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喬振祺 發自溫州
4月的溫州陰雨綿綿,在甌江邊等待擺渡過江的人和車都秩序井然。此時的溫州,似乎已經擺脫了2011年8月以來發生的民間借貸危機和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所帶來的陰影。媒體上對于溫州民間借貸風波的報道趨于減弱,一切看起來很平靜。
然而,溫州企業并沒有渡過難關。
根據溫州銀監局公布的材料,截至2月末,溫州出走企業234家,比年初新增60家,其中1月份24家,2月份36家。涉及銀行授信的出走企業152家,涉及銀行授信余額總計40.72億元,已基本形成不良貸款,占全市不良貸款余額的36.22%。
3月27日,溫州市政府召開金融工作座談會,溫州市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銀監局、中國人民銀行溫州中心支行等多個政府部門參加。這次會議上,溫州有關部門明確指出,“企業出走現象未能遏制”、“企業還貸壓力逐月加大”、“中小企業融資困境越發明顯”。
“民間借貸風波的負面影響仍難以在短期內消除。”溫州市金融辦相關人士分析。
中國中小企業協會副會長、溫州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會長周德文認為,溫州民間借貸風波仍在蔓延。盡管溫州出臺一系列措施,初步遏制了借貸亂象,穩定了社會,但是,民間借貸危機、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影響之深,恐怕不是地方政府短時間內就能消除的。
“這種信用危機帶來的創傷,幾年都恢復不了。”新中國第一家“私人錢莊”、溫州蒼南縣“方興錢莊”創始人、溫州方興擔保公司董事長方培林告訴本刊記者。
溫州民營企業家如此大規模的跑路潮實屬罕見,中央早已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去年10月4日,溫家寶總理在溫州考察時強調,要妥善處理企業之間擔保、企業資金鏈斷裂問題。或許正是這次視察使溫州設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方案駛入了快車道。
外界普遍也認為,去年下半年溫州爆發的民間借貸危機,直接促成了這次國家層面的金融改革試驗區落地溫州。
3月28日,也就是溫州市金融工作座談會召開的第二天,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設立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決定的出臺,使得溫州再次成為關注的焦點。
民間資本管理公司陸續開業、7家小額貸款公司首次向社會公開招標、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成立、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到溫州調研……圍繞溫州金改的一系列內容,讓媒體對溫州的熱情再度提振起來。
就在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設立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幾天后,溫家寶總理到福建進行調研時指出:“我們現在所以解決民營資本進入金融,根本來講,還是要打破壟斷。”
國務院常務會議確定的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的主要內容包括:規范發展民間融資;加快發展新型金融組織;研究開展個人境外直接投資試點;積極發展各類債券產品等十二項主要任務。
雖然備受期待的“利率市場化”沒有出現在此次改革的十二項內容中,但是,在具體的實施細則還未出臺之前,不少人士特別是溫州當地人士,更愿意把這次溫州金融改革預想為一次對現有金融體制的大膽革新,寄望于通過政策利好提振人們對溫州金融市場的信心。
參與溫州金改具體方案制訂的溫州金融辦主任張震宇向本刊記者透露:“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實施方案已完成,上報浙江省委省政府批復,批復后就可以實施。”
其實,從方案醞釀到十二項總方案的出臺用了近兩年的時間。
這兩年,溫州市委市政府明顯感到,改革開放30多年來,雖然溫州一直是中國金融改革的排頭兵,但金融改革相比經濟發展的需求仍顯滯后。2010年,溫州市政府有關部門與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合作,完成了《溫州綜合改革試驗總體方案》、《溫州“十二五”金融發展方案》、《溫州金融集聚區的方案》等三個金融改革課題。
后來,借溫家寶總理到溫州考察的機會,浙江省委省政府和溫州市委市政府提出了在溫州設立由國家審批的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

新中國第一家私人錢莊創始人、溫州方興擔保公司董事長方培林。攝影/喬振祺
“即將出臺的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實施方案與2011年12月溫州市金融工作會議出臺的‘1+8’系列文件有所區別,但內容卻是一脈相承的。”張震宇說。
此次溫州“金改”能否如人所愿打破金融壟斷?各方的看法趨于多元。
在方培林看來,這次改革仍是在原地踏步,因為上世紀80年代溫州就已經大量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民營銀行。1984年,方培林創辦了“方興錢莊”,這也是溫州第一家私人錢莊,1986年溫州誕生了第一家民營股份制城市信用社。隨后,幾十家類似金融機構誕生,這些機構實際上都執行著市場化的利率。
需要提及的是,2002年,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戴相龍就曾同意溫州成為當時中國唯一的金融改革綜合試驗區,而且當時改革的內容比這次改革還要超前,明確提出了利率市場化和允許民間資本成立民營銀行等內容。但由于銀監會對此事始終未作批復,導致最后無疾而終。
在采訪方培林之前,本刊記者收到他發來的短信,他建議記者將2005年出臺的《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簡稱“非公36條”)、2010年出臺的《國務院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若干意見》(簡稱“新36條”)和此次溫州金融改革的十二項內容進行比對。
記者發現,在此次改革的十二項內容中,有一些在新老“36條”中早有提及,特別是“新36條”針對民間投資,在擴大市場準入、推動轉型升級、參與國際競爭、創造良好環境、加強服務指導和規范管理等方面,系統地提出了政策措施。可兩年過去了,各分管行業的部委還沒有全部出臺具體的實施細則。而“非公36條”破解資本二元體制的腳步幾乎停滯不前。
“不管這次改不改,這十二項內容其實溫州都在做。”方培林說。
溫州民間資本投資服務中心主任李堅平認為,此次溫州“金改”會對溫州產生一定的利好,但由于沒有觸及阻礙中國經濟發展的根本問題,很難真正打破金融壟斷。
與上述兩人的觀點不同,周德文對此次改革較為樂觀。他并不認為國務院出臺的十二項溫州金融改革總方案過于模糊或重復已有政策。
“模糊一點就留有了行動的空間,細則的制定者可以大膽地做。”周德文說,“‘尚方寶劍’已經給溫州了,批準溫州為中國唯一的金融改革試驗區,溫州要敢去做,殺出一條血路,那樣溫州的改革一定能成功,并且會有益于全國。”
周德文還認為,此次溫州金改雖然未涉及利率市場化,但并不遺憾。第一,目前試行利率市場化的條件還不成熟;第二,除了國有金融機構外,溫州的民間金融機構其實一直在利率市場化。“只要我們扎扎實實把這十二項做好了,利率市場化是水到渠成的。”他說。
前溫州市政策研究室主任馬津龍告訴本刊記者,雖然國務院的十二項主要任務措辭模糊,但正好給地方提供了想象空間。改革能不能成功,關鍵看地方政府能不能以積極、主動的改革態度落實細則。
財經評論員馬光遠認為,從十二項主要任務中并不能看出新意。“我們很多‘劇本’本身并不精彩,更期待的是‘演員’,溫州有很好的演員,膽子大一點,創新多一點,對于體制突破的辦法靈一點。”他說。
“現在就要看溫州地方官敢不敢把‘烏紗帽’放在桌上來推進改革。”周德文多次向記者強調。
雖然利率市場化缺位,但此次溫州“金改”的十二項任務仍釋放出打破金融壟斷的積極信號,特別是允許“民間資本發起設立或參股新型金融組織”。輿論普遍認為,這是本次改革中最重要的一條。
“十二項主要任務看似簡單,事實上每一條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覺得沒有比第二項更重要的,這是一個試金石。”馬光遠對記者說。
“現在要看溫州的官員敢不敢把‘烏紗帽’放在桌上來推進改革。”
為什么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的十二項主要任務中,專門提及“符合條件的小額貸款公司可改制為村鎮銀行”?到底有多少小貸公司能轉為村鎮銀行?“符合條件”具體又指什么?
在張震宇看來,目前的金融體系,正規金融發展和民間金融之間,存在一個斷層,而填補的方法就是要搭建三個平臺:一是小額貸款公司;二是村鎮銀行;三是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和民間資本管理中心。但張震宇特意強調,支持民營資本發起設立或參股村鎮銀行、貸款公司等,這里的“發起”不一定就是“主發起”。
2007年銀監會出臺的《村鎮銀行管理暫行辦法》規定:“村鎮銀行最大的股東或者唯一股東必須是銀行業金融機構,而最大銀行機構的股東持股比例不得低于村鎮銀行股本總額的20%。”
顯然,如果溫州金改出臺的細則沒有對上述規定有所突破,那么這仍意味著只有銀行才可以辦村鎮銀行,民間資本若想直接成立村鎮銀行恐怕難度依然很大。

2011年8月以來,由于個人、錢莊、企業、官員、正規擔保公司、銀行構筑的民間借貸資金鏈越來越長,溫州出現了嚴重的信用危機。方興擔保有限公司董事長方培林說溫州90%的家庭都在搞金融。
而馬光遠最期待的則是,“符合條件的小額貸款公司可改制為村鎮銀行”這一款。“先辦一個小額貸款公司,然后再轉為村鎮銀行,這是‘曲線救國’。”他說,“小貸公司變成銀行的時候,只要符合銀行對資本金、人員素質和法人治理結構等要求,就應該可以變為銀行。”
2009年銀監會發布了《小額貸款公司改制設立村鎮銀行暫行規定》,其中規定,銀行業金融機構作為主發起人、持續營業3年及以上且最近2個會計年度連續盈利、不良貸款率低于2%以及擁有優質的管理團隊是轉換的必要條件。
張震宇說,小貸公司能不能作為“主發起”,直接轉為村鎮銀行,“這是銀監會要探討的事情”。他比喻說,小貸公司轉為村鎮銀行,“不能當董事長,只能當董事,董事長要銀行來派遣”。
現實中,小貸公司一旦轉為銀行,則產生了質的變化。銀行的要求更高,它的風險比小貸公司更大。小貸公司如果發生經營危機,也就是放出資本金無法收回,它可以選擇清盤,由于目前規定小貸公司的資本金與負債的比例是1:1,所以對社會的影響較小。而村鎮銀行的資本金可以放大10倍計算,也就是說90%的資金來自于社會公眾,如果這一家村鎮銀行辦得不好,又沒有國家作為后盾,則無法抵擋一些突發事件,比如擠兌。

2008年10月13日上午,溫州市第一家小額貸款公司——蒼南聯信小額貸款股份有限公司在蒼南縣靈溪鎮舉行了開業典禮。
“先辦一個小額貸款公司,然后再轉為村鎮銀行,這是‘曲線救國’。”
針對這個問題,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劉元春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認為,銀行是規范的金融機構,在資本、管理能力和風險控制方面,都能達到一定水平。也正因為此,發起人和主要股權落到傳統的一些金融機構頭上,而其他民間資本進入的積極性可能就會受阻。
“這次溫州提出來的問題,實際上是要突破現有規定,但國家依然要考量,這樣的村鎮銀行,風險到底要怎么樣控制。”劉元春表示,“簡單地呼吁降低門檻,在村鎮銀行等方面做出一系列改革,結果并不會很好。”
對于什么樣的小貸公司能轉為村鎮銀行,張震宇談了一些他的個人意見:“一是時間辦得長的,有經驗,也就是說你的人才很多;二是資本金規模大;三是在經營過程中,每年都被評為優良等級。”
財經評論員葉檀對小貸公司轉為村鎮銀行有著獨特看法,她認為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提是看整個市場需要的是什么?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她說:“如果小貸公司非常好用,用得順手,那就是小貸公司。一旦‘登堂入室’,你會發現主導權沒了,最紅最大的桃子就被銀行拿走了。如果把小貸公司的風險管控起來,就可以發揮非常大的作用。”
在溫州開辦小額貸款公司的黃建勤認為,如果仍按照現有的《浙江省小額貸款公司試點暫行管理辦法》,他的公司已經走不下去了,他也想轉為村鎮銀行。“不過,如果小貸公司管理制度有突破,比如,在控制風險的情況下,適當擴大負債規模,我也會考慮繼續沿著小貸公司這條路走下去。”
在社會熱烈討論溫州金改方案的時候,一直走在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首先坐不住了。
4月12日,深圳市委常委會研究通過《改善金融服務支持實體經濟發展》系列配套文件,提出年內成立深圳前海股權交易所、與香港試點開展雙向跨境貸款等多項金融改革措施。緊跟著4天后,天津濱海新區亦出臺了金融創新等18項舉措。
受溫州“搶跑”、深圳“跟進”的刺激,國內多地亦有推動“金改”言論,先是證監會主席赴武漢引發金融創新猜想,接著熱議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可能赴上海出席金融改革座談會。近日媒體披露,珠三角金融特區方案已經上報國務院。而A股市場上不少涉及金融改革概念的上市公司更是被看好。
事實上,今年1月31日,在溫州金改獲批之前,經國務院批準,國家發改委聯合上海市政府聯合發布《“十二五”時期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規劃》。這個規劃被視為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進程中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文件,不僅明確要將上海建成國際金融中心,還對金融改革提出了具體的時間表。
劉元春認為,中國的金融改革走到今天,區域性的改革一直在推進,但在這個過程中遇到了很多的阻礙。“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的設立,是一個標志性事件。溫州金融改革是下一步改革序幕拉開的基點,不在于溫州的未來怎么樣,而在于全局性的意義。”
溫州、深圳、天津、上海……一系列的區域性金融改革,讓人聯想到未來可能產生的“連片效應”。“這種連片效應就是指從區域性、非實質性的金融改革引導出一種全新的、系統性的金融改革。”劉元春說。
當被問到,雖然大家都有金融改革的共識,但是為什么總是改不動時,劉元春認為,改革需要新的能量來推動它,需要有一種新的思維引入。
令人疑惑的是,從金融改革的整體環境來看,溫州趕不上上海和深圳,但是首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為什么沒有放到上海和深圳?
劉元春認為,這次金融改革并不是對現有金融格局中最核心的利益進行調整,而是對民營資本的一個梳理和服務于民營資本、民營經濟的多元體系的構建,這些恰恰是深圳、上海、北京、天津,不想干也不想爭的。而民間力量的培育孕育了新的格局和新的力量,從而推動其他區域的金融改革。
“既然溫州能利用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的問題取得金融綜合改革的時機,那上海、深圳這些條件更好的區域為什么不能進行一些他們所需要的局部金融改革?”劉元春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