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芒克是“中國最牛的人”, 一生只工作過兩年,用別人的錢自在地浪跡天涯,
到 50多歲又開始畫畫。從詩人到畫家,芒克不當回事地說那只是為了養家。他經歷過最動蕩的年代,至今毫無架子,保持開心,沒太多錢,但用他的話說,“要過一種貴族的生活”,即,絕不為了什么而活趴下了。
與他同時代的人后來往往為名所累,這在老芒克那里從未成為問題。
62歲,他依然笑瞇瞇地、開心地,把生活付諸東流。
撰文 | 本刊記者張瑩瑩
歪打正著成為詩人
那個年代,許多語言還保留太多時代的痕跡,要表述新的沖動,卻找不到新的語言,但芒克做到了。唐曉渡說,“他之所以在當時就能寫出那樣的詩,其實并不足怪,因為他在任何情況下都本能地忠實于自己的直覺、情感和想象。”唐曉渡寫過這么一件事:1979年夏天一個晚上,芒克喝酒至深夜,獨自晃到東四十字路口,一邊當街撒尿一邊對著街道演講:“詩人,中國哪有什么詩人?你們說,中國有詩人嗎?”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么芒克的詩作在后來不如“朦朧詩派”其他人影響大,即便他是寫得最早的。他從不向報刊投稿,也不會請人寫評論,“什么‘朦朧詩’、‘朦朧詩人’,都是一幫評論家吃飽了撐的,無非是想自己撈好處。有人順著竿往上爬,也是想撈好處。詩人就是詩人,沒聽說過還要分什么‘朦朧’不‘朦朧’的!”
我生于希望的20世紀50年代,長在躍進的60年代,其實算起來真正的“活”,應該是在白洋淀插隊的70年代。
“文革”中我父親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學校有什么活動也不讓我參加了,直到1969年初去白洋淀插隊,這也是多多(本名粟世征,詩人)拉我去的,當時正年輕,覺得離開家跑外面挺好。當時白洋淀周圍很多村住的都是知青,聽說北京去的有兩百多人,我們那個村等于是個島,都是老房子,景致也挺好,甲魚泛濫都爬到村里,還有螃蟹,都吃膩了。
現在的年輕人離不開的是電腦,那時的年輕人離不開的是野地。我們像是“吃夢”的野獸,看到書就像看到夢想,所有傳到我們手上的書,被我們稱為“糧”或者“藥”。我們這個圈子里基本是干部子弟,每家都有一些藏書,能看到一些唐宋詩詞,還有西方翻譯來的詩歌。我覺得人真應該看看詩,這種東西有意思,小說反而沒多大意思,無非是聽別人講故事,我自己的故事比它豐富多了。但好詩人都是很有智慧的,讀詩你可以看看人家腦子里有什么,你的腦子里有什么,會發現人跟人是不一樣的,那就是智慧和不智慧的差別。
當時我們都癡迷詩歌,居無定所,也不知為了什么,偷偷摸摸地生怕被抓起來,還是寫。也沒想過以后怎么樣,還燒掉了不少。1973年我和多多詩歌競賽,說年底一人拿出一本詩集,看誰寫得棒,我們倆每次交換詩歌就像決斗前的情敵交換手槍。還真寫出了不少,覺得寫詩跟大眾沒多少關系,跟品位差不多的幾個人一起較勁,就能寫出好的東西。那時覺得詩人是非常了不得的,是能與神對話的人,叫人肅然起敬。老根子(詩人,本名岳重)對我說我是個詩人時,我就特別激動,詩人啊,那怎么可能?
現在想想,我成為詩人就是歪打正著。外界說我們是“白洋淀詩群”,其實多多、根子都是我小學同學,哪是為了什么理想聚到一起,那時跟傻瓜似的,漫無目的。北島也是那時候認識的,他比我大一點,挺夠朋友,有什么難處就幫我,我們一直沒紅過臉。
1976年我回城了,在造紙廠當工人,一個月38元的工資,月月不夠花。廠里的頭對我說,“不容易,你算是國家正式工人。”但我受不了工廠的嚴格管理。干了一年多,到1978年,我看到北島托人油印的第一本詩集《陌生的海灘》,轉變了當初對他詩作的印象,也佩服他真把寫詩當回事并敢于冒險。要知道那年月私印這類東西有可能被抓起來,后來北島、黃銳、高潔幫忙,我的第一本詩集《心事》也問世了。那之后我們更加野心勃勃,覺得大家都寫作,沒有地方發表,想豁出去一把。那一年的10月份,我們成立了《今天》編輯部,到12月22日深夜,在陸煥興家的小平房里,我們把第一期印完了,騎車到東四一家飯館吃了頓飯,決定由北島、陸煥興和我三個人去張貼。分別時有點悲壯,北島還把我們每個人的自行車牌照給涂改了。那兩天我們騎車跑遍北京城,把《今天》貼得到處都是。
第一期就收到大量的來信,第二期我們把編輯部的地址寫出去了,收到好多信要訂閱。以后每期印1000份,搞了兩年。因為辦《今天》,廠子不讓我去上班了,還要我做深刻檢查。我檢查什么啊?很討厭,我就不去了,一心一意做雜志。編輯部專門開了個會,決定給我每個月發點工資,二十幾塊錢,按星期給,怕我一有錢就喝酒花沒了。我是《今天》編輯部里唯一一個拿工資的人。后來收到廠子一封信,說我“曠工幾百天”,被開除了。多年后我去以前居住地的辦事處找檔案,人家都說“沒這人啊!”后來是在“失蹤人員”里面找到了我,檔案就是被開除公職的通知書。我沒有任何醫療保險、退休金,這個社會好像跟我沒多大關系似的。
《今天》讓我覺得有事情可做了。做了兩年,上面勒令停刊,我就又成了閑人。
無業游民的日子
有一天騰格爾請芒克和另一位朋友吃飯,席間聊起對他自己的評價。芒克想了想說:“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人”。那段激蕩的日子他已不愿回憶,留在他的話語里的,只剩下最輕松的日子:不斷地被邀請,參加各種詩歌節,去不同的國家訪問,上臺花幾分鐘朗誦一首詩歌,更多的時間用來滿世界瞎轉……芒克說,他一直是無業游民,倒也不再恐慌什么。
《今天》停刊后,我們成立了“《今天》文學研究會”,還私下印了三期《文學資料》,過了兩三個月大家就散了。當時很多作者已在官方雜志上發表作品,逐漸參加作協,各走各的路了。我也理解,從無名的文學青年變成承認你是作家,官方的魅力還是挺大的。
我對進入作協沒興趣,因為種種原因它也不要我。那時候我挺慘,開除是一件嚴重的事,基本只有犯罪才開除公職。我被開除之后母親特別擔心,拼命給我找臨時工,有兩年時間我在一家醫院看大門,一天一塊錢,不去就不給。被開除后的三年當中,我在北京住過一百多個地方,這個朋友收留兩天,那個朋友家蹭兩天,不敢回家,怕回家父親跟我急。
到1984年,阿城拉我一起,和栗憲庭三個人開公司,叫“東方造型藝術中心”,跑城串縣拉生意,半年后公司倒閉。后來又去了一家打著中華旗號的公司,我是總經理助理,工資很高,每月好幾百,還配了汽車。只是好景不長,干了兩年又解散了,我又成了無業游民。
1981我出了詩集《舊夢》,1983年出了詩集《陽光中的向日葵》;1986年、1987年產量很大,我瘋狂地寫,也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法國文化部邀請中國作家到巴黎,我也在名單里。當時其他人都是作協成員,我不是,官方不讓我出去,最后我辦了個私人護照,起飛前一天簽的證。那是1988年四五月份,在巴黎待了十天后其他人都回來了,法國把我留下了,好多城市邀請我去訪問,給錢、管吃住,住幾個月都行,條件是給他們寫一首詩。我在那兒住了一個月就快瘋了。我不會外語,也沒人跟我說話,就像一個傻子,整天在海邊瞎逛,那詩寫完之后我立刻拜拜。之后又有許多國家邀請,我就以法國為中心,滿世界跑。那年12月23日,是《今天》創刊十周年,因為已經和北島約好在北京慶祝,我就回來了,還搞了一個獎,頒給了多多。那時我有出去的機會,但我出去干嗎呢?出去我能說自己靠寫作活著嗎?寫作是需要環境的,在外面我寫不出來。
1992年我又去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九月份參加墨爾本國際藝術節,我不停參加這種活動,反正別人邀請出飛機票火車票,管吃管住還給出場費,上去朗誦一首詩也就幾分鐘,我覺得挺有意思,可以滿世界轉還不用花錢。
整個90年代我一首詩都沒寫,是因為突然間有點心灰意冷。《今天》停刊其實就是我理想幻滅的時候,我認為那是在某種利益誘惑下,人很容易被瓦解。到現在我也不太相信許多人能一塊做成什么事,還是只能獨立做自己的事。那之后我就不愿意參與什么集體行為了,別人請我幫忙辦雜志,我也不愿意。
這些年我一直是無業游民,倒也不恐慌什么。社會的發展和我的意愿相符,曾經我們希望能夠自由,現在不工作、能干自己喜歡的事兒,就是一種自由;同時改革開放之后,經濟上也明顯發展,這都是好事。
過一種貴族的生活
以詩聞名的芒克這些年以畫為生。如今他住在宋莊,生活規律:上午畫畫,下午打個盹,晚上和朋友喝酒聊天。他把這叫放松而非應酬,“純應酬的話我還真不應酬了,我對當官什么的不在乎,在我眼里他們什么都不是,我去的地方肯定是我愿意去的。”喝到十二點就回家,從不熬夜。他喜歡這清凈,因為“搞創作的人必須獨自一人悶著”。
2004年,我開始畫畫。是因為老婆懷了孕,我們租著房子,沒辦法了,艾丹贊助了顏料和畫布,我只管畫,畫完他印請柬、找地方辦畫展。結果現在畫畫成了我的職業,賣手藝。出發點就挺商業的,就想畫的東西別人能夠喜歡、收藏,所以我盡量畫得色彩好看、喜慶。最初用刀,試過用筆畫,費勁,還得把顏料調稀,用刀快,有效率。我畫一張畫也就一個星期,天亮了起來開始畫,有時候中午飯也不吃,挺玩命的。我畫過人物,也畫風景,不參考什么,完全隨著自己內心,想用什么顏色就用什么。最初我不知道顏色怎么搭配,畢竟我沒有專門學過這個,時間長了就會了,有經驗了。我也不覺得自己在畫畫上有什么天賦,就是瞎畫,有人欣賞、愿意出錢買,我就挺高興的。
畫畫是個體力活,但會讓人越畫越愉快。寫詩則是越寫越痛苦,要琢磨得很深,所以我輕易不再寫詩,真天天寫,都要寫成瘋子了。我現在很少寫作,偶爾寫也是隨性而至,但相對于畫,我還是比較在意詩。也有人給我一個字十五塊,叫我寫篇文章吹捧他,我覺得一個字十五塊算什么,寫這種文章背地里招人罵,不好意思。現在也有人請我寫序,我能拒絕就拒絕,不是你想寫的還要硬寫,太費勁了。
現在活得挺愉快,經濟上馬馬虎虎過得去,我挺知足的。追求太多,活得又累又不愉快,沒意思。做自己的事,做的過程就是愉快的,不要老等著別人給你結果,沒有結果就不愉快,那就是活該了,哪有那么多結果啊。朋友們聚在一塊,我最愛說的就是“開心”,要是一個個悶頭耷腦的,散伙兒得了。咱們過得是貴族生活,你起碼要高傲一些,高貴一些,不能為了點什么活趴下了。這跟錢沒什么關系。我有個德國朋友是個著名記者,一個月收入最少也有一二十萬,他特別羨慕我,說我雖然沒他有錢,但我去過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他現在好不容易有個休假,還得自己花錢出去。我雖然沒錢,但各地走遍沒一個地方是我自己花錢去的。
現在很多年輕人還沒到三十就想過日子,那當然不行。你沒到那份上不能要求那樣的日子。二十多歲時因為《今天》我有了名氣,結果一下子被滅了,狼狽不堪;生活慢慢好起來要到40歲以后,等徹底好起來我都50歲了。今年我62歲,想起年輕時候經歷的那些事,就像別人經歷的一樣,不管那時挨過什么樣的餓、受過多大的罪,也都扛過來了。
有人說我淡泊,倒也不是。錢這個東西不是你想有就有的,想做有錢人,你得有這命,老話說“人生由命,富貴在天”,多少人都是往死里弄,結果栽到錢上了。也有人想寫好詩,但有多少人能成李白杜甫?踏踏實實做自己的事情,有人認可或者自己開心就行了。我經歷過這么多事,也就看明白了,愉快、有創作能力,是最重要的。貪欲多往往換來的只有失望。
有人說當詩人們都去畫畫,意味著“詩人已死”。我覺得詩人不可能都去畫畫,這跟“死”有什么關系?盡管詩歌在今天已沒有太大市場,但寫詩的人依然很多,自娛自樂,就像很多人在畫畫,也挺好,別求著當畫家就完了。不要把成名成家當回事,外人認也好不認也罷,再過幾十年誰還會記得你?到我這個年紀,也不要談什么理想,都是知天命的人了。我現在一點也不懷念過去,經歷了就經歷了,就覺得現在依然還有許多事要做,依然要奔忙、生存。
朋友眼里的芒克
北島:
當年我很想知道我們是否能干點事兒—我說辦一個刊物,當時芒克是屬于這種性格的人,只要有人“煽動”他,他馬上就會跳起來。他說“好,咱們干。”
阿城:
關于芒克有兩件事,一是玉淵潭詩朗誦會,我爬到一棵槐樹上去,從上面俯拍朗誦會,會場很久不能安靜下來。北島走到麥克風前,宣布詩歌朗誦會開始,好像還說了一些意義之類的話,但是聽不清,會場安靜不下來。芒克走到臺前來,用眼睛掃了一下下面,掃視當中停頓了一兩處,會場立刻安靜了。另一件,1984年夏天,中國已經開始經濟改革,我和芒克去秦皇島與人談生意,以為可以賺點錢。芒克一到海邊,就脫了鞋在沙灘上跑,玩兒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國人的血統。我躺在沙灘上看著美詩人興奮地跑來跑去,想,如果我們能賺到錢的話,可能是老天爺一時糊涂。
多多:
芒克是個自然詩人。他是大自然之子,打球、打架、流浪,他詩中的“我”是從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他所要表達的不是結論而是迷失。
唐曉渡:
我是1979年上半年第一次讀到芒克的詩。其時我在大學讀二年級,《今天》創刊號上的詩對我,以及我們以“二三子”自謂的詩歌小圈子所造成的沖擊,猶如一次心理上的地震,而芒克的《天空》和北島的《回答》是最主要的“震源”。如果說,讀《回答》更多地像是經歷了一場理性的“定向爆破”的話,那么,讀《天空》就更多地像是經歷了一場感性的“飽和轟炸”。我覺得1973年就寫出《天空》那種詩的人真是不可思議:它的冷峻,它的激憤,它深沉的慨嘆和成熟的憂思,尤其是它空谷足音般的獨白語氣。我詫異于多年的“正統”教育和集體的主流話語在其中居然沒有留下多少可供辨認的痕跡(哪怕是從反面),這在當時怎么可能?莫非這個人真是先知先覺不成?
栗憲庭:
我對芒克這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肯定不是因為他是著名詩人,因為我不懂現代詩,看得也少。交往也不是太密切,有時候一年還不一定見到一次。我特別特別喜歡芒克的一點,就是他在什么時候都不“裝丫的”,我見過不少有名的人,很多都“勁兒勁兒”的,芒克啥時候都不“勁兒”。啥時候見他,都是一股強烈的少年般青春和真摯撲面而來,平實又熱情,多情又豁達,好像從來都不犯愁,或者犯愁也不是要死要活的那種,即使喝醉了也不反常態。
黃燎原:
芒克50歲低齡遇上20歲風華正茂的無依,兩個人熱熱鬧鬧無牽無掛有情有意又義無返顧地墮入愛情陷阱—亦或是深深的海洋。我是看著他們愛情長大的見證人之一,我也曾無數次地哄過這兩個戀愛中的寶貝兒,在他們倆中間,年齡不是問題,問題是兩個酒鬼的爭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