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國強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知識經濟”理念的確立以及全球化進程的推進,“創意產業”(creative industry)的概念迅速風靡在各種話語體系中:英國率先提出以創意產業作為工業體系轉型和升級策略,其他英聯邦工業國家迅速響應,繼而影響到亞太眾多國家地區;與此同時,創意產業研究在學術話語中成為涵蓋經濟學、法學以及傳播學在內的具有廣泛影響的國際性研究潮流;①在我國,北京大學最早于2004年底創立了“北京大學創意產業研究中心”,楊伯溆教授為主任;此后,中國傳媒大學的文化產業研究院專設了“創意產業研究所”。中國“十一五”規劃期內,創意產業已經被作為產業結構調整的重點,在全國范圍興起了一股規劃、建設創意產業園區的浪潮,續寫了自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開發區建設的歷史……毫無疑問,對于正在全方位介入全球化的中國而言,創意產業具有“西潮”和“新潮”的雙重誘惑,這也就不難解釋后來的發展態勢:圍繞創意產業概念,我國政商學各界迅速提出了響亮的吁求,即從“中國制造”邁向“中國創造”。面對任何社會時尚潮流,超然于大眾情緒之外的冷靜而富批判精神的思考才是最珍貴且富于建設性的。對于我們當下面對的創意產業熱潮亦如是,如若要不被表面的繁榮遮斷望眼,不被浪潮的裹挾失去航向,我們就必須深入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問題:究竟什么是創意產業?應該如何看待這股盛大而迅速席卷的潮流?中國創意產業迅速發展或者潮流化的深層動機是什么?創意產業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影響何在?本文擬針對這些問題,將創意產業置于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的語境下,做一番考察。
在既有的關于創意產業的研究中,要解答“什么是創意產業”這個問題,通常可以尋求的知識路徑有三類。
第一類是行業定義,即通過經驗性地觀察這個所謂行業在做些什么,從而了解創意產業的產業形態與格局。行業定義通常以核心/邊緣或中心/外圍的隱喻來建立創意產業分類,核心或中心產業包括廣告、廣播影視、互聯網、音樂、印刷與電子出版、視頻與動漫游戲等。①英國政府在2001年的《創意產業報告》里,將創意產業化分為13個分支領域:廣告、建筑、藝術及古董市場、工藝、設計、流行時尚設計、電影與視頻產品、休閑軟件游戲、音樂、表演藝術、出版、軟件與電腦服務業、電視與廣播。創意產業與傳統(工業)產業有兩個最顯著的不同。首先,構成創意產業的諸核心或中心并非獨立運作,而是自形成之初起便以復雜的形式互相滲透互相影響,形成一個互動鏈接的產業網絡系統;其次,各核心或中心產業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但它們爭奪的非能源、原材料等傳統型生產要素,而是以消費、服務為導向的資源,其競爭主要圍繞可支配消費收入和時間、廣告收入、創意人才等因素。這兩方面同時塑造了創意產業自身的產業特征,決定了它在生產運作策略以及獲取利潤的方式方面不同于傳統產業。
第二類界定來自大量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所謂的“行政研究”[1],這里稱之為主流學院派定義。它來自有關學者(群)圍繞創意產業進行的理論化、體系化探索,囊括了不同專業領域、不同取向的實證研究,但諸研究之間存有基本的共識,即試圖將創意產業建構為一個擁有清晰邊界的類型,使之在當代產業話語體系中能夠作為一種一般模式而被確認,再進一步就是通過研究論證創意產業是新型的、有潛力的并且貢獻巨大的產業。根據主流學院派定義,所謂“創意產業”,就是以創意為基礎、以文化/文本為主體的內容和服務提供體系,是“知識經濟”的進一步深化發展的體現,與此同時,創意產業被描述為知識經濟的動力引擎。
還有大量圍繞創意產業的研究難以被納入上述任何一類,但相關研究又是我們在認識創意產業之特性及其實質問題上時不可或缺的。與前兩類界定相對清晰統一的表述不同,第三類界定采取了旨在全方位的、穿透表象的多重視角。例如,社會學視角的研究令我們意識到被蒙上“神韻”的“創意”不過是社會分工合作的產品,創意產業和傳統產業一樣具有引起社會分層的效果,它標志著一個創意階層的崛起[2]。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延續了資本主義社會理論的取向,有助于我們認識創意產業的歷史性;并且揭示了創意產業很大程度上是文化工業體系變遷的結構性傳承,創意產業在重構文化工業體系的同時,產生了重要的社會輸出,即基于不平等的階層分化。工業社會視角則側重于將創意產業作為工業社會變化的表現,指出創意產業實際上將傳統產業時代的商品化和物化進一步深化了,即個體思想的商品化和物化,而創意產業所引以為傲的個性化實際上并非拒斥工業生產的標準化,而是以非標準化面目登場的另類標準化。總之,這里所謂第三類定義純粹是為了便于分析而設置的類別概念,把各種松散、多元甚至充滿矛盾態度的創意產業研究,攏裝在關于創意產業的第三類界定的倉庫之中。創意產業的第三類定義構建了關于創意產業的不同側重的研究維度。在這些不可歸類的研究中,除了研究對象涉及創意產業之外,我們所能夠找到的另一類最低限度的共性就是貫穿在研究中的深刻的社會關懷和批判性氣質。
鑒于中外在創意產業發展上存在不同步性,因而為了更精確地利用上述三類概念工具回答“創意產業是什么”,我們還需要找到非常重要的一環,即有助于洞察創意產業的起源與發展、連續與差異的歷史。基于上述考量,本文將通過考察中國與西方兩個存在內在關聯的層面來探究中外創意產業的歷史。
首先,創意產業作為一個歷史性的現象,主要興起于西歐北美的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其根源是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社會和經濟危機的一種反應。在行業定義和主流學院派定義中,最常見到的大眾化歷史版本是根據“創意產業”術語出現與擴散的時空線索組織起來的歷史敘事[3]:在一系列學術論證的基礎上,英國政府于20世紀90年代末提出了以“創意產業”為主導概念的產業升級戰略;在英國的影響下,更確切地說是在“創意產業”政策成功的影響下,澳大利亞、北歐各國以及亞太地區的部分國家、地區,如韓國、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地區,都先后制定了基于各自文化傳統的“創意產業”戰略;20世紀90年代,隨著市場作為社會資源分配機制的確立,中國政府將文化納入產業化日程,并在后續幾年中分層次地開展了產業化建設,創意產業的概念和產業戰略定位逐漸在新世紀的第一個10年中期迅速形成規模。①2006年,中國政府公布了第一個專門部署文化建設的五年發展規劃《國家“十一五”時期文化發展規劃綱要》;2009年,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通過了首部文化產業專項規劃《文化產業振興規劃》,標志著文化產業已上升為國家戰略性產業。
有關創意產業的第三類多重視角定義拒絕這種簡單化、工具性的歷史描述,要求我們以批判性的態度審視被產業、政策修辭所包裹的歷史。20世紀60后期和70年代早期,兩大事件終結了歐美發達國家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的快速發展和繁榮。一方面,伴隨著以學生運動、反戰抗議和民權運動等為代表的新社會運動的爆發,來自公民社會的力量全面質疑了以國家為中心的治理系統,對國家提出了意識形態挑戰;另一方面,20世紀70年代初,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為了打擊以色列及其背后的西方國家的霸權,以石油禁運為武器,引發了第一次石油危機,震撼了發達工業國家的經濟基礎,傳統工業和制造業陷入衰退。為了應對社會和經濟危機的挑戰,歐美發達國家開始尋求“創新”,這構成了相關國家創意產業興起的初始語境。應對經濟危機的出路,只有盡力維持利潤和生產水平,因而,歐美發達國家開始嘗試產業轉型,即從傳統的工業大生產轉向了新經濟部門,文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產業化領域,廣播電影電視產業的發展為文化產業化奠定了雄厚的基礎。為了應對社會危機,歐美發達國家同時努力探索改革,以及提升與公民權利相關的社會服務體系,而文化正是兩大領域“創新”努力的交匯點。
20世紀70年代末以降,隨著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相繼執政英美,新自由主義的教條確立了意識形態主導地位,并迅速擴散到大部分資本主義國家,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提供了應對經濟危機和社會階級沖突的理論基礎[4]。新自由主義教條的核心主張是,人類需求只有通過自由市場才能獲得滿足。在這種理論指導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首先拋棄了二戰以來強調政府對經濟生活進行干預的凱恩斯主義,實施了放松管制、私有化及國家逐步從許多社會供給領域中退出等變革,其中也包括傳統上被視為公共物品的文化領域;其次采取了各種重組社會的手段,壓制可能導致階級沖突的體制力量(例如工會)。而將市場化引入文化領域具有雙重價值。一方面,文化有助于促成產業轉型,達到促進效益維持利潤增長的目的。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是,最成功的創意產業集群往往形成于傳統工業的空間內,例如英國的利物浦、北京的798創意產業園區等,這種傳統工業空間孕育創意產業的現象最形象地體現了產業轉型的訴求。另一方面,通過將文化以及其他公共產品市場化,能夠滿足不同層次的消費需求,可以達到維護社會公平的目的。因此,如果說社會和經濟危機是創意產業興起之一翼,那么新自由主義所采取的策略就為創意產業裝上了另一只翅膀。
對于中國創意產業的歷史而言,運用行業和主流學院派定義,那將會是一個時間上推后到21世紀初、西方創意產業的中國版本;而第三類多重視角定義才能揭示出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獨特性及其與西方的深度關聯。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將中國創意產業的歷史問題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通過聯系社會文化變遷來考察從文化產業向創意產業的過渡。改革開放同歐美新自由主義的興起基本上同步開始,但與英美所面臨的經濟和社會危機問題不同,中國涉及的是一個更深層次的結構性轉型,論者更愿意將改革開放理解為中國社會的去政治化“解除嵌入”過程,眾多社會領域以及公共物品從政治化同構中松脫開來,文化領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步獲得了自身的發展空間。②關于“解除嵌入”的論述,筆者在論文《理解國際傳播的雙重視界:基于當代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歷史性分析》(未發表)中有更為詳細的論述。隨著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向市場經濟的過渡,中國文化體制的改革也隨之深化,各種社會力量甚至外資開始廣泛參與文化事業,文化作為市場經濟構成要素的新格局也開始形成。在這個意義上,可將創意產業的興起視為中國文化市場化的推進。這也反映在國內政商學界的術語使用上,21世紀之前更多使用“文化產業”,當下則更多使用“創意產業”或者綜合二者而成的“文化創意產業”。
“創意產業”概念的沿用本身又提醒我們關注中國創意產業歷史問題的另一層次,即聯系全球化維度,將中國創意產業的發展視為中國全面參與全球化進程的表征之一。以全球性的眼光來看,創意產業的興起和全球化密切聯系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解決社會和經濟危機而采取的新自由主義理論,二者構成了發達國家為了獲取高額利潤而尋求資本主義“創新”的成果:創意產業的興起標志著產業結構的轉型,而全球化則代表了新自由主義推動的鼓勵投資和市場國際化的成果。如果將問題聚焦于中國語境范圍內,我們可以看出,創意產業實際上構成了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現代性進程的一個階段,如西方經典社會理論所指出的,這種現代性過程以專業化和理性化為特征。①涂爾干的理論提供了關于“專業化”的最經典論述,韋伯關于現代性的理論提供了對“理性化”最系統的論述。而以全球化視角來看,我們又能夠將中國創意產業置入更大的歷史語境,它實際上作為全球現代性的構成要素,是西方發達國家所推動的結構性調整的一部分。因此,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歸納中國創意產業以商業化、理性化和全球化為特征,從根本上體現了經濟理性的社會滲透。
我們已經了解,歐美發達國家創意產業發展從根本上說是對社會和經濟危機做出的響應,試圖通過產業轉型維護利潤增長和生產水平。那么,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動機何在?正如我們在歷史分析中曾經發現的那樣,盡管面對的問題不同,但中國與歐美國家在解決問題的對策上有某種深度關聯,我們在表象層可以輕易地辨識出某些共同的動機。例如在文化市場化方面,我們可以看到無論中國還是西方,隨著服務業的發展,文化已經成為經濟活動的重要產品和工作機會的重要來源,創意產業因而被委以實現產業轉型升級的重任;在社會效益方面,通過生產多樣化的文化產品,可以滿足群眾日益多樣化的文化需求,促進公共福利的提升等等。對于歐美發達國家而言,新自由主義教條要求國家從社會供給和公共福利中退出,交由市場來接管;而中國改革開放在表面上也經歷了一個國家收縮和市場化的過程,但這一過程在根本上不同于歐美發達國家在晚期現代性條件下國家與社會的功能調適,而是一個深刻的社會領域誕生、分化、專業化和理性化的現代性過程。因此,對于理解中國創意產業問題而言,創意產業發展的社會動機無疑是最值得關注和探究的。
從社會學角度看,社會領域的劇烈變化意味著社會結構的轉型。文化同社會秩序的維系關系密切,它參與了社會結構的塑造。文化為社會地位、角色、群體和階級身份提供價值和規范,并且為特定的制度體系提供著合法性和意識形態。文化同時為權力運作提供了符號化的中介。另一方面,任何特定形式的文化客體都是被社會性地生產出來的,因而對它的理解也必須結合其產生的歷史時期,以及所具有的政治意義進行剖析。文化的商品化和市場化將其與經濟之間的聯系直接化了,文化本身構成一種獨特的資本形態[5]。再加上既有的與政治的關聯,使文化成為一個社會的政治和經濟利益爭奪的領域,以及同統治秩序和權力結構的再生產聯系起來的領域。
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社會動機就建立在文化與政治經濟之間復雜而密切的關系之中。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透視這種社會動機。
首先,從自上而下的角度看,創意產業成為社會管理和控制的新領域。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30余年間,中國社會領域發生劇烈的變化。社會變化來自諸多方面的動力,諸如改革開放、市場化、加入WTO、互聯網興起,以及全球秩序的變革等,每一個因素都引起社會結構的震蕩與調整。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特別是中國日趨全面地介入全球化進程,中國社會在持續經濟發展和制度變革的基礎上,社會關系、權力和資本發生了重大的變動與重構。然而,改革開放的“解除嵌入”所催生的去政治化的社會領域,并不是自發放任的社會空間,而是通過政策、法律等手段實現秩序構筑與維持。通過對創意產業的探討,我們可以發現當代中國公共政策所發生的轉型,傳統上公共政策中的文化政策更多地表現為政府贊助,以及或松或緊的口徑、審查,屬于眾多上層政策規范衍生出來的“次生規范”,在文化與社會研究者看來,可以合理地等同于意識形態范疇。相比而言,創意產業所體現的社會管理形態正在逐漸專門化、成型化和具體化。
其次,從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創意產業日益成為萌生中的公民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伴隨政治環境的改變、市場體系的興起,中國社會領域也發生了深刻的結構轉型:從總體結構層面來看,中國社會正在呈現開放、分化、多元化的發展態勢;在影響社會行動的價值觀層面,社會價值觀逐漸呈現多樣化、動態化,除了既有的政治和文化傳統之外,新興的市場經濟以及全球化的觀念,都成為爭奪、塑造社會價值觀的力量。體現在個人和集體關系層面,傳統上強調社會責任因而重集體利益的觀念逐漸弱化,追求個人利益、申張個人權利的意識大大增強。這些變化表明了一個趨勢,中國正在發育出越來越蓬勃的公民社會。創意產業的發展在兩個方面強化了公民社會的建構。一方面通過文化生產和消費強韌文化與社會認同的紐帶,將因地理、民族、階層與文化的差異分割開來的個體,結合成具有共同價值觀、共同追求和相互守望的共同體;與此同時,創意產業的穩定發展,貫徹了包括自我啟蒙、自我管理的原則,并通過文化產品的傳播將這種原則再生產,而這兩項原則都是公民社會的基本內涵。
這里對于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社會動機區分為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視角,純粹是處于分析的需要,事實上,此二者在中國創意產業的發展中是耦合在一起的。我們可以以北京798藝術區為例來直觀地看到兩個方面的耦合。自2000年開始,一些專業的藝術工作者來到原北京華北無線電聯合器材廠的798廠區,①http://www.798art.org/about.html。形成一個從事專業藝術創作與展示的藝術家聚集區。政府隨即介入接管了798藝術區,投資改造了相關基礎設施,配套了園區物業與安全管理,創設了用于支持藝術創作的專項資金等,在推出支持性創意產業園區管理政策的同時,也設置了限制性措施,對藝術創作進行審查。另一方面,園區的藝術家們也在接受園區管理的同時,發展出旨在為自己的藝術創作保全空間的一套平衡自由和審查的自我審查機制。同時,也形成了基于園區藝術家共同權益的自我協調網絡,并發動了一系列體現公民和公共性精神的抗議性社會運動。例如拒絕過分商業化對藝術價值以及藝術家共同體自主性的侵蝕;以文化傳承與藝術保護的名義,反對七星集團商業開發規劃對廠房舊址的破壞;以及反對園區管理機構對藝術家創作的過度干涉等。由此例可見,離開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任何一面都無法充分理解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社會動機。
從創意產業的界定、創意產業與政治和經濟的聯系,以及創意產業發展動機的復雜性來看,我們有理由對于創意產業的社會影響保持清醒的判斷。如前文所指出,作為以文化文本為生產對象的新興產業體系,創意產業的發展釋放出了巨大的經濟效能。然而,創意產業的社會影響決不應該被簡化為經濟效能。
西方眾多社會理論家們都曾密切關注文化商品化的社會后果。法蘭克福學派關于“文化工業”的理論具有里程碑意義,奠定了大眾文化批判的基礎。早在20世紀中期,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曾震驚于大眾文化所造成的社會后果[6],以大規模、標準化工業方式生產的文化商品,不僅消除了文化的批判鋒芒,更使浸淫于文化工業中的人們無法自覺地意識到現實社會的重大矛盾和深刻的不平等。而以德賽托(Michel De Certeau)、加漢姆(Nicholas Carnham)為代表的學者更傾向于關注大眾文化內部的復雜性和矛盾性[7-8]。他們意識到大眾文化生產內部的矛盾性及其與受眾消費之間的張力,拒絕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所持的精英主義和受眾被動、盲目順從的立場,認為受眾具有能動性,其消費大眾文化的過程實際上是充滿了策略與戰術的日常生活實踐。
在“創意產業”的概念建構中,一個樂觀的景象是人們的文化消費因大眾傳播的發展,特別是互聯網的發展而更加民主化,因而賦予“創意產業”更大的滿足社會需求的潛力。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系列關于創意產業的樂觀期待,希望能在社會效能上消除文化工業所造成的雙重后果:一方面,如法蘭克福學派所揭示的,這種產業化運作可能導致文化趨同與媚俗,由于全球商業文化的擴張而導致對區域文化和“草根文化”的破壞與疏離;另一方面,文化工業采取傳統工業方式的集約化運作造成少數企業對科技的壟斷,可能擴大技術鴻溝,加劇社會文化資源分配的不平等,忽視達不到市場規模的少數群體的文化需求和利益。我們依據這種理想類型對文化工業和創意產業做了簡要對比,如表1所示。
基于這種比較,我們可以針對上述文化工業的雙重后果,對理想的創意產業所應該具備的社會效能提出如下基本概括:一方面,理想的創意產業強調受眾的個性、理性、公民意識、民族認同,有利于維護和鞏固社會文化的公共領域,為多元區域文化的生存、發展和互動提供廣闊的場域;另一方面,理想的創意產業為縮小技術鴻溝、擴大公民的社會參與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案,從而提升了整個社會的創造、溝通和文化素養,特別是賦予了弱勢群體以平等的文化參與機會,因而有利于實現社會文化的可持續均衡發展。

表1 創意產業和文化工業對比
然而,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歷史與現狀充分表明,其現實的社會影響遠比這種理想狀態復雜得多。在歷史分析部分,論者指出中國創意產業以商業化、理性化和全球化為特征,從根本上體現了經濟理性的社會滲透。它可以理解為韋伯關于現代性動力探討的兩個關鍵進程——理性化和市場(商業化)擴張在文化領域的延伸。韋伯以“鐵籠”的隱喻指出了這一進程所導致的后果,而這種“鐵籠”狀態傳神地揭示了人類條件的矛盾性[9-11]。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們對于文化工業的批判,其鋒芒也正源于他們震驚于文化與工業這一對原本對立者之間矛盾的結盟。在他們看來,文化本應該扮演的角色是體現烏托邦精神、對工業社會進行深刻批判。創意產業無法擺脫人類條件的矛盾性這個幽靈。這幽靈就縈繞在創意產業發展復雜的社會動機及其社會影響所導致的各種后果之中。中國創意產業的發展,貫穿于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去政治化的“解除嵌入”,以及體現經濟理性滲透的市場化進程中,這構成了我們反思當代中國公共政策轉型的歷史語境。在此意義上,創意產業發展的社會后果能夠幫助我們洞悉當代中國公共政策轉型的實質。
在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諸多社會影響當中,以下三個后果特別值得我們深切關注。
首先,創意產業意味著個體或集體的“創意”或“思想”被文本化,并作為產品進入市場交易。而創意產業的產品所具有的低復制成本、高附加值特點,使之成為一項能賺錢的生意,因而“創意”被作為國家經濟資源和財產加以管理,公共政策的實施即顯示了國家對“創意”的管理。在這一體現理性化的經濟開源行動的深處,還存在一種隱蔽的社會運作,政治、經濟權力等來自社會結構的外部性壓制力量,借助市場和貨幣中介支配“創意”的同時,理性化原則也隱蔽地滲透進入原本屬于人類主體性的“內在結構”之中。
第二個后果涉及到對社會基本過程的影響,創意產業越來越深地影響到社會階層分化。這種影響主要通過兩個方面反映出來。一方面,創意產業的發展導致了一個新的社會階層形成和崛起,佛羅里達(Richard Florida)將其稱為“創意階層”[2]。我們可以根據經驗性資料,從生活方式的角度來考察這個新生階層的獨特性,但所有特性的創生性源頭都最終圍繞創意產業所提供的生活機遇而形成。另一方面,從創意階層對社會運行的影響來看,佛羅里達指出,創意階層對我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乃至日常生活的基本結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但他對創意階層所帶來的影響的評價冷峻而震撼。佛羅里達認為由于創意經濟的興起,進一步惡化了社會的不平等[2]。
第三個后果延續自以社會學視角探究文化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即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對立問題。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認為,“文化”是少數幾個同西方社會變遷關系最密切的詞匯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通過考察“文化”詞義的沿革,可以對現代社會歷史變革的本質進行探索[12]。在文化社會學中,一種最基本的定義“文化”的方式,就是將文化同其他社會分析概念相區別。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之間的區分是一種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定義實踐,所有精英主義立場的基本構成中都隱含著這一區分,即使在后現代的文化轉向潮流之中,新的態度傾向于不強調或者超越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的二元對立,但仍然沒有徹底取消這一區分作為分析性范疇的價值。創意產業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激活了這一對立,并且賦予了其新的內涵。創意產業一方面以極具后現代特色的生產方式,糅合了原本具有清晰類型邊界的多元化的文化元素,例如古典與現代、民俗與精英、革命與保守、本土與域外等,收編了各種沖突的價值觀和行動,生產出一種強調趣味雜糅且風格化的新體制化文化產品。另一方面,創意產業始終針對擁有相對較高消費能力的中產階級,提供所謂個性化、小眾因而趣味獨特的文化消費,參與建構了一套表現為閑適、優雅、精致的生活方式。重要的是它事實上排斥了中產階層自身的一部分以及整個社會下層大眾,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復蘇了類似于高雅文化的社會階層區隔機制。
關于創意產業發展的歷史和社會影響的反思讓我們一再意識到,創意產業的重要性遠不只限于其作為新型產業所蘊含著的巨大經濟潛力,實際上,對創意產業的研究具有廣泛的反思空間,最終能夠將我們的思考導向對人類自身的洞見。我們必須對創意產業的未來保持追問,因為它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對人類未來的追問。
對于思考創意產業的未來而言,“創造性破壞”是一個有啟發價值的概念。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最初用“創造性的破壞”來描述企業家在推動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作用,資本家充當了將技術和社會創新的成果發揮到極致的“創造性的破壞者”[13]。哈維(David Harvey)在《后現代的狀況》中擴展了“創造性的破壞”的文化批判空間,指出現代性必須被理解為“創造性的破壞”[14]。創意產業是屬于文化英雄的舞臺,其生命力在于創新,因此,創意產業發展本身是綜合了熊彼得和哈維雙重意義的“創造性的破壞”。然而,正如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曾經對于文化和工業的結合感到震驚一樣,我們也應該看到創意產業的“創造性的破壞”一方面聯系于人類精神的傳承、豐富和發展,另一方面則聯系于同其他市場化的產業一樣必須面對的問題,即如何回應和規避投資風險。如果說前者體現了人類潛能的實現,是對既有審美實踐的超越,是通向永恒真理而必然要經受的暫時性混亂,那么后者則可能導致文化文本光韻的消失,例如許多有識之士所擔心的產業化導致文化的同質化、標準化、庸俗化等等。
前文關于中國創意產業發展的歷史分析指出,在中國的現代化和全球化相互交織的雙重語境下,雖然中國創意產業形成的條件不同于歐美發達國家,然而文化產品的商品化提醒我們要對創意產業保持警覺,因為單純的市場化使文化的再生和創造能力受到威脅,從而可能傷害到主體意識、民主建設、民族傳統等。另一方面,在創意產業的具體運行層面,個體化的創意動力伴隨媒介技術的發展和產業結構轉型得以出現,而這些分散在個體和不同文化領域的創意靈感,需要有效的組織與整合才能為國家文化建設和產業升級提供動力。所有這些都表明,完善的、面向未來的創意產業發展,需要在公共政策的設置上超越經濟理性(市場)的邏輯。有效的組織意味著為創意產業建構開放、多元、可持續發展并且具有自我調適能力的生態環境。這就要求除了來自政府和產業界的直接參與,還應該容納來自公眾、社區、非政府組織、民間團體等社會力量的互動。完善的創意產業應該是民主參與性的社會空間,強調政府、公民社會、團體以及有創造力的個人共同參與建構,從而使具有烏托邦精神和批判性的文化重新融入日常生活,更強調人文關懷、文化的精神價值和對生活的指導、提升、反思的作用。
中國正在從強調制造業的發展中國家向成熟的市場經濟過渡,隨著國際貿易和國際投資的增長,中國逐漸融入全球知識經濟和信息社會的進程之中。中國對全球化的介入使我們必須考慮這樣一個重要的、有戰略意義的課題:如何處理經濟增長和文化復興之間的均衡發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擁有悠遠文化傳統的國度而言,圍繞“創意”而達成文化和經濟的互動,更精確地把握影響社會文化變遷的內在邏輯,并借助各種調控手段,使更強調人文關懷的文化重新融入日常生活,激發公民的創造力,將會對中國未來社會文化變遷產生影響深遠的塑造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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