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如何建設“社會”
當年曹錦清教授的《黃河邊的中國》一書,引起學術界的熱烈反響,他也因此被新華社等媒體譽為“著名社會學家”。此書被翻譯成英語,2004年在英國發行。2011年,英國《衛報》推出了一份薦書榜單,開列了有史以來100種“最偉大的非虛構圖書”,中國有兩本列入,一本就是《黃河邊的中國》,另一本是《孫子兵法》。
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每個人都依附于一個單位,所有的單位都依附于國家。計劃經濟時代,國家用單位和糧票等憑證把人管住,人口流動有,但極少。人們從屬于單位,“單位人”的生、老、病、死全部由單位來承擔,也就是說,單位承擔了全部的保障功能。單位既束縛著又保護著人們,身處單位之內的個體幾乎沒有選擇的自由,但是相對來說很安全。
從這一意義上說,單位不僅是一個經濟單位和社會單位,同時還是行政單位和政治單位。一言以蔽之,單位之外無個人,也沒有社會。
隨著農村原來的“隊為基礎,三級所有”的人民公社和城市單位的解體,原來的“單位人”被推向了市場和社會,也就變成了“社會人”。傳統的農村社區和單位社區是熟人社會,社會道德約束著人們,社會失序和犯罪雖然也有,但是相對少得多。
相比之下,現在的社會是一個高流動的陌生人社會。貧富出現兩極分化,個體在選擇自由增加的同時也面臨更多的社會風險。這一切都是伴隨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而出現。
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過渡,帶來各種分化。這些不可避免的變動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出現了社會。
在官方文件中,直到很晚才專門提出社會并要加強社會建設,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改革開放初期,也可以說是中共十二大、十三大時期,黨中央一直提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個建設。這種提法一直延續到十五大提出三個建設,也就是在原來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基礎上新增了政治文明建設。
在2004年舉行的黨的十六屆四中全上,中央又提出兩個新的概念:和諧社會與社會建設,社會建設首次被官方提出來并進入文件。
中共十七大報告則明確把社會建設單辟一節,將之與經濟、政治、文化建設相提并論。這樣,原來的三位一體又進一步演化為四位一體。
社會建設的一個主要內容是以公平為原則的社會保障體系,以應對市場經濟帶來的個人無法承擔的市場風險。這樣,社會保障這張安全網就成為重中之重,醫療、養老、教育、住房等建設就需要加強。
自十七大開始,中央提出要恢復教育、醫療等產品的公共屬性。所謂公共屬性就是指這種產品或服務主要應該采取按需分配,保障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和發展權。九年義務教育階段的支出由財政來承擔,對家庭困難的孩子還免去了書本費,有些地區還改善了學生的住宿條件,以后條件允許后還可以考慮向他們提供免費的午餐等。醫療方面,政府在農村地區推出惠及廣大農民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農民看病難和因病返貧問題。
如果教育和醫療被重新定義為公共產品,那么,如何來看待住房問題呢?現在中央在加大經濟適用房和廉租房的建設,意圖使得保障性住房的比例要占到整個住房市場的1/3,把城市的中低收入者保障起來。未來五年,國家計劃新建保障性住房3600萬套,并且建設任務已經分解到各地。到“十二五”末,全國城鎮保障性住房覆蓋率將從目前的7%到8%提高到20%以上,基本解決城鎮低收入家庭住房困難問題。目前來看,這一目標對地方財政的壓力比較大,特別是中國不同區域之間的差異特別大,在推進的過程中會出現一些問題值得我們去關注和研究。
我們要建立起一個廣覆蓋、適度保障、可持續的社會保障網絡。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保障力度可以在財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逐步提高。
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的重點是如何重建各種社會共同體。這里所想要重建的共同體主要包括家庭、工作單位、朋友圈、社區等,以滿足分化了的個體無法單憑個人解決的社會問題。西方社會在19世紀到20世紀也在討論這些問題。面對社會轉型出現的社會失范問題,涂爾干提出要重建社會秩序,而社會秩序的前提是大家有道德共識,他將希望寄托于行業協會和職業道德。就我們國家自身來說,在快速的市場化過程中,隨著單位制的解體,個體獲得了空前的選擇自由并在物理空間和社會經濟地位上高速流動,這些自由的個體被貨幣連接起來。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重建大大小小的共同體?或者說,在一個分化了的社會,共同體建設何以可能?
家庭。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家庭是否還能夠作為共同體存在?中華民族的根在家,以家為本位,家是構成社會的最重要的基礎。隨著工業社會的來臨,家庭的職能不斷被分離出去,生產和消費開始分開,現在就連最基本的生育功能也出現動搖,不生育或通過其他方式養育下一代的現象越來越多。
總之,核心家庭不斷增多,家庭的職能也在不斷萎縮。
如果說婚姻高度不穩定,愛情成為一種買賣,那么從婚姻退回到同居呢?目前同居在法律上已經不被追究責任,社會習俗也不再對之進行道德譴責。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人與人之間將只剩下猜疑、相互提防和算計,這一切最終帶來的只能是無休止的孤獨和焦慮。所以說,當代中國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家庭的問題。
工作場所。現代社會是一個職業社會,每個個體都需要依賴于某一個工作場所來生存。那么,作為現代人謀取職位和貨幣的單位如企業、黨政機關、學校等,是否能夠被建設成為共同體呢?傳統馬克思主義認為勞資是對抗的,強調資產階級對剩余價值的剝削和階級斗爭。但是,我們今天來審視勞資關系,不宜過度強調其沖突的一面。應該說,勞資之間既有矛盾又有協調,是對立統一的關系,不能把兩者的矛盾絕對化。
被譽為“現代管理學之父”的管理大師彼得·德魯克的一個核心理論觀點是人本主義,強調企業的社會責任、管理者自我管理等。德魯克自己坦承,“從我寫第一本書開始至今,我所寫的一切無不強調人的多變、多元,以及獨特之處。”他認為,“有經理觀念的責任員工和自行管理的工廠是我最重要和最有創意的思想,也是我所做出的最大貢獻。”
當然,不同企業面臨的情況差異很大。對于一些小規模的高新技術企業來說,員工可以通過自己的知識和技能參與分紅,在獲得工資的同時還參與了利潤的分配。一般來說,在這樣的企業里勞資的關系相對比較融洽。而在一些出口導向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勞資的關系就相對比較緊張,如何將它們建設成為共同體就顯得相對困難。國際分工帶來的全球產業布局決定了中國目前的工業化仍然是以出口導向為主,從有利的角度講,它解決了就業。但是,發達國家通過訂單鎖定了成本和利潤,企業主為工人加薪的空間極為有限。這一點反映在現實中就是,部分地區出現民工荒、工人工資上漲和大量勞動密集型中小企業的破產倒閉等現象。
社區建設:如何將“區”建成“社”。社區建設也同樣是社會建設的一個重點,目前政府想做的就是如何能夠把區建成社。所謂社區建設,可以通俗地理解為如何把居住在同一空間的鄰居(物理空間上的比鄰而居)建設成為鄰里(社會空間上的鄰里關系)。社區姓社不姓區,社主要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經濟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居住面積逐漸改善。但是,一個新的現象和問題隨之出現,那就是鄰居很近,鄰里卻很遠。居民居住出現封閉化的情形,相互之間防范、猜疑成為常態,每家每戶都被防盜窗和防盜門所保護和阻隔。鄰里關系不見了,或者說沒有被重新建成。
我們原來居委會承擔著一定的公共職能,新近開始出現的業主委員會也代表著共同居住的業主們的一些共同需求和主張。那么,是否有可能以居委會和業委會為載體或媒介,建立起一個孟子理想中的那種“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百姓親睦”的社區共同體?從理論上說,社區建設能夠使人們找到友誼,為被冷冰冰的關系所包圍的個體提供些許溫暖。政府和社會各界都投入了很多資源,如果說能夠形成一種守望相助、患難與共的社會氛圍,很多社會問題都可以被化解在基層、消滅在萌芽之中。
此外,還有一些社會組織,比如說環境保護、食品安全、維權、志愿服務組織,對于這些大大小小的社會組織也要適當引導和扶持,相關的研究要加強和深入。
綜上所述,在社會建設的過程中,我們既要埋頭拉車,又要抬頭望路,從宏觀上和理論上把握社會建設的內涵。我們要做的是為國人找到適合自己國情和傳統的新的生活方式,回答好和解決好我們的人生意義問題。這一切都要寄希望于我們的社會建設,需要政府、公眾和社會組織的共同努力。至少,對于小共同體的建設,我們每個個體都有責任,也有能力。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