滑藝
灰姑娘
“我不想再穿校服了!”
我這樣對媽媽說時,她正在洗窗簾,細密的汗珠從她額上爭先恐后地冒出來,順著她的鼻梁川流不息。我懷疑她聽見我說話了,故意不理我。
這么想著,我心里似乎被什么激了一下,很是生氣,于是提高嗓門問她:“媽,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真是的,一到這種事上就裝聾作啞。”當然,后面那句話是我小聲嘀咕的。
幾乎每個夏天,我都只有這么一件裙子,這是其他女孩子最不屑穿的,只有班主任瞪著眼睛要求必須穿上它參加某活動時,她們才極不情愿地套上它,事后馬上跑到廁所里換掉。
而我,卻以驚人的毅力天天和它親密接觸。在別人眼中,我早已和它融為一體,班上的女生都大惑不解,那些養尊處優的公主們更不明白,我能上得起這個“貴族學校”,為什么沒錢買衣服。
天知道我媽是如何從牙縫里和菜籃子里擠出學費的。
“為什么?”媽媽終于停下手中的活,用袖口抹了一下臉上的汗問道。
“為什么?”我委屈得想哭,要說為什么,我有一堆理由,“這校服的料子這么差,穿在身上起紅疙瘩,而且……”我用手比畫道,“你看,這裙子洗了穿穿了洗,已經縮了不少水,都能當‘迷你裙了……”
我一口氣說出若干理由來,然后期待地望著她。
可她不再理我,繼續氣喘吁吁地洗著那好像永遠也洗不完的窗簾。“媽,我穿這身出去,你知道有多丟人嗎?”我搖著她的肩膀說,希望她正視我的苦惱。
“別煩了,沒看我正忙著嗎,要不,你來洗?”我灰溜溜地走開,失望到了極點。
其實,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沒有說,也決不可能說——是關于季小柒的。我喜歡在心里稱他為小柒。我可不想在喜歡的男生面前總是這身打扮,我可不想在畢業后,留給他的印象只是個模糊的影子,我更不想在他提起我時說:“就是她呀,那個傻乎乎,只會穿校服裙的家伙。我不想……”
我心煩意亂,還摻雜著一絲憤怒。說實話,我現在還沒和季小柒搭上幾句話。他從來不會注意到我。我太平靜太普通了,就像一潭死水。看過我一百眼的人,再看第一百零一眼,還和第一眼時差不多。
小柒和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類人,他是許多女生背地里悄悄談論的對象,不論到哪兒,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總是把他團團圍住,他把微笑撒給她們,便引得她們一陣陣贊美般的驚呼。我卻只能待在角落里,滿心都是羨慕,像老鼠一樣注視著這場盛會。
我確實像只老鼠!老鼠是灰的,我的校服裙也是灰的。
我的驕傲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猛然記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使我精神為之一振,我從床上骨碌起來,光著腳急切地走到媽媽面前,她還在洗窗簾。我靠在門框上說:
“媽……”
“又干什么?”她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下個星期我們學校組織文藝演出,我已經報上名了,”我試探地問,“你不會想讓我穿著校服裙上臺吧?”
“這有什么不行的?”她的口氣很輕松,好像我的面子與她無關。
“不行,絕對不行。”我態度強硬,雙手交叉在胸前,心里琢磨著下一步該拿什么“威脅”她。
她低頭思忖了一小會兒,然后,抬起頭,似乎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我滿懷期待地望著她。她笑道:“你可以借表姐的衣服呀,她和你差不多高,我這就打電話。”
聽了這話,我急忙制止她,我說:“我可不想要她的施舍,我不是《項鏈》中的主人公,穿件衣服都得找人借。媽,我還是不是你的孩子,給我點尊嚴,好不好?”
“這都什么話呀?你有本事,自己看著辦吧!”我最后那句話惹惱了她,她皺著眉頭呵斥我。
一連幾天,我都心不在焉的,我才15歲,就要老氣橫秋地天天穿著校服裙。一條裙子并不貴,可媽媽卻像高老頭似的吝嗇。
演出一天天臨近,一想起自己要穿著皺巴巴,毫無個性的校服上臺,我就下意識地感到窘迫,誰知道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富家女會怎樣唧唧喳喳地對我評頭論足。
一天放學后,媽媽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手里提著鼓鼓的編織袋,顧不上關門,就招呼我說:“來,挑一件合適的。”
我十分詫異地看著她和那個袋子,問:“你中彩票了?”她開始解釋:“你姨媽今天打來電話,讓我過去一趟,把你表姐不穿……穿不下的衣服拿回來,都是很好的衣服呢。”
聽了這話,我稍稍驚喜的心情一掃而光,我把衣服倒垃圾般統統倒在地上,不愉快地隨意翻動著,我覺得自己像撿垃圾的。媽媽見狀,立刻打了我一下,不滿地說:“你這孩子,把衣服都弄臟了,真是的。”她一連串的嘮叨讓我很反感,我用沉默來反抗。
最終,我找了一條八成新的牛仔裙,隨意搭配一件白襯衣,在鏡前照了幾下。裙擺翹得如一只喇叭,恰到好處地張揚著。我又照了幾下鏡子,還是決定把襯衣掖進去,這樣顯得比較精神。我對這身裝束還算滿意,想到前不久在商店里看中的項鏈,我決定將它買下。
送給小柒的禮物
那條項鏈我已經喜歡很久了,它一直安安靜靜地掛在那里,我希望它能在舞臺上陪伴我,聽我緊張的心跳聲,想到這兒,我忍不住低唱了幾句。
我把小豬存錢罐從柜子頂上取下,小豬身上落滿了灰塵,肚子已經餓癟了,我確實好長時間沒有進賬了。所有的錢被我一股腦傾倒出來,數數,正好15元。
我摸摸小豬的腦袋,做了個鬼臉:對不起啦,我親愛的財政大臣。
我拿著錢,輕快地走到商店,項鏈還在那兒,我松了口氣,再問價錢,15元,有點貴,會使我傾家蕩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它,根本沒有砍價。要是換了我媽,情況就不同了,她一定會氣勢洶洶地討價還價一番。而我沒有繼承她的優良傳統。
項鏈真的很漂亮,我提起它,面對太陽,瞇著眼看,湖綠色的吊墜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就像調皮的星星,在同樣閃亮的銀色鏈子上一蹦一跳。
這時,季小柒一改往日的從容不迫,滿頭大汗急匆匆地跑進來。凌亂的腳步,打斷了我的想象,我的目光也不自主地轉向他,只見他一手按住前胸,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項鏈……那種帶綠色吊墜的……我要買一條,快點,快點……”
“這……”商店的阿姨指指我手里的項鏈,抱歉地說,“這是最后一條了,小伙子。”
“啊,這樣啊,算了。”他很遺憾地嘟囔一句,又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突然間,我追了出去,躊躇了一下,叫住他。
“喂,等等!”
他停下,轉過身,有些驚訝:“什么事?”
“喏,這個,給你!”我紅著臉把手舉到他面前,拇指和食指提著的,正是那條項鏈,它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
“噢,謝謝!”他眼睛一亮,接過項鏈,把錢包掏出來。我后退一步,不知是什么作祟,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送給你吧,嗯……沒多少錢。”
之后他沒再說什么,而是穿過馬路,頭也不回,一拐彎,就不見了。我還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心里空空蕩蕩的,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
鏡中的美女
節目單已經張貼在校務欄中了,那里黑壓壓一片,擠得水泄不通。
我踮著腳奮力向上跳,只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三個。看來生活還不算太壞,我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演出那天,報幕員在后臺看見我,為難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一時疏忽,剛剛發現你和蘇嬡報了同一個節目,你知道,這是不允許的。所以……”她抬頭觀察我的臉色,又說,“你們兩個中有一個人必須退出……蘇嬡死活不同意,所以……”
我低著頭悶不做聲,其實,我腦子里很亂。不同意,當然不同意,一個聲音告訴我。“不同意,當然不同意。”我默念了一遍,立刻信心十足,準備一口回絕她。
無意中,我看到了鏡子里反射出的蘇媛花朵般的臉。雜志上說:“美麗分兩種,一種是天生麗質型的,另一種就是會穿衣服的那種。”很可惜,我兩邊都不搭界,蘇嬡卻是兩者兼備,皮膚就像抹了奶油的雞蛋清,徹頭徹尾的美女,走到臺上即使五音不全也會有人喝彩。這么一想,我剛才還堅定不移的信念轟然倒地,我又回到了孤立無助的境地。
我抬起頭,那個人正緊張地看著我,我不已為然地笑笑,虛弱地說:“你看著辦吧。”
看著辦吧——這就是我的回答?一時間,我為自己的懦弱倍感汗顏。
報幕員立刻如釋重負地說了聲謝謝,跑到蘇嬡面前,在她耳朵邊嘀咕了句什么,鏡中的蘇嬡便眉開眼笑了。
“她唱得一定沒我好……”我只好用假想安慰自己。
花與淚
空氣悶熱,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躲進了云彩里。它是在為我難過,還是替我難堪?我看著陰沉沉的天想。我向老師請了假,謊稱不舒服,我確實很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發愣。
門鎖響了幾下,媽媽哼著歌進來了。
“呀,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她看見我,嚇了一跳,“你不是有節目嗎?”
“是啊,”我扣著手指說,“我被勸退了。”
“為什么?”她停止了哼唱,眉頭一下子就擰成了團。
“為什么?”我委屈地哭了出來,“為什么,因為我丑唄!”
“你這孩子,凈胡說八道,整天說什么混話?”她疾步走過來,搖著我的肩膀。
我推開她的手,把臉埋在手臂里,胸中憋著的什么東西,化成了淚流淌出來,讓我覺得好受些。
媽媽還站在我面前,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了。沉默了一會兒,媽媽出奇溫柔地說:“你不是想要件裙子嗎,星期天你自己去買吧,我給你錢,好不好?”
與寂寞同行
星期天下午,我一個人去市中心。聽說女孩子們買衣服都去淑女屋,我找了一家店進去,老板娘很熱情地招呼我,拉著我到貼有“新品上市”的架子前,慫恿我試穿。我看了看標價,吐吐舌頭,謝絕了她。一分錢不能掰成兩半用,這點常識,我還是知道的。
穿上一件紫色的裙子后,透過窗戶,我看到季小柒走在街上,我確定他看見我了,急忙舉起手,笑著和他打招呼,我想這時的我一定很美,可他卻把臉扭到了另一面。
我的心立刻涼了一截,笑容僵在臉上。接下來的一幕讓我的心徹底涼透了:他后面追上來一個女生,把冰淇淋遞給他,他們紅著臉相視而笑。
那張漂亮的臉我十分熟悉——是蘇嬡,她的脖子上帶著我更加熟悉的湖綠色吊墜項鏈,在陽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生疼的,甚至有要流淚的感覺。
我轉過僵硬的身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紫色裙子仿佛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我突然覺得,還是校服裙比較適合自己。
我慢吞吞地換下衣服,假裝看不見老板娘鄙夷的神色,借口沒有合適的,然后離開,走了和季小柒他們相反的方向——雖然這樣很繞遠。
回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看見自己家還亮著燈,媽媽一定留著飯等我回來。
“怎么樣?裙子買了嗎?”媽媽問我。
“哦。”我隨便應了一聲,回過神來時,急忙改口,“沒……沒有。”
“為什么?”
“沒什么,”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卡住了,我努力調整自己的聲音,盡量不讓它顫抖,說,“我覺得……”我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偷偷用手抹干眼角的淚,然后用無所謂和快活的語調說:“媽,其實,我覺得,還是校服裙比較適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