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要靠時間成就的。34歲的秦海璐,
跟許鞍華拍了一回《桃姐》,進了一趟老人院,道行更深了。娛樂圈中人,能經得住青春的多,
能經得住老的,是稀有動物。而秦海璐,恰恰在這樣的年紀,
在體會了“老”的殘酷表象后,綻露從容寧靜。
統籌 | 何籌 視覺 | 李昊 撰文 | 張瑩瑩
攝影 | 高源 化妝 | 高輝 服裝 | 何籌 路強 編輯助理 | 郝若冰
場地 | 中紡影棚
秦海璐盤著腿坐在化妝間的椅子上,脫了鞋子,露出粉紅色、繡著小熊的襪子來。她美滋滋地說,“八塊錢!你知道早上我一套上它就看見一只熊,那一刻我有多高興嗎?突然間童真上身!”
有人說,她是娛樂圈一朵奇葩,她問,奇葩到底是什么意思?“別跟我說就是一朵花。”習慣了通常明星所給的虛頭巴腦的回復之后,秦海璐讓人覺得鮮活,有趣,是個你愿意跟她交朋友、在火鍋店里涮著肉扯八卦的人。
“我更堅信了自己之前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我的作品是要有時代痕跡的,是要有人的生命的。”我們的話題,就從《桃姐》開始。
地位與綠葉
在《桃姐》里,秦海璐出演蔡姑娘,桃姐入住的養老院的負責人。許鞍華說這個角色挺難演,需要一個職業演員,演得卻要像一個普通人,她要有很強的能力克制自己的表演欲,又要將與桃姐的關系、故事拿捏得恰到好處,中間分寸,并不容易把握。其實以秦海璐今日地位,大可不必去《桃姐》里做這樣一片綠葉,她笑,“因為我很喜歡許鞍華,想看看她工作是什么樣子。”
秦海璐說許鞍華是“少有的在現場有快樂感的導演。”“每個導演在片場的時候基本都是很急很糾結,各種不滿意,但她這個一直為錢發愁的導演,竟然在片場是快樂的。她滿足于僅擁有的那一點,大家給她了她就高興,會拍巴掌,會一直樂。她讓現場的氣氛開心溫和,不是那種很世故很商業充滿各種處心積慮想要達到完美的環境。”
“對一個快六十歲的人來說,依然保持童真太難了。她已經在這個行業從事了一輩子,對周圍是什么樣的人、習慣什么樣的工作方式有無數經驗,但依然保持童真和快樂。這跟她生活的單純有關,她在香港不是有錢人,吃到好東西會高興,但她沒有要求,不會想要吃好東西。欲望低的時候,人容易快樂。”
享受當下
《桃姐》開拍之前,秦海璐在那個養老院待了一個下午。“覺得到處都是臟臟的,不想碰任何東西,所以沒有坐,一直站著。一進去就是很奇怪的味道,一個大房間用隔板隔成許多小間,有的住兩三個人,有的住一個人,但隔板不過一米八左右高度,上面都是通的,一個人說話整個房間都聽得到。站在那里,聽到老人們的聲音,不知道是說夢話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發出的呻吟,老人們的衣服都很斑駁,是經年的飯漬、水漬落在上面,各種深的淺的顏色。他們指甲都很長很黑,一直盯著你看,也許他們充滿疑問,但不會說。”
她承認最初有一點怕。但當開始拍攝,每天到養老院去,漸漸也習慣了那味道。她也會給老人喂飯,跟他們聊天,雖然他們聽不見也聽不懂,他們呆呆地看著她,曾經的疑問都消失了。
“最后一天,我們拍完,對他們說走了,明天不來了,兩個老人,一個叫阿彪,就是影片里一直坐在門口的那個,另一個叫阿嬌,非常疑惑,好像聽錯了一樣。第二天我們拍外景又從養老院門口經過,看到阿嬌站在門口望著我們,我心里特別難受,也許她在想,這些人怎么今天不來了。那時我明白,許鞍華為什么要拍這樣一部電影;老人的生活狀態到底是什么樣的。”
許鞍華說過,拍完《桃姐》,她不怕老了,但34歲的秦海璐,擔心自己老去。《桃姐》有場戲是老人打麻將,“老人有老人的朋友,她覺得住進養老院,有人跟她一起老,一起發呆,有伙伴在,無所謂。但對我來說,還年輕,對生活還有很多美好想往,看到有一天你老了會是這樣,有點接受不了。”她看到老人的床邊隔板上貼著年輕人的照片,以為是兒孫,答案卻是常來看他的義工。“那他的親人在哪里?我很怕沒有親情存在了,只能靠義工來照顧。可能這輩子你希望有老公,有兒女,有子孫,但到了那里你發現其實都沒有,以后都是靠義工,把義工的照片掛在床邊,等他們來和你聊天。我真的怕。”
老,真是女人尤其女明星要面臨的最殘酷課題。她還記得三十歲那年,元旦,她自己坐著,吃爆米花。哭也哭過了,樂也樂過了,該是她調整自己心態的時候。
“從我二十幾歲、得了金馬獎,我開始調整,把自己從非正常變成正常,慢慢習慣;到三十歲,再次開始調整,到一個安穩生活的狀態,也許到四十歲還會有一個階段的調整—下次見張艾嘉,我要問她拍《20,30,40》是不是這個道理。”
對秦海璐來說,2011年太不平淡,從主演變出品人,《鋼的琴》受到諸多贊譽,卻在各大頒獎禮一次次失落。“也許是時運不濟,但每一次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拉上去和拋下來的過程。”而她自己,更為人知的身份是演員,卻因編劇《到阜陽六百里》獲得金馬獎最佳編劇獎,叫所有人對她由嘆為觀止到重新審視。“我在經歷重新的審視和判斷—到底秦海璐是個什么樣的人?”2012年,她覺得自己變得更加明晰,一個從容而無懼的人,迎接時間給予的哀樂與榮光。
秦海璐說,要感謝許鞍華,用自己在片場的快樂教給她“享受當下”。“原來我總覺得自己為了能夠更好的生活,努力工作,把工作排得很滿,直到后來我發現沒有了生活。我很早明白了這個道理,但看到許鞍華我發現,我只是明白,卻沒有按照道理去做。跟她工作之后,我想要快樂地去面對我現在所能接受的,不是為了未來快樂而現在痛苦,每一天都是未來,每一天都是現在,當下快樂是最重要的。”
對話秦海璐
氣場養成術
{F=FAMOUS 秦=秦海璐}
F:許鞍華說她拍《桃姐》,一部分是關注老人,另一部分源自人際關系的變化。這些年來你的人際關系發生變化了嗎?
秦:是我自己變了,而后別人換另一種方式來跟我一起,接受我的改變。三十歲之后,沒那么先鋒沒那么極端了,對社會對自己沒那么苛刻了。以前我對自己、對工作伙伴甚至工作都力求完美,把自己搞得很累,有一點不完美就會抱怨,現在很少抱怨,變成既來之則安之。不是說沒有了進取心,而是明白我只能盡力做好,而非一定能夠做好。當我變得柔和、沒有那么多刺,別人也就不會拿著盾牌來面對我。身邊很多人覺得我變了,變好看了,或者說變得有女人味兒了,人變柔和之后,自然而然女性的味道就散發出來。
F:你和人之間的距離感跟之前有變化嗎?
秦:我現在基本上沒有什么防備心理。當你變得柔軟,周圍人對你的方式的改變,會慢慢培養你的自信心,當你有了自信,就不會去嘀咕別人,猜想他為什么要和我合作,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以前我會嘀咕,會判斷自己的價值,考量事情的利弊,一切都是處心積慮,談不上步步驚心也一定是步步為營。現在已經放開了,我就是這樣,你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我已經知道我有什么了,也就很知道你會圖我什么,就不用嘀咕了。以前是因為不了解自己有什么,了解了就很無謂,你圖我什么我給你就是了,給了你之后我還有,就像一包煙,我分你一根又怎樣呢,況且我還可以再買。
F:演《四世同堂》的時候你已經能hold住三千人的場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秦:跟你講一下我演第九十九場和第一百場的感覺吧,去年八月份演完之后我就拍戲去了,到第九十九場,知道臺下有很多領導,我很緊張。那場我演得不好,雖然是一個八百人的劇場,但仍然覺得自己hold不住,因為不自信,一切都處于極其敏感的狀態,整個人在場上繃得不行,那根弦馬上就要斷了;但第一百場我演得非常好,重新獲得了自信:九十九場我都練過來了,什么都記起來了,不再是緊盯著對手看他這句說什么、想自己下句接什么,而是全心想著完善自己。之前我覺得自己能hold住三千人的場子,是因為我自信,八百人的場卻hold不住了,是因為沒自信了。
F:觀眾席滿滿當當抑或空空落落,對表演者來說還是不同的吧?
秦:一定是有不同的。當觀眾席坐滿,你會覺得那里有一堵墻,你送出去的能打回來;但當座位空著,你會覺得送出去的是打不回來的,所謂“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我扔出去一句話,下面坐滿了人卻沒反應,沒關系,我再來,我一定要把你們逗笑,一定要讓你們鼓掌,得頂上去—演員是會給自己加勁兒的;但如果下面是空的,我再用力也沒有人鼓掌,演員會用不上勁兒。同時這也是一個人的戰爭,演員上臺之后,除了對面觀眾的 聲音,還有一個聲音在控制她,就像頭頂有另一個秦海璐說我一定要怎么怎么樣。演員在演出的時候是分裂的,分裂之后能達成統一,這才牛逼。
F:你是在什么時候意識到氣場的存在?
秦:演《紅玫瑰白玫瑰》的時候。那時很多年沒演過話劇,自己變得單薄,田沁鑫也不停地“打壓”。首演是在上海美琪劇院,那是張愛玲最愛的劇場,到了上海,我跟導演說能不能帶我先去美琪看看。導演帶我去了,到了劇場,那是一個上千人的場子,我站在舞臺上覺得好孤單,黑乎乎的找不到方向,后來我說能把燈打開嗎?燈一亮,瞬間瞳孔受到強光的刺激,感官接受到那種光芒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被這種環境所包圍,在這種環境里面,面對所有人,我發現所謂氣場所謂自信,是它們給予的。
F:你說的“它們”是指什么?
秦:氛圍。包括劇場的黑盒子、燈光的焦點……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跟導演說,我好了,走吧。領略到了那種氣場,把它揣在兜里、放在心里,你就有了自信。在你不成熟的時候,自信是別人給的,當你習慣這種自信在身體里流淌的時候,它會傳染給別人,像貨幣一樣,是可以流通的。
F:你參加過很多活動,在這種所謂“爭艷”的活動中怎么表現自己的氣場?
秦:到現在我也不覺得參加任何活動我就是全場的焦點,即便最后走紅毯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壓軸的,所以我對紅毯的排位沒有要求,有的藝人是有要求的,覺得腕兒是最后壓場出來的,但我不覺得最后一個走就牛逼或者在中間走就不牛逼,我捯飭好了就可以走,入場的時候也不用八百個人跟著,八百個人跟著也還是那一個座位。不能說是想通了,只能說我有自知之明了。
F:有沒有覺得自己和別人比氣場弱過?
秦:藝人沒有誰覺得自己不如人的,都覺得自己牛逼,瞧不上的人多了去了。但這跟藝人的職業也沒有太大關系,年輕、初出茅廬的時候,一定是不怕虎的。
F:當你不再是初生牛犢的時候呢?
秦:一切都是浮云。別人對你的尊重,不是靠你的犀利也不是靠你瞧不起人換來的,不是你自己覺得強大就強大了,不是要別人尊重你別人就尊重你了,這些不取決你的想法而取決于你的行為。要想換取別人對你的尊重,你要做讓人家尊重的事情。一件事情所有人都能做到,別人不會尊重你,比如走紅毯,每個人都有服裝、珠寶贊助,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你就沒有資格換取別人的尊重,因為你跟他們一樣。要想贏得尊重,除非你做了別人做不到的。
F: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地讓自己的能量處于遞增狀態的?
秦:只要你活在這個世界上,你的能量就是在不斷增長的,因為你一直在經歷人和事。但能量真正的遞增在于一個醒悟的過程。再拿《四世同堂》舉例子,很多演員和我一樣,第九十九場比較生疏,第一百場很從容,但大家往往當笑話講,沒有幾個人會想是別人給的信心還是自己給的信心,到底要hold住場子還是hold住自己。思考過總結過,你才會把能量的精華提煉出來,變成自己的氣場,才能有條理地告訴別人自己那天經歷了什么事情。
F:那最后來總結一下—對現在的幸福,你打多少分?
秦:幸福有的時候要從偽裝開始。如果你一直覺得自己不幸福,你就會真的一直生活在不幸福里面。今天有人送我一套刷子,其實我有很多刷子,但我要對自己說,“有人想著我,給了我一套刷子,我很幸福。”物質條件上它不構成幸福的理由,但是從心理上來說它很值得。如果你愿意一點點地相信很多東西,你就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