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良
(杭州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史學視野中的峨眉武術史研究
周偉良
(杭州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近些年來,峨眉武術史研究出現了新的進展,特別是2008年被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后,其探索的領域與提出的問題也是前所未有的,取得了一定可喜成果。然而,也應該看到,由于整體武術史研究的薄弱及其他種種原因,目前峨眉武術史研究還存在一些亟待改進的地方。為此,文章就目前論著中比較突出的若干史實問題、資料注釋規范及基本史料的類別等不揣陋識,略抒管見。
史學視野 峨眉武術 史實辨正 注釋規范 史料類別
歷史學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學問,沒有哪一門學問不在史學研究范圍內。就武術理論領域而言,武術史研究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基礎地位。清人龔自珍在《尊史》一文中曾云:“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著名學者錢穆更是在他的《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史學》中指出了史學知識對于文化認識的不可替代性:“真要具體認識文化,莫如根據歷史。忽略了歷史,文化真面目無從認識。”峨眉武術史研究的重要意義,也可作如是觀。因為只有揆之峨眉武術史的基本概況,才有可能對諸如何謂峨眉武術的概念、峨眉武術的發展規律及峨眉武術的文化特征等理論問題進行深入論述,舍此,根本無從談起。
近些年來,峨眉武術史研究出現了新的進展,特別是2008年被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后,其探索的領域與提出的問題也是前所未有的,取得了可喜成果。然而,也應該看到,由于整體武術史研究的薄弱及其他種種原因,目前峨眉武術史研究還存在一些亟待改進的地方。為此,筆者就目前論著中比較突出的若干史實問題、資料注釋規范及基本史料的類別等不揣陋識,略抒管見。
任何學術研究,都并非研究者獨往獨來的行空天馬,而有其嚴格的學術規范要求,即理論上一種新論點的提出,都應有相應的資料支撐和嚴密的邏輯分析。但是,筆者看到有些關涉峨眉武術史的論著缺乏必要的史料基礎和基本規范,既降低了自身研究成果的可靠性,也影響到峨眉武術史研究的學術聲譽,這里不妨隨舉幾例:
峨眉武術起于春秋戰國的白猿祖師司徒玄空說,其文字記載,筆者首見于1989年四川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四川武術大全》:“春秋戰國白猿公,字衣三,即峨嵋山的司徒玄空。”該書是1980年代歷經數年武術普查“基礎上整理編寫”的,故其說當采自民間傳聞,而1985年出版的習云太先生的《中國武術史》“四川地方拳”就一無記述,1993年張培蓮編印的《中華峨眉武功》曾有談及,但認為“峨眉武術的起源傳自峨眉山中的白猿”只是傳說。[1]然進入新世紀后,這一傳說幾乎成為某些人士有關峨眉武術緣起的不易之論。據說2001年版的《樂山志》就沿承了《四川武術大全》之說,[2]而2005年的《峨眉武術起源之謎揭密》一文中,這位“白猿祖師”司徒玄空故事增演了新的內容,說“他模擬猿猴動作,在狩獵術基礎上創編了一套攻守靈活的‘峨眉通臂拳’,史載其學徒甚眾。因為司徒玄空常著白衣,又‘從猿學藝’,徒眾們稱之為‘白猿祖師’”,并明確稱“峨眉武術正是發源于其人”。[3]這樣一個明顯錯訛百出的說法,在以后的幾年中不但沒得到廓清,反而得到某些媒體及社會人士的進一步渲染。如2009年12月,原四川省社科院樂山分院院長魏奕雄先生不但言之鑿鑿肯定舊說,而且還補充了“新”的材料:“直到唐代,詩人李白還在《結客少年場行》中寫到‘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將劍術優良的少俠比作‘白猿祖師’”。[4]那么,事實是否如其所說呢?
首先,春秋戰國時期的武術處于一個萌生的初始期,尚缺乏形成成熟拳種的歷史背景與文化條件,其所謂的“白猿祖師”司徒玄空及創編“峨眉通臂拳”一說不知從何談起?其次,古代武術史中的“白猿”故事濫觴于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大意是春秋之際,越女在去見越王的路上遇見了一個自稱“袁公”的人,他與越女比試劍技,越女擊敗袁公,“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盡管這段有關越女與白猿的故事充滿神秘色彩,但在中國武術史上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如東漢王充曾言:“劍伎一家,斗必勝者,曲城、越女之學也”,[5]北周庾信的《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亦記有“揮劍白猿,心存霸國之用”之語。此后,“猿公善劍”成為諸多詩人的筆端典故,如李白的“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李賀的“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崔日知的“袁公論劍術,孫子敘兵篇”,杜牧的“授符黃石老,學劍白猿翁”和陸游的“少年學劍白猿翁”等,包括后來傳統武術中的“白猿劍”、“白猿棒”以及唐順之詩中的“道人更是出新奇,乃是深山白猿授”,均是受此影響而來。值得一提的是,猿公善劍故事還對一衣帶水的日本武技產生了重要文化影響。如明人茅元儀《武備志》卷86中輯錄了七式日本“陰流刀法”,其圖形即為猿像。所以如此,據日本文獻所記,是因“夢神顯猿形示奧秘,名著于世,名家曰陰流。”[6]由此足見猿公故事傳播之廣泛了。誦讀李白詩,其喻義也非常清楚,但魏先生將其解讀為將劍術優良的少俠比作峨嵋山的司徒玄空“白猿祖師”,若無具體佐證分析,不免有曲解之嫌。至于有人信口聲稱《吳越春秋》上記有“峨眉武術起源于戰國時代的武師司徒玄空”,[7]更是不負責任的憑空杜撰。
明代唐順之的《峨眉道人拳歌》,一般認為是有關古代峨眉武術的最早文字記載,這符合史學界長期來恪守的“有一份材料說一份話”的要求。但筆者看到有人在肯定“白猿祖師”同時,又提出南宋時期“峨眉山上還有個德源長老,他模仿猿猴騰躍翻滾的動作編出一套猴拳,因為德源眉毛純白,人們尊稱其為‘白眉道人’,他所創編的拳術則叫‘白眉拳,,一直流傳至今。”話語至此似乎意猶未盡,進而又稱這位德源長老“還將峨眉山僧道的武技資料搜集起來,編寫了《峨眉拳術》一書,從理論上對峨眉武術實踐作了系統總結。這本書是目前能找到的有關峨眉武術最早的文字資料,也是峨眉派武術發展成熟并自成體系的標志。”[8]由此將有關峨眉武術最早的文字資料提前了整整400年。
然而,這一新論能成立嗎?關于峨眉山的“白眉道人”德源,張培蓮的《中華峨眉武功》中也曾提到,注明“傳說”,但近幾年來似乎已演繹成眾口一詞的峨眉武術“史實”。查“白眉”一詞典出《三國志·蜀書·馬良傳》,原為“最出色、最優秀”之義,故而也時常被人用作褒義詞語。如民國年間有人將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闡宗》易名為《少林白眉棍法》。[9]至明代,“白眉”又成為教坊、妓院的供奉神,明人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神仙》記白眉神的形象是:“長髯偉貌,騎馬持刀,與關(羽)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活脫脫一副武神裝扮。而武術文化中的“白眉道人”,則見于清光緒年間的《圣朝鼎盛萬年青》,其中描寫了峨眉與少林的恩怨情仇,包括被后人津津樂道的白眉道人門徒李巴山故事,也首見于此書。不過,原為《萬年青》中的白眉道人在新版本中增添了“德源”一名,在時間上也從清代提前至南宋,實可謂“劃時代變化”!另外,如被許多論著中一再提及的所謂南宋建炎年間白云禪師創編了“峨眉十二樁”云云,恐怕同樣是于史無征的以訛傳訛。因為“峨眉十二樁”作為養生健身之法,宋代的導引文獻里至今未發現近類的功法圖籍;作為武術內容,即便后來明清之際的拳譜中亦無相關內容記述。故而,臺灣學者龔鵬程先生《峨眉武術探秘》一文曾明確指出:白云禪師創編“峨眉十二樁”之事“屬于近時潮流,絕不起于南宋”,[10]對此筆者深以為然!
1989年出版的《四川武術大全》中,將馬朝柱列為僧門一支的始祖,綽號“趙麻布”,是他“將河南少林拳法傳入四川”,因不忘其拳法之根,“故稱‘僧門’”,[11]1990年的《中國武術大辭典》也如是說,大概即受其影響。然而,四川的僧門是否源于河南少林拳法,其傳入者是否為馬朝柱,應依據具體的材料來分析論證,如僅憑民間傳聞而成的《四川武術大全》,是無論如何難以得出“較為可信”的結論來的。[12]
歷史上的馬朝柱原是湖北蘄州人,乾隆初,他曾托名“朱洪錦”(一說李開花),在安徽、湖北、江西及湖南等地從事活動。乾隆十七年(1752年),馬朝柱以挖山燒炭工人為基本隊伍在湖北的羅田縣東部山區舉行起義,失敗后隱匿民間,有傳說他逃至四川。從現有的史料來看,馬朝柱入川后是否化名“趙麻布”,目前并無史料說明,而他在整個起事活動中以武術為凝聚方式,則有不少清檔材料可證:如在組織起義前夕知曉有位名叫胡南山的“會拳棒”,就叫人去相約;[13]也有人“在他家常見有舞刀打拳的人”。[14]但時至今日尚未有資料說明馬朝柱所習武技為少林拳。之所以傳其所習拳法為“少林”,估計與清代少林寺在廣大習武者心目中已成天下“武中道場”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至于他的起義隊伍是否“屬于白蓮教體系”,這在學術界有不同意見。《中國民間秘密宗教辭典》稱其為“白蓮教首”,但也有學者將其歸為會黨,筆者基本傾向于后者。因為他所托名的“朱洪錦”乃會黨組織的精神人物,而他本人亦被清嘉慶年間江西崇義縣的“添弟會”(即天地會)列為祖師。[15]由此說明,民間傳聞若不加佐證考辨,極易流于信口演義,難以體現出應有的學術價值,這也是目前峨眉武術史研究中應亟需注意的一個問題。
冒然所舉以上三例,并非筆者的刻意求疵,還望有關同仁勿以率直為忤。在關涉峨眉武術史研究上舛亂戲說的,也并非僅此幾例,應引起研究者的應有重視。
引文注釋是任何被稱之為學術論著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這里所謂的“引文”,是指引證支撐作者個人學術觀點的各類文獻材料;所謂注釋,一是作者對于所引用材料的來源出處加以實事求是地說明,二是為了文章見解暢達,而對論著內容、語匯含義所作的進一步解釋。可見,引文與注釋既緊密聯系,又體現其不同的標識價值,并清晰地彰顯出作者本人的學術水平與道德修養。故而,引文注釋在學術論著中也就有了多重的作用和意義。
首先是反映作者對相關學術領域的把握。大凡從事一項學術研究,作為一名嚴謹的學者,往往會對研究對象進行必要的學術考察,盡可能地占有詳細材料,并通過對各種材料正反兩方面的論證來闡述自己的學術觀點,同時也從中展現出研究者的學術視野和理論素養。
引文注釋反映研究者對相關領域把握的另一個方面,就是體現其對他人已有成果的了解。縱觀學術史可以清楚看到,人類的學術研究是一個薪火相傳的綿延過程。特別在已進入信息時代的當今社會,“一般說來,很少有哪一門科學、哪一門學術領域是完全沒有人涉及過的”。[16]這就要求我們的學術探索當在已有的成果基礎上進行下去,從而才能有效地推進研究的發展和學科的建設。為此,論著中就應對已有的學術基礎予以說明:實事求是地肯定他人取得的研究成果,已有成果中還有什么不足,以及本人的理論貢獻是什么等等,從而使自己的研究可以在該專題的學術發展中有一個適當的定位。
其次是彰顯作者的學術誠信和人格道德。任何學術論著在其理論表述中,必然需要引用、借鑒相關的文獻資料或他人的學術觀點,這是學術研究的普遍范式。然而,不管作者征引了什么材料,都應按要求把所引材料的出處標記清楚,“這是學術自身發展所要求的,也是職業道德的要求和知識產權法的規定。”[17]學術研究不掠人之美,既表現對他人勞動成果的肯定和尊重,同時也彰現出引用者個人的學術誠信和人格道德。
包括峨眉武術史在內的武術理論研究,是一門包括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在內的綜合性學科。不同的學科領域,當然有著各自的學術規范要求,但像立論必須有據,引用資料和已有學術成果必須注明出處等,是從事所有理論研究都應遵守的“學術底線”,也是衡量研究者的學術誠信及治學之道的一桿標尺,所以得到了古今中外學人的一致重視。清代學者陳澧曾寫過《引書法示端溪書院諸生》一文。所謂“引書法”也就是引文規范,陳澧將此視為做學問的基本功。其中第一條,即是“前人之文,當明引不當暗襲”,以“足見其心術之篤實,又足征其見聞之淵博”。[18]上個世紀80年代,美國約瑟夫·吉鮑爾迪在他那本著名的《MLA文體手冊和學術出版指南》(MLA Style Manual and Guide to ScholarlyPublishing)中專門闡述過引文注釋問題,“學術著作的作者們一般都通過資料來源的仔細注釋來承認對前人借鑒”,而那種“在自己的寫作中未經注明出處就借用別人的思想或表達方式……這樣做是違背職業道德的”。
還有是為讀者提供資料信息以便討論交流。學術論著作為科學研究的凝聚形式,向讀者展現了作者的思想嵌入和理論創新。其中的引文注釋是學術文本的有機部分,它一方面支撐著作者的種種思想觀點,另一方面也為讀者提供文獻資料信息,有益后學成長;反過來,人們也可以通過閱讀其引文注釋來了解作者觀點形成的邏輯起點與思想過程,核查引文及出處的如實與否,以便學術共同體內部的討論交流,從而推動學科建設的縱深發展。
在學術論著中依規范做好引文注釋還有一層意義,就是便于學界同仁對所用材料的核查校對。對資料的核查校對,某種意義上如同自然科學實驗中的可重復性。不說明所引材料的出處,又如何能稽考其資料的客觀性和正確性?比如說,長期以來一些武術論著、教材中紛紛提到春秋時期的孫子有所謂“搏刺強士體”一語。遺憾的是都未說明出處來源,使人無法核查其資料的真實性。事實上這五字在各種《孫子兵法》版本中都找不到,馬明達先生上個世紀80年代所寫的《試論當前武術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對此已有論證,并剴切指出:“這是一種不可取的學風”。[19]
在目前有關峨眉武術史研究中,在引文注釋方面主要存在三個方面問題:
(1)資料無出處說明
當代的理論研究,一般總要在他人的基礎上進行。因此,在學術文本中對于引用的材料(不管是直接材料還是間接材料),作者必須遵守知識產權和學術道德,通過注釋形式來加以說明。但是,目前有的峨眉武術史論著在這方面顯得極不規范,所引資料無出處說明的“無注”現象時有發生。如上文提到的春秋戰國時期“白猿祖師”司徒玄空創編“峨眉通臂拳”究竟見于何種典籍文獻,始終無一字說明,而且還“史載其學徒甚眾”?又如,南宋時期“白眉道人”德源創編“白眉拳”及編寫了《峨眉拳術》一書,其依據又是什么?再如,所謂南宋建炎年間白云禪師創編了“峨眉十二樁”云云,同樣不知其支撐其觀點的資料出自何處。可能有人說是援引《四川武術大全》。殊不知《四川武術大全》是今人依據民間口述材料編寫而成,民間口碑真偽雜陳,尤其對于古代史實,豈可據信?順便指出,對于諸如《中國武術大辭典》或《四川武術大全》這類文本圖籍,固然難以按照學術論著的規范要求其資料來源須注釋清楚,但其編寫內容同樣應有相應的資料基礎,切忌凌虛蹈空的信口臆說,以免貽誤讀者;而學術論著,則應嚴格按照學術規范,清楚說明觀點的資料及來源。
(2)出處不確的“偽注”
所謂“偽注”,簡單說是指論著中對引文注釋所提供的資料出處與原資料信息不符,其結癥往往與作者在注釋時不核對原始資料出處及以訛傳訛有關。比如,《四川武術大全》在介紹少林南拳時說黃凈果是少林道心派高僧,于1898年因殺貪官而逃入鄂川間的盤山寺,并特地注明此事見1982年出版的《少林寺資料集》第335頁。但1982年的《少林寺資料集》包括1984年的《少林寺資料集續編》的第335頁均無此內容,所謂的“道心派”,也純屬小說家言。又如,有人在論述有關峨眉武術史的文章中時常轉引這樣一條史料:“《呂覽》載:‘賓人好武,善使鐵棍’。”[20]文中的《呂覽》,當為呂不韋主編的《呂氏春秋》,但翻遍原書,根本無此八字,顯然屬偽注。再如,有文章稱“峨眉武術起源于戰國時代的武師司徒玄空,這是有《吳越春秋》等古籍記載的”,但實際上《吳越春秋》一書中既無關于峨眉武術的點滴記載,也無“司徒玄空”四字,實不知作者翻閱的是哪家獨門秘籍?另如,《峨眉拳源及拳路技藝哲理初探》一文中的“巴族廩君善投劍,精弓矢”,據說出自《太平宇宙記》。查歷史上并無《太平宇宙記》一書,可能是北宋樂史所撰《太平寰宇記》之誤,但現存的《太平寰宇記》中根本此記,同樣為資料出處與資料信息不對稱的偽注。
(3)資料注釋不完整
所謂資料注釋不完整,是指論著對所引文獻資料的出處信息說明不清晰。引文注釋的意義一是彰顯論著作者的學養與學品,二是為了便于讀者對所用資料的核查校對;反之,如注釋不完整,就難以對所文章所引資料進行核查。比如,有篇文章在介紹峨眉武術的歷史淵源時力主“白猿祖師”司徒玄空創“峨眉通臂拳”說,大概為了表明此事的真實性,又云司徒玄空“《中國武術史》記作‘戰國白猿,始白名士口,號動靈子’。”歷史是否如此暫不談,其所謂的《中國武術史》究竟是何人所著,按規范應如實寫清。因為自1985年以來,國內已有二十來種《中國武術史》相繼問世,若不注明,讀者何以查對?
針對上述問題,筆者有兩點建議:
一是研究中立論必須有據,不作無端猜想。著名國學大師梁啟超先生曾說過:歷史研究中如“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21]在筆者看來,此言一方面說明了科研活動中資料的重要性,同時也告誡治學者立論必須有據,不能作華詞浮論掩蓋下的無稽之談。傅斯年先生當年有過一句名言,叫做“有一份材料說一份話”,說的也是這層意思。這是中國學術的優良傳統,我們應該恪守。同時,對于資料搜尋應盡量詳細,因為只有詳細占有材料,才能保證結論的可靠性。當然,科學研究需要學者通過自己的學養知識來對研究對象進行合乎邏輯的假設、想象。但這種假設與想象絕不是“空穴來風”的臆測,而是以相應的材料和理論基礎作為前提,并且最終要求用證據來加以證實。值得一提的是,理論研究不能滿足于借經立言式地借用某些所謂的權威名人或政治人物之言來代替具體的論據,他人的觀點、言談充其量只是旁證,學術觀點只能用具體資料來加以說明,并將資料通過注釋將其標記出來,這是學術研究的基本要求。
二是研究中遵循學術規范,注明資料出處。一般說來,論著中所引用的材料除為大家耳熟能詳者外,都須將其注釋清楚。當然,武術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文化現象,它既有悠久的歷史跨度,又有豐富的活動內容。因此,對它的研究有其自身的特點與要求。就研究方法而言,有各種文獻典籍的閱讀,也有對民間的社會調查;就資料種類而言,除傳統的經史子集、碑刻檔案外,還有拳譜、拳諺、口碑傳說等。對于那些已刊印的拳譜,可按一般文獻注釋規范給予說明;對于那些未刊印的抄本拳譜,則同樣要注明其相關信息,如拳譜名稱、作者、抄本的年代及持有者等。那些廣為流傳的“寡其詞,協其音”的武術格言俗語,客觀上難以一一注明其來源或出處,但所引證的口碑傳說或社會調查,則當注明材料的來源,不能使用一些無法查證的諸如“拳譜中說”或“有人認為”云云等來敷衍成章。
總之,在武術的時代進程中,長期來習慣于用神話傳說來解釋武術歷史的現象今天應該壽終正寢了——我們要用歷史來解釋武術的神話傳說!
研究武術史,令研究者最為困難的就是史料不足問題。就峨眉武術史而言,歷史上各種文獻中輯錄的史料寥若晨星,難以反映出基本概貌;而一些稗官小說的材料,則真偽混雜;至于民間傳聞口述,又水分較大。但是,我國歷史文獻素稱發達,只要我們下功夫去努力搜求、梳理,相信有關峨眉武術史的史料一定會越來越豐富,其形成、發展的歷史脈絡也會越來越清晰。下面,就有關文獻類別,略陳于后:
(1)官私文獻
這類文獻用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來形容,毫不夸張,主要包括《清史稿》在內的二十五史、歷朝的典章制度、紀事本末史書及各類詩文集等,其中就有彌足珍貴的峨眉武術史料,如《清史稿·藝術列傳》記一名叫江之桐的安徽人善“峨嵋十八棍”,其特點是“多取洪門,敵硬斗強,以急疾為用”。[22]其次是林林總總包括諸子百家在內的私家文集。私家文集文體多樣,內容包羅萬象。如廣為人知的記述古代峨眉武術拳法的“峨眉道人拳歌”,即出自明人唐順之的《荊川文集》卷3,而宋代著名詩人陸游的《劍池》一詩中則留下了諸如“我壯喜學劍,十年客峨岷”的吟誦,而其“學劍峨岷”事,又可與他《融州寄松紋劍》中的“十年學劍勇成癖”及《宿魚梁驛五鼓起行有感》中的“變名學劍十年功”等句相互印證,從一個側面顯現了詩人當時峨眉劍術的情況。
在私家文獻中還有一類野史筆記。所謂“野史”,是指古代私家編撰的與官修史書有異的另一種史書;所謂“筆記”,是中國古代一種與文集有別的文體,意謂隨筆記錄之言,亦屬野史類體裁。這類材料(尤其筆記)形式隨便,又無確定格式,諸如見聞雜錄、考訂辨證之類,皆可歸入。就內容而言,筆記所載雖多是些瑣碎片斷,但因有聞即記,較官修史籍往往生動真切,其中不少資料還為正史所不載。如宋人李昉的《太平廣記·蜀士》記前蜀王建兒子承協有文武才,長期跟隨一位衣衫襤褸的高人習練“戰陣之法”,有次王建講武于瀘州的星宿山下,承協在馬上舞動一根三十多斤的鐵槍,“星飛電轉,萬人觀之”。需要指出的是,筆記中也可能記錄了一些傳聞不確、考訂不嚴的內容,這是我們在閱讀時應引起注意的。如《清代述異》上有這樣一條材料:“明遺民陸孚庭(桴楟)先生精通武藝,其所擅長梅花槍法,為蜀中峨眉高僧所傳。”事實上,陸桴楟的槍法老師乃蘇州常熟的石敬巖,而石敬巖之槍先從少林僧洪記,后受教于劉德長,這在陸桴楟同鄉吳殳《手臂錄》及《陸桴楟先生文集》中均有明確記載,其記顯然有誤。
(2)地方志乘
地方志乘顧名思義就是專門記述天下四方之事的志書,東晉常璩撰寫《華陽國志》,可謂是記載巴蜀之地早期尚武風習的重要地方志乘。除此以外,歷史上巴蜀地方的省、府、縣志(包括清人蔣超編撰的《峨眉山志》)不少,但有關峨眉武術方面材料少有披露,應加強這部分史料的搜集與整理。需要指出的是,近些年中,不少地方紛紛修志,但為了擴大本地區的文化影響,一些未經考辨的傳聞材料也充塞其中,這在引用時須善加甄別的。如2001年版的《樂山志》所記載的白衣三(即“白猿道人”司徒玄空)“創編峨眉通臂拳,攻防靈活,在峨眉山授徒甚眾”,即是一例。
(3)清代檔案
這里的“清代檔案”主要指藏于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清代檔案和四川省檔案館所藏清檔。這部分史料內容豐富,卷帙浩繁,其中就有關于清代巴蜀地方的武術活動記載。2006年中,就四川武術是否與天地會有關曾引起爭論,其實只要查閱有關清檔就不難明白。清乾嘉年間的天地會內部的《會簿》中清楚記曰其會眾崇奉的習武圣地少林寺在四川“城(成)都大平府太平寨少林寺”,[23]地址不確,但隱約透露出四川與天地會的曲折關系,再聯系到民間口碑中的川省洪門拳緣起,其情況更為明了。有清一代的巴蜀地區,還活動著又一習武風習濃烈的會黨組織啯嚕,清代檔案中輯錄了不少該組織成員習學拳棒的資料。另外,如清嘉慶朝川省出現的青蓮教,又名“少林神打”,其練武之風同樣非常興盛,清人彭洵的《灌記初稿》卷2記其“以照光、拜燈、拳勇各術煽惑愚民”,《四川武術大全》中收錄的“青蓮拳”在源流上或許與此有關。另外,發生在上世紀世紀之交的四川義和團運動是整個中國義和團運動的重要組成,值得注意的是四川的義和團就叫做“義和拳”。1985年四川省檔案館編撰的《四川教案與義和拳檔案》一書中,輯錄了不少值得深入研究的武術資料,如念咒附體的“舞弄拳棒”,[24]這為今人厘定習要求觀師默像、順乎自然的“慧門拳”歷史源流,提供了真切的資料。再聯系到慧門拳中存有的“楊戩拳”及“哪吒拳”等拳名,其義和拳遺風就更明顯了。
(4)武術圖籍
這里的所謂的“武術圖籍”指獨立成冊的武術著述。由于研究視角的差異,主流學界一般不會關注這類文獻;就武術界而言,長期來也少有人問津。古代武術圖籍起始尚早,但在古代重文輕武觀念的貽害下,現有的武術圖籍總的說來數量不多,具體到峨眉武術則更有限了。如眾所熟知的吳殳《手臂錄》中輯錄的《峨眉槍法》及相關情況介紹,可謂吉光片羽而彌足珍貴;此外,還有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出版的宋仔鳳所編《劍法圖說》(后又名《劍法圖解》)等。[25]在武術圖籍里另有個重要類別就是“抄本”。所謂“抄本”,顧名思義即是未經刊刻而手抄的書籍。由于流傳范圍小,底本較其它各類古籍更為稀少,加之社會動蕩、天災、戰亂、文化浩劫等因素破壞,存世之本猶如鳳毛麟角。目前有關峨眉武術的“抄本”就有多種,如有托名“白眉道人”德源所編著的《峨眉拳術》,有傳聞清咸同年間農民軍將領(一說太平天國冀王石達開“記室”)何崇政編著的《峨眉拳譜》,有清末以來民間傳藏的《劍譜》等。行文至此,不知《清史稿》中記載的“峨眉十八棍”,民間是否亦有棍譜傳世?
(5)民間口碑
所謂民間口碑,指通過田野調查的來的民間口述資料。凡是接觸古代武術史研究,經常會感到文本史料的奇缺而口碑材料的豐富。民間口碑是中國武術文化不可忽視的主要庫存,負載著豐富的歷史內容和文化信息。已故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曾說過:“凡是沒有史料作基礎的歷史,當然只得收容許多傳說。”[26]有關峨眉武術的民間口碑材料蔚為可觀,這為研究峨眉武術歷程提供了龐雜樸野的信息渠道,但由于民間口碑往往難以按照嚴格的歷史邏輯進行發展,而更多的吸收了民間傳奇、公案小說或瞽詞俗劇演化而來,加上武術界長期來的門派之爭即假托附會之弊,所以難以作為信史隨手引用,而需要下功夫進行條貫、甄別,這樣才能成為武術史研究中的重要資料源。否則極易流于怪、力、亂、神的訛傳戲說。如峨眉武術八門之一的洪門拳,傳說源自清順治年間鄭成功的“金臺山”組織,因以朱元璋“洪武”年號的“洪”字立門,故稱洪門,以及乾隆年間少林寺遭火焚有五經和尚逃至南方傳授洪門拳等,均非實有其事,但如結合清代天地會史料進行剖析,此類傳說即可發揮出較好的資料價值。
武術史料除上述五種外,還有譜諜圖籍和金石碑刻兩類。所謂“譜牒圖籍”是包括族譜在內的家譜,它是有其專門體例的一種文獻,歷來得到史學界的高度重視。武術的傳承方式主要是以家傳和師徒傳承為基本方式的。因此,家譜無疑是重要的武術資料源。如河南省著名拳種萇家拳的重要史料,就見于其咸豐、光緒兩代的《萇氏族譜》。所謂的“金石碑刻”,乃指古代鐫刻文字、頌功紀事的鐘鼎碑碣之屬。由于金石碑刻不僅可識文字的源流,亦可訂經史之訛闕,補文獻所未備,故一向為學界所重,稱為“金石之學”。古代的金石碑刻中記錄武術史料的并不多,但決不可忽視。如研究明清少林武術史,就離不開相關的碑刻、塔銘資料。相比之下,目前的峨眉武術史研究中,少見這方面材料的引用。是根本沒有還是尚未深入探尋,筆者不便遽言,盼望有志于峨眉武術史研究的學者花一番功夫,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地竭澤而漁,為峨眉武術史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
甘坐冷板凳與張揚求真、求實的科學理性,是研究任何學問不可相離的風骨品藻,因為“學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在這一點上,陳寅恪先生當年所告誡的“讀書不肯為人忙”,值得我們治史者好好品味咀嚼。已故國學大師任繼愈先生生前曾寫過一副對聯:“為學須入地獄,登山直到高峰”。跋涉學術的崎嶇山道無疑是痛苦的,但得到的是化蛹為蝶的由衷歡欣!
[1]張培蓮.《中華峨眉武功》第9頁,1993年版(內部資料).
[2]按:2001年版的《樂山志》本人未見原書,文中所記見《百度百科》“峨眉武術”.
[3]《峨眉武術起源之謎揭密》,http://bbs.cqzg.cn.
[4]朱珠:《歷史上的峨眉派》,http://sports.sina.com.cn.
[5]王充:《論衡·別通》,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6]《異稱日本傳》,引自日本典籍《古事類苑·武技部一》。《古事類苑》乃為輯錄有關日本武技資料的類書,由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寒川恒夫所贈。又,日本的刀法即為“劍道”.
[7]于鐵成.《四川武術何時入了天地會》,http://www.tianya.cn.
[8]于鐵成.《四川武術何時入了天地會》;朱珠:《歷史上的峨眉派》;《峨眉武術起源之謎揭密》等.
[9]唐豪.《行健齋隨筆?少林白眉棍法》,上海市國術館1937.
[10]龔鵬程.《武藝叢談》第52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版。
[11]毛銀坤主編.《四川武術大全》第49頁,四川省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12]陳振勇.《巴蜀武術文化探驪》,上海體育學院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
[13]臺灣故宮軍機檔案008264號,轉引[日]鈴木中正:《乾隆十七年馬朝柱的反清運動》.見《明清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14]《錄付奏折·農民運動類》補224卷5號,兩江總督尹繼善報.
[15]《錄付奏折》嘉慶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江西巡撫阮元奏.
[16]程千凡,鞏本棟.《貴在創新》,見楊玉圣、張保生主編《學術規范讀本》,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17]張亦工.《史學論文的標注方式應當規范化》,見楊玉圣、張保生主編《學術規范讀本》.
[18]黃國聲主編.《陳澧集》第6冊第23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9]馬明達.《試論當前武術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見甘肅省體委群體處、甘肅省武術協會編《武術研究》,1982.
[20]《談峨眉派拳術十八種概說》,www.jingwuhui.com;《峨眉拳源及拳路技藝哲理初探》,www.ems517.com;《峨眉武術》(下),www.cots.com.cn.
[21]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52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22]洪門,指對手的正中面。《少林宗法·技擊術釋名》曰:“與人搏斗,正中直進,稱踩洪門。”.
[23]《錄付奏折》嘉慶十六年九月十八日江西巡撫先福折.
[24]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教案與義和拳檔案》第697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25]陳振勇.《巴蜀武術文化探驪》.
[26]顧頡剛.《崔東壁遺書·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G85
A
1004—5643(2012)01—0001—05
“四川國際峨眉武術節高峰論壇”主題報告。
周偉良(1953~),男,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傳統體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