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亮,王京晶
(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市200025)
經濟發展①作為社會生產發展的方式與目的,自人類社會誕生以來就始終是各界關注的焦點,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學者們對于該范疇也有著各自獨到的詮釋,并分別發展為相對成熟的理論體系。
1.以物質財富增長為目的的經濟發展理論
有關經濟發展的命題就如同人類社會的歷史一般源遠流長,早在公元前570~475年,古希臘哲學家諾芬尼就撰寫了《經濟論》及《雅典的財富》,揭開了財富的來源以及增加產出的方法。但基于現代經濟學視角真正從理論層面對經濟發展問題作出系統性論述的則始于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他認為,“一國國民每年的勞動,本來就是供給他們每年消費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1]分工在其中扮演者極為重要的角色。
此后經濟學家對發展理論的研究逐步向定量分析及微觀數學深入,以20世紀40年代首個經濟發展理論模型哈羅德—多馬模式誕生為標志,經濟發展理論進入模型化時代,在短短的50年間涌現出古典增長模型、新古典增長模型、新經濟增長模型、新制度經濟學模型等諸多經典理論,分別從資本積累、技術創新、制度演進等多方面為詮釋發達國家經濟增長問題提供深刻解讀。
與推崇模型化的經濟學家不同,以羅森斯坦—羅丹、羅斯托、錢納里、庫茲涅茨為代表的學者在20世紀中葉將目光集中于更多的發展中國家,不斷建立全新的經濟發展理論,演化為結構主義、新古典主義和激進主義三個分支。劉易斯則在《經濟增長理論》中基于系統觀的視角對各國經濟增長路徑進行了全面的梳理,提出一國經濟增長主要取決于自然資源和人類行為兩方面,并強調對發展分析的去模型化。
2.全面系統的發展理論
主流經濟學雖然在近些年越來越強調對結構、技術、制度等維度的重視,但最終發展目的依然是物質財富增長這唯一標準。與之相異,部分學者另辟蹊徑將經濟發展的目的拓展至物質財富之外。弗里特·埃納爾·哈根(E.E.Hagen)指出經濟發展的核心是從純粹財富數量的增長過渡到增長成果的均衡分配,從物質屬性衍生到健康、營養等非經濟指標。繆爾達爾(Karl G.Myrdal)認為發展是“整個社會制度的向上運動,這不僅涉及生產、產品的分配和生產方式,也涉及到生活水平、制度、觀念和政策”。[2]
萊斯特·布朗(Lester Brown)在吸收自律觀與創新觀理論內涵的基礎上,認為發展不是一個純粹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個蘊涵于自然系統中的全局性范疇。杰弗里·薩克斯(Jeffrey Sachs)將經濟發展的理念更進一步提升,提出了包含從行為對象到核心目標的新發展觀:全球可持續發展理念,認為唯有實現經濟可持續增長、縮小貧富差距、保護自然環境三者統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經濟發展。
3.以人為核心的自由發展理論
在經濟發展范疇不斷向外延維度拓展的同時,微觀層面以人自身發展為主題的研究同樣也在不斷演進。馬克思(Karl Marx)認為“從現實的、有生命力的個人本身出發,人類為之奮斗的一切都與他們的利益有關,因此應當在現實的基礎上研究人的全面自由發展”。[3]弗朗索瓦·佩魯(Francois Perroux)在《新發展觀》提出“科學的”經濟學是為了人的科學,是“為了一切人和完整人的發展”[4]的科學。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則將視角定位于人類生活質量本身并延伸到理論體系的具體建構,認為發展是人們可行能力(自由)的擴展,即人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及實現自己想實現的狀態的能力,主要包括健康、教育、體面的生活以及主體性等內容。[5]
基于上述三個維度,現代經濟發展理論正是沿著“物質財富——全面發展——以人為本”的主線逐步推進,趨于強調并回歸微觀主體:人。同時,將發展路徑置于更加全面與廣闊的視野中。聯合國發展署(UNDP)發布的人類發展報告則將“發展”定位于人的能力的提升,具體包括健康長壽的能力,獲得文化、科技和分享社會文明的能力,擺脫貧困和不斷提高生活水平的能力四項,著眼于全社會成員的共同發展和人的全面發展。
相較于西方而言,我國學術界的發展理論可追溯到1945年張培剛的《農業與工業化》一書,雖起步較早,但由于種種因素未能進一步發展,近些年來的成果則集中于計量檢驗,胡鞍鋼等采用聚類分析方法對各省市的人類發展水平分別進行了單維度及多維度的分類,進一步論證了關于“一個中國,四個世界”的分類。
國內外學者對經濟發展的研究在理論體系及實證檢驗方面已較為完整,但鑒于前提假設的不同,依然缺乏一套可以詮釋各國經濟發展實踐及多國比較的經濟發展分析框架。本文在總結前人成果基礎上,著眼于“人的發展”比較框架的構建,定位金磚四國發展現狀,以期為實踐層面揭示金磚四國未來的發展路徑提供啟示。
1.金磚四國經濟發展的比較框架
金磚四國雖各具不同的地理環境、歷史文化及發展稟賦,但依然具備一定的共性特征。本文的發展比較框架以人的發展為核心,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人類發展報告》的基礎上提取相應指標,從經濟水平、資源生態、生活健康三個維度研究金磚四國經濟發展路徑。(參見圖1)
2.金磚四國經濟發展的指標分析
(1)基礎指數(HDI):俄、巴整體優勢明顯,印度發展水平較低(詳見表1)

圖1 金磚四國經濟發展比較分析框架

表1 金磚四國基礎指數變化趨勢及成分構成
金磚四國雖同屬發展中國家且在過去30年間躋身全球發展最快的經濟體,但人類發展水平②卻顯然不同。巴西是四國中發展程度較為穩定的國家,同為高水平人類發展程度的俄羅斯從1990年開始一度出現嚴重的下滑,近幾年才有所好轉,但在四國中始終保持首位。與之相異,印度總體的HDI水平較低,但自1990年開始呈現出顯著的上升趨勢,目前排名全球第134位。作為人類中等發展水平國家,中國在1980年的HDI數值僅為0.533,至2007年已增至0.772,1990至2007間的年均增速高達1.4%,上升趨勢在金磚四國中最為明顯。
進一步考察HDI成分構成,在成人識字率、毛入學率及人均GDP等有關教育、體面生活的指標中,巴西與俄羅斯的優勢較為明顯,較為落后的是印度。相對而言中國的發展則非常顯著,尤其是預期壽命指標在2007年更是位于四國之首(72.9歲),近些年著力加快社會服務發展的效果正逐步體現。
(2)經濟水平:俄、巴企穩復蘇,中印增長迅速(詳見表2)
2007年金磚四國GDP總量已約占全球15%,其中以中國的數值為最高,國內生產總值7萬億美元。③但以人均水平而言,俄羅斯和巴西則位居前列,值得注意的是兩國的消費價格指數(CPI)自1990年來也呈現出較大的波動,經濟泡沫化趨勢明顯。相對而言,中國和印度兩國雖人均絕對值較低,但近些年來增勢明顯,且消費價格指數較為溫和。進一步考察城市化率(城市人口占比),巴西的數值最高,俄羅斯則維持在70%左右的水平。與之形成對照,龐大的人口基數使中國和印度的城市化率難于顯著提升。老人贍養比則進一步體現了四國當前的人口結構和未來發展潛力,印度的人口結構明顯優于其他三國。
從貿易結構分析,巴西、中國和印度均是典型的外貿均衡國家,前兩者1990至2005年間出口始終保持微弱的凈順差,印度相反;與三者顯著區別的是俄羅斯,不僅貿易所占GDP比重較高,出進口之間的差額在2005年更是達到了13%,是非常典型的出口大國。但俄羅斯的出口產品中初級產品較高,制成品在2005年僅有 19%,附加值較低。

表2 金磚四國經濟基本概況
(3)資源生態:巴西主導綠色發展,中國能源結構亟待調整(詳見表3)
金磚四國不僅能源存量參差不齊且使用方式迥異。巴西的能源存儲總量在四國中最低,但在過去30年間卻始終保持著均衡的利用:化石燃料與可再生能源、其他能源的比重常年穩定在1:1,是四國中最具持續性、低污染發展的國家。印度則對生物量及廢棄物進行大范圍的開發利用,使可再生能源同樣發揮了較大的效率。相比而言,俄羅斯的能源結構則偏向于化石燃料,但占據主體的是污染較輕的天然氣和石油,兩者占據了74.7%的份額(2005年),此外無污染的核能也是俄羅斯新能源戰略的重點。四國能源使用最高碳的是中國,2005年僅煤炭燃料就高達63.3%,可再生能源及核能總體僅有15.8%。
金磚四國資源使用效率最高的是印度,單位能源產生的GDP為5.5美元,但人均消費的電量僅為618千瓦時。巴西的單位產值最高,但人均消費量遠高于印度。在排放及污染指標方面,中國二氧化碳排量自1990年以來明顯上升,至2004年高達5億噸,占據了全球排放總量的17.3%,除了能源消耗和環境污染外,快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還導致森林面積迅速減少,2005年森林占國土面積比重僅為21.2%,為四國最低。
(4)體面生活:公共服務仍需提升,貧富差距普遍存在
體面生活是從微觀視角對人本身的發展進行比較。在基礎衛生指標方面,俄羅斯和中國的發展水平要明顯優于巴西與印度,差距最明顯的是產婦死亡率,這一指標印度是俄羅斯的16倍。在健康營養水平方面,俄羅斯未使用改善水源的人口所占比重僅為3%,飲水健康程度遠高于其他三國。問題最為嚴重的是印度,作為世界范圍內的人口大國,2004年的營養不良人口占比高達20%。

表3 金磚四國社會不平等(收入)比較(2007)
在基礎教育普及程度方面,巴西、俄羅斯和中國水平相對較高,印度在成人識字率、毛入學率、小學凈入學率三項指標中均較落后且差距較大。在公共教育支出的投入上,巴西、印度、俄羅斯均高于3.5%,唯有中國在2005年僅占到GDP的1.9%,反映出公共資源在教育投入上的不足。
金磚四國社會不平等的最突出體現的是收入差距。參照國家各自標準,四國貧困人口所占比重相差不大,基本維持在20%左右(中國2.8%的異常值是源于國內貧困線的標準偏低所致),但若劃定國際統一2美元的貧困線,印度的人數則劇增至75.6%(2007年),實則揭示出四國經濟發展水平的位次:俄羅斯、巴西、中國、印度。對一國內部的收入不平等性而言,巴西的貧富差距相對較高,2007年收入最高10%比例的人口占據了收入總額的43%,是最低10%人口的40.6倍,基尼系數高達0.55,其他三國的差距相對略低,維持在0.4左右的水平。⑤
各國人類發展水平指標僅是對發展結果的數據性反映,揭示數值差異背后的原因才是根本。具體到金磚四國而言,影響經濟發展綜合指標的因素很多,包括文化、制度等,但以下三方面更顯重要。
1.金磚四國改革與經濟發展水平變化
金磚四國的整體崛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末,其中一個重要的共同行為在于經濟改革。率先邁出這一步的是中國,以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中國正式進入改革開放階段。從最早的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到后來的經濟特區,再到今天的和諧社會建設,中國的改革開放至今已經走過了三十多年,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被世界稱為“中國奇跡”。緊接其后的是印度,但過程較為崎嶇,甘地政府早在1980年就提出了要調整經濟政策,卻直到1991年在拉奧政府上臺并推行“新經濟政策”后,印度歷史上真正意義的“改革”才全面開始實施:減少或取消政府對經濟的干預,以充分發揮市場活力,涉及到財政、金融、貿易等各方面。與印度相類似,巴西受迫于外債危機及經濟滯漲,在20世紀80年代就推動經濟和社會發展戰略改革,但鑒于種種原因而放棄,直至90年代巴西政府重推改革,堅持改變經濟發展模式,將傳統的替代進口戰略轉變為對外開放,并推行雷亞爾計劃及國企私有化以抑制通貨膨脹、穩定經濟。相對而言,俄羅斯的改革事與愿違,1991年實施的激進式市場化改革非但未實現經濟復蘇,反而陷入了痛苦的七年之癢。“休克療法”的副作用使俄羅斯經濟、社會發展出現嚴重倒退,直至1999年才重現恢復性增長,2007年經濟總量達到全球第七。
出發點趨同的改革之路,四國的路徑卻截然不同。俄羅斯的改革實為國內外利益集團博弈的調和產物,力度過于劇烈且缺乏相應的基礎支撐,最終失敗并非出乎意料。印度和巴西先修補,后停頓,雖有意突破舊體制,但因政局不穩等因素,政策時常呈現短期性,影響了改革的系統性、全局性和連貫性。[6]中國的改革在一開始就穩步推進并始終得以貫徹,時間優勢帶來的影響不僅限于物質財富增長本身,更關鍵的作用還在于對國家整體發展質量的積累性提升。
2.金磚四國經濟增長與經濟發展水平變化
作為實現發展最終目標的手段,經濟增長對于人類發展水平的變化必然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縱觀金磚四國近30年來經濟與社會發展的歷程,兩者間的關聯性較為顯著。
巴西作為高人類發展水平國家,HDI自1980年以來始終保持穩定的增長,同期人均GDP增幅也保持穩定。俄羅斯發展水平的倒退體現在經濟增速上,1995年HDI指數降至0.777的低值時人均GDP指數也陷入底部,后隨著2000年以來經濟的復蘇而同步上升。印度經濟增長與HDI的趨同性則更為顯著,二者間的擬合程度較高。因此不冷不熱的“教徒式”增長也致使印度的綜合發展程度難以迅速提高。相對而言,中國的人均GDP水平雖基數較低,但近些年來增速較快且維持穩定,HDI指標也上升較快。
經濟增長固然不是決定國家經濟發展的必然因素,但縱觀當今世界處于人類發展水平前列國家的成長歷程,絕大多數都首先是經濟強國,這一點在金磚四國HDI與經濟增長間高關聯性上充分體現,沒有增長的發展是不切實際的。
3.金磚四國公共政策與經濟發展水平變化
除改革和經濟增長因素之外,公共政策也是影響國家整體經濟發展水平的重要因素,“人類發展視角對于如何促進和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可持續發展提出了政策導向上的優先安排”。[7]
巴西自20世紀90年代推進改革以來,對政府職能的發揮尤為重視,不僅加大了財政投入,還制定了專門的《公共和私人投資計劃》全力推進教育、衛生、減貧、社會保障和環境整治等社會事業的發展。受“休克療法”影響,俄羅斯的公共政策在90年代中期一度缺失,直至普京政府上臺大幅推進社會保障及福利領域改革:2001年出臺《養老保險聯邦法案》,2004年推進實物福利貨幣化改革。中國自1978年始終對基礎教育發展給予重視。類似“中小學學制改為12年并推行九年制義務教育”,“中等教育與職業教育分流”和“全面恢復高等教育”等教育政策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確立。正是得益于對兒童義務教育政策的貫徹使中國的基礎教育水平已處在世界領先位置,但不可忽視的是中學及大學教育體系的缺陷,對國家創新能力的提升形成了制約。此外由于受到歷史、人口等因素制約,中國衛生、醫療、基礎住房及社會保障領域雖政策頻出卻效果欠佳,國民整體發展水平受到影響。
四國公共政策效力最為薄弱的是印度,盡管政府在過去30年間制定了一系列提升教育、醫療、衛生水平的政策法規,但印度整體社會發展質量遠落后于巴西、俄羅斯和中國。這其中的原因并非公共政策本身,而在于政策的貫徹和執行力度。與其他金磚國家相比,當今印度社會依然深深受到種姓制度的影響,嚴格的社會等級觀念直接內生于文化內部。同時純粹的“民主”制度導致政府行政效率低下,對經濟缺乏調控能力。
經濟發展的內涵與外延相比以往有了質的轉變,發展的目標與方式都呈現出從數量到質量的轉變,其中人的發展必將上升。這種全新的發展觀對尚處于工業化中后期的金磚四國而言無疑是巨大的考驗,如何將物質財富有效轉化為生活品質,不僅直接關系到四國持續發展的潛能,更關系到未來全球整體經濟發展的演變格局。
注釋:
①本文的“經濟發展”并非是狹義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概念,而是基于歷史維度,全面綜合的經濟發展觀。
②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以HDI來測定一國人類發展水平,具體包括預期壽命、成人識字率、毛入學率、人均GDP等指標。
③此處的GDP以購買力平價(PPP)計算。
④、⑤印度的數據因無可支配收入的統計,故基尼系數為消費基尼系數,且時間為2004年,實際差距大于此公布值。
[1]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1.
[2]繆爾達爾.反潮流:經濟學批判論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173.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82.
[4]佩魯.新發展觀[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4.
[5]、[7]劉民權,俞建拖,王曲.人類發展視角與可持續發展[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9(1):25-26.
[6]余衛紅.中印發展之路的比較思考[J].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03(2):11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