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1.上海理工大學,上海 200093;2.陜西青年職業學院,西安 710068)
艾麗絲·沃克是美國第一個獲得普利策獎的黑人女作家,其著名短篇小說《日用家當》自1973年發表以來,評論家們就對小說的主題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李榮慶認為“母女關系是美國黑人婦女作家《日用家當》描寫的主要內容,作品的主題是對母親實用主義日常生活的批判”[1]。張曄認為“沃克在《外婆的日用家當》中以被子作為象征,告訴讀者什么是黑人文化和生活價值取向,如果放棄黑人文化,只能迷失在白人的文化沖擊中”[2]。很多學者認為該小說的主題是黑人被子文化遺產的問題[3-4]。筆者認為,雖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上述主題,但作品所要探討的深層主題應是身份問題,即在后現代多元異質文化并存的環境下,對文化身份認同因其時空性而產生的困惑的思考。
約翰尼·卡森作為脫口秀節目主持人的時間是1962—1997年,而《日用家當》發表的時間是1973年,因此我們可以推出故事發生的時間在1962年到1973年間。此時正是黑人運動風起云涌之時。在這一時期,沃克認識了馬丁·路德·金,參與了1963年黑人大游行,聆聽了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1965年,沃克回到了當時的民權運動中心佐治亞州,參加了爭取黑人選舉權的運動。在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沃克積極參加了各項黑人活動。黑人運動、黑人權利和黑人地位等黑人問題是她生活的中心。作為受過高等教育、具有民族與種族憂患意識的黑人,沃克此時在她的《日用家當》中不可能只簡單地談論母女關系,以及如何繼承遺產的問題。筆者認為,此時刺激作者一切行為的“力比多”(libido)主要是黑人的權利、地位以及身份認同問題。
因此,《日用家當》最具可能探討的主題是:在以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種族占主導地位的美國社會,在白人至上主義和白人中心論的美國,黑人如何建構、認同和維護個人、民族和種族的身份問題。這種身份認同不僅表現為外在的生理特征的認同,更重要的是一種社會和文化的認同。
根據弗洛伊德的“人格的三重結構”說,本我(id)受本能的驅使,是超道德和完全自我中心化的,遵循的是享樂原則,力圖滿足作為本我運作原動力的欲望和沖動,且不受時空約束,長期潛伏在自我中。而自我(ego)為了本我的安全和成功,用理性來保護本我并使原動力活動在一定范疇之內,遵循現實原則。超我(superego)是外部世界在人內心的反映,是本我的壓制者,遵循求善原則。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相互滲透、相互轉化,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當人的一切欲望和沖動,在自我和超我的調和與約束下和諧共生之時,就形成個體理想的最佳狀態。此時,個體就是一個趨同完美的人,這就是人們的追求所在。
沃克在《日用家當》中為我們刻畫了三個女性形象,母親是自我,代表著身份認同的困惑;Dee是本我,體現著對物質滿足的追求以及極端不可取的反壓迫、反種族歧視和非洲文化尋根意識;Maggie則是超我,是理性對待身份問題的代表[5]。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出,Dee的整個生活都受享樂原則的支配。在Maggie看來,Dee是一個能主宰自己命運的人,這個世界竟沒有學會對她說個“不”字,猶豫不符合她的性格,似乎她所有原動力的欲望都可以滿足,她喜歡漂亮的一切東西,精心為自己的畢業搭配衣服等等。
敘述者母親在自己反復的夢境中跟Dee出現在電視節目中,她的出場有高級轎車,現場有約翰尼·卡森這樣的運動型男士,背景是觀眾的鼓掌與歡呼,這影射了“物質”、“性”和“榮譽”。“夢受意識的干擾較少,是無意識心里最直接最自然的流露。”[6]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無意識和本我十分吻合,這就使得母親跟Dee產生了共性,受到了本我運作原動力欲望的沖擊,受享樂原則的支配。在她的無意識深處,她行動敏捷,伶牙俐齒,而現實恰恰相反,她行動遲緩,拙于辭令,大塊頭且有著粗糙的跟干粗活的男人一樣的手。現實中的母親完全可以說是在以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種族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價值觀念下的妖魔化形象,但是艾麗絲·沃克顛覆了對黑人形象的妖魔化,她賦予母親理性的思維能力。在作品中,Dee想占有母親,當他答應在Maggie結婚時給Maggie的祖母的被子時,代表超我的Maggie由于沒有受到來自本我的沖擊,默許了Dee本我的欲望沖動,但是,此時母親經歷了一段意識的波動——超我調和下的理性的思考,她做了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一把摟住 Maggie,然后把她拽到屋里,從 Miss Wangero手里搶回被子,扔到Maggie的腿上。此時的Maggie詫異于母親意識的覺醒和蛻變,呆呆地坐在床邊,目瞪口呆。母親天使般的形象也躍然而至,理性戰勝了自我欲望,自我在超我的調和下抑制了本我,自我實現了自我超越和升華。
文化身份認同是個人、民族和種族的精神支柱,也是個人、民族和種族界定自身文化特點的標志。在對黑人充滿偏見和歧視,以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種族強勢文化為主的美國社會中,身份認同成為黑人個人、民族和種族最大的困惑。每個黑人都在試圖解答“我是誰?”、“我來自哪里?”和“我將走向何方?”等問題。杜波依斯認為,美國黑人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通過周圍的充滿輕蔑和同情的人群來衡量自己的靈魂的感覺。每個黑人都能感到他自己作為一個美國人與黑人的雙重性——每個黑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思維、兩種難以調和的競爭和在一個黑色軀體內的兩種思想的斗爭”[7]。也就是說,美國黑人在以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種族占主導地位的美國社會中,在白人至上主義和白人中心論的美國社會中,處于邊緣化的地位。美國黑人的雙重性成為他們文化身份認同的最大困惑,這在很大程度上影射了美國黑人在美國白人文化和非洲黑人文化的對立與錯位中復雜的心態。美國黑人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使得他們陷于痛苦、矛盾和沖突中無助地認同盎格魯-薩克遜白人主流文化,調和隱藏在他們意識或無意識深處的黑人種族文化印記,從而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
Dee代表了享樂原則的踐行者,她在追尋自己的文化身份時因白人強勢文化和主流價值觀念污染和扭曲而迷失了自我。筆者認為沃克對Dee并不是持批評態度的。通過Dee形象的呈現,沃克表達了一種對種族覺醒意識和文化身份認同的擔憂。Dee作為黑人后裔,其祖先被壓迫被奴役的歷史無法在她的意識中抹去。在黑白兩種文化夾縫中,Dee無法抵抗白人強勢文化和主流價值觀念的污染和扭曲而迷失和異化,這是可以理解的。她的問題是黑人追尋文化身份發展過程中的共性問題,具有普遍性。Dee受過教育,比起其他美國黑人或許更能認清自己種族的文化身份,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黑人中最具希望的群體,但是她的行為卻是盲目極端的。她認為名字“Dee”一詞是壓迫者的象征和符號,從而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與自己家族沒有任何聯系的“Wangero”,這一行為反映了她的極端不可取的反壓迫、反種族歧視主義和非洲文化尋根意識。“Dee”一詞即使最早是壓迫者的名字,但它一方面也代表了家庭和種族歷史,是家庭和種族團結聯系的一個紐帶,另一方面也時刻提醒不忘被壓迫的歷史,有助于促使黑人理性的反壓迫反種族主義意識的覺醒和發展,從而建構、認同和維護文化身份。
語言是一種符號,一種標志,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體現著意識的變化。敘述稱謂變換是文本呈現的一種方式,它透露的是作者立場動機和意識的變化。《日用家當》中敘述稱謂的變化反映的是母親在文化身份認同時的困惑與思考的意識的變化。Kramsch認為:“一個社會群體成員所使用的語言與該群體的文化身份有一種天然的聯系。”[8]這種天然的聯系可以理解為語言是文化身份形成的基礎和一種表現形式,因為文化身份的認同往往是一個綜合體,是由宗教、種族、語言和倫理等多種因素共同影響的,各種認同因素發生沖突之時,就會產生身份認同的危機、困惑和文化人格的分裂。此外,語言也是個人、民族和種族生活中最普遍最明顯的特征,在認同和維護文化身份的過程中起著標志性的作用,是聯系歷史的重要紐帶。與此同時,文化身份也約束著人們語言的使用情況。語言和文化身份相互制約并相互影響。
在《日用家當》中,不管被子代表著一種什么遺產,它都是一種文化的象征和體現,個體的態度所反映的是個體文化意識的外在表現。當這種文化意識內化為個體深層思維的一部分時,它所體現的就是個體的身份認同問題,因為文化是身份的一種標簽。通過作品,我們可以看出,母親對個人、民族和種族文化身份建構、認同和維護時的困惑思考經歷了三個階段(如圖1所示)。

圖1 ego(母親)、意識與敘述稱謂關系
箭頭表示母親自我意識的發展,通過精神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母親的形象反映了黑人在白人強勢文化價值觀沖擊下對自己種族價值觀思考的意識變化過程。作品明線的“敘述稱謂”的頻繁變化是作品暗線“敘述者母親意識”變化的外在投射。在第一階段,母親受到本我(id)原動力欲望的沖擊,認同了受享樂原則支配的Dee的極端和盲從非洲文化尋根態度,所以在 Dee改名為Wangero后,母親稱呼自己的女兒 Wangero,但是具有理性思維的母親在超我(Maggie/superego)的調和下,經歷了意識的覺醒和升華。表現在第二個階段,母親意識的矛盾和困惑反映在文本中就是Dee/Wangero稱呼的并置,甚至又回到Wangero,最后到Miss Wangero階段,此時敘述者母親似乎被兩種文化所拋棄,相應的文化身份也處于一種懸空游離狀態,正是這種懸空游離、矛盾困惑的狀態讓母親抵擋了本我欲望的沖擊,感悟了超我的力量。母親開始拋棄盲目極端的非洲文化尋根,拋棄黑白兩種文化的二元對立,以更加開闊的思路和寬容的心態看待強勢中心文化和弱勢邊緣文化,最終醒悟認為應該在兩種文化的調和與融匯中建構、認同和維護屬于非裔美國人獨特的文化身份。在第三階段,母親擁抱Maggie,稱大女兒為Miss Wangero,表明了自我的升華,超我的典化作用,母親對被子文化遺產的態度也就是艾麗絲·沃克想傳達的觀點。至此,自我和超我在意識領域和諧共生,母親天使般的形象也躍然而至。母親最后稱Wangero為“Dee”,此時的稱呼“Dee”跟最初的稱呼“Dee”有著本質的區別,此時的稱呼是對女兒寄予的一種母親般的希望、期盼和關愛,也是一種天使般的召喚。母親希望女兒能拋棄快樂原則,拋棄極端的非洲文化尋根,理性對待美國黑人在美國的文化傳統,做一個理性的自我;同時也希望她能從中獲得并感悟精神靈感與力量以及認識到家庭歷史延續感,從而理性構建、認同和維護美國黑人身份。
黑人身份認同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導致了黑人的自我迷失、人性壓抑和心靈扭曲,也導致了黑人種族和人格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美國社會內部種族沖突的重要根源。通過刻畫三位女性形象,沃克向人們展現了在以盎格魯-薩克遜為主的白人社會中,黑人在建構、認同和維護個人、民族和種族文化身份的困惑。
艾麗絲·沃克對這種困惑的解惑,以其獨特的視角、敏銳的時代精神和種族憂患意識在《日用家當》中做了令人信服的深刻詮釋:美國黑人的文化身份因歷史原因有著特殊的復雜性,主要包括非洲文化、美洲文化中被認可被肯定的積極一面以及被壓迫被奴役被歧視的消極一面。沃克試圖喚醒迷失在白人主流文化中的美國黑人,提醒他們,美國黑人不再是數百年前非洲大陸上的祖先那樣的黑人,更不是生活在美洲大陸的歐洲移民的后代,而是作為少數民族存在的美國人。此外,沃克還暗示了在白人文化占統治地位的美國,黑人要建構、認同和維護個人、民族及種族身份,兩個自我、兩個靈魂、兩種思維應該有機結合,必須采取理性的態度對待黑人種族文化,傳承自己的種族文化精華,珍惜自己的種族特性,因為它“就像路標,像向導,像碇泊用的錨,使該民族的人們堅強,不至于在外來力量的沖擊下迷失方向”[9]。黑人要兼收并蓄,發揚種族文化,建構種族身份,改善其邊緣化的狀況,這才是美國黑人民族文化發展的方向,這也正是美國黑人在白人強勢文化下應該建構、認同和維護的個人、種族和民族身份。否則,只有像Dee一樣自我迷失和異化。
[1] 李榮慶.論《日用家當》對日常生活的批判[J].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2010(6):44.
[2] 張曄.黑人文化與白人強勢文化的撞擊[J].北方論叢,2002(6):108.
[3] Coward D.Heritage and Deracination in Walker’s[J].Everyday Use.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96(33):171 -184.
[4] Whitsitt S.In Spite of It All A Reading of Alice Walker’s[J].Everyday Use.African American Review,2000,34(3):443-459.
[5] Wilfred L G.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
[6] 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7] Richard Chase.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M].[S.l.]:Jone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0.
[8] Clare Kramsch.Language and Cultur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9] 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