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穩
殺豬賣肉,打鐵撐船
前半生的父親勤勞得像條走狗
視懶惰玩樂的麻將為敵
而如今父親與麻將的關系
演變成夫妻關系
母親走后
麻將成了父親唯一的伴侶
一餅、二條、三萬、四索......
獨釣、杠上開花、自摸一條龍......
玄妙組合與無窮變化
每每使父親時空模糊神魂顛倒
一聲吆喝氣自丹田:哈哈糊了
麻將牌轟然坍塌于桌上
他一次次回到拿龍抓虎的青蔥時歲
父親有朝一日像麻將一樣倒下
人生之牌毫無懸念了
肯定是在我送他去火葬場的路上
目睹大煙囪飄出一串白云
仿佛父親吐著煙圈
一聲嘆息攝魂懾魄:哈哈糊了
將麻將和父親拆開來一起品鑒
麻木的麻,將士的將
后半生父親多么像個麻木的將士啊
我這輩子謝你個沒完,麻將
你是替我盡孝的好兄弟
我在夢囈里一次次向你脫帽敬禮
我的母親,一位普通農婦
喬布斯,美國蘋果公司總裁
他們竟因同樣的毛病
同年同月同日去世
一個在長三角蘇北平原的五架梁瓦房
一個在美國帕拉奧圖的鄉間別墅
母親的葬禮不比喬布斯的葬禮差多少
吹吹打打全村上百號人馬自發集合
祭在靈前的兩只土疙瘩蘋果
就摘自門前樹上
多像我瞪著白多黑少的大眼睛
母親肯定不懂牛頓的蘋果
更不懂喬布斯的蘋果
但母親的蘋果樹長得又高又旺
假如她看到門前樹上掛滿喬布斯的蘋果
一定會心疼得反復啰嗦
誰把好端端的蘋果咬豁了口唉
喬布斯的蘋果改變了世界
母親的蘋果改變了我
迎著陽光打開蘋果電腦或手機
每次我都恍惚可見
家鄉樹上的蘋果全長滿牙齒
大街水果攤上的蘋果全在哭泣
誰又能在蘋果另側再咬一個豁口
讓我的痛苦在母親與喬布斯之間
保持相對平衡
還記得鄉村童年
池塘邊密密麻麻游動的小蝌蚪嗎
小尾巴調動著春天的色彩
仙逝的先輩們躲在云層間安詳偷窺
他們唯一的血緣之親
而如今地球已無地自容
有人情愿捐出自己體內的小小星球
有誰能聽見那些嬰兒
在試管里的哭泣?
他們的父親無動于衷
Hold不住最原始和超現代的誘惑
多么惋惜捐精時代姍姍來遲
如果李白杜甫時代可以捐精
史冊上該多留下無數壯美詩篇
多么慶幸捐精時代姍姍來遲
如果秦始皇秦檜之流懂得捐精
歷史之樹又要結出多少罪惡的果實
捐吧捐吧,循環往復父生子子生孫
如此歲月被剔去了風骨
骨頭淹沒在肉里
淡而無味的兄弟姐妹
到處在路上走動相遇
試管嬰兒蓬勃生長
約等于親情無懸念地絕育
在不算遠的將來
在它乳尖上壘石建房
有人樂此不疲
一朵花打開了春天的心臟
一滴血撥歪了心跳的方向
風來不知躲避
刀落下不知疼痛
午后的穿堂風
有如飛機尾氣噴薄
生銹的刀刃呼呼高舉
生吞活剝三十年前的一塊肉
風掏空我身體的每一截面
后半生多么像龐大的空客900
水果燃燒,河流踉蹌
天空的大胃消化不了塵埃和鋼鐵
急劇下降,急劇下降
這場空難發生了,在我的體內
——一切的一切
兒子偷看了我三十年前的愛情詩
江蘇靖江境內,海拔68米,蘇中惟一一座小山。
倒扣在蘇中平原的肋骨上
你像一只堅硬的乳房
乳房的高度
超過了性感的高度
風摸
雨摸
目光摸
……十八摸之后
南側的長江就性感
北側的老家就風情
夾在兩者之間的城市就騷動
有人身手矯健
在它乳座上鉆洞引水
堅挺孤山,一天天加重炎癥
小葉增生
沒準兒還要轉化成乳腺癌
和將來的子孫一起
接受歷史化療
順著紅木家具每條密布的紋路
都能找到一條河流的走向
順著紋路與紋路糾結的疤痕
都能找到熱帶雨林發酵的風暴中心
精雕細刻的紅木家具
你這千百年前的森林尸體
不僅呼吸當代的空氣
且與現代人爭搶空間
還能拉動窗外陽光下閃亮的GDP
女人玩翠男人玩玉
惟有紅木男人女人都玩
茶葉在沸水中綻放
紅木雕花朵躲在暗處默默呼應
生命變得芬芳
歲月變得沉重
人生記憶在一截截紅木表面打滑
紅木本身不生動
紅木映襯的周圍事物光彩照人
紅木本身不值得收藏
值得收藏的是一種意境
被我們坐被我們睡被我們玩
小葉紫檀老齡酸枝
時間的皮膚越磨越亮
一浪高過一浪的瘋狂身價
將典雅高貴的血統越壓越低
哎呀一聲嘆息怦然落地
紅木當下最大的價值
是把未來的分量完全出賣
一排排城市化的別墅
無異于一排排豪華棺材
紅木的尸體莊嚴躺在其中
全城比賽上演森林的葬禮
以喜悅輕松的格調和方式
上世紀八十年代——
所謂詩人
就是把摻有淚水和鼻涕的水
標成某種名酒
去騙一批又一批可愛的傻瓜
上世紀九十年代——
所謂詩人
就是在稿紙方格內狂種水稻和麥子
將動詞名詞和形容詞混搭
最后把老實巴交的老農一同收割掉
本世紀頭十年——
所謂詩人
就是有意識脫光上衣甚至內衣
在文字的筆畫部首間長跑
然后網上微博叫賣自己的注水骨頭
從現在開始——
所謂詩人
最好將以前的詩稿統統付之一炬
燒熱一鍋燙水洗去渾身灰塵
留下普通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