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進 張宗明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中國彌足珍貴的傳統文化財富,雖然政府已經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并設有專責機構管理各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工作,但為何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的糾紛、沖突與消解現象仍然層出不窮?這并不是“徒法不足以自行”一句話可以涵蓋,也不是因為政府人員執法不力之故,而是因為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領域尚未有眾人共同接受的道德哲學基礎。道德哲學不是定義出來的一串言詞,也不是哲學家復雜艱澀的語詞匯整,而是對一個領域的基本理論與生命發展的走向指引,因故,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道德哲學命題很難在法律中進行明訂條理來落實,而需要透過倫理文化、文化脈絡自覺性、存有論與文化有機生態域四個面向來建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價值認同。
科學的世界觀通常涵蓋自然科學如何看待世界(諸如有機觀或機械觀)、世界是什么 (諸如秩序、規律與恒定性)、科學要做什么 (諸如發明、專利與維護和平)、科學的范圍到哪里 (如科學要處理的對象)、為何要透過科學的方式來看待世界 (即這個世界如何看待科學)等,總括來看就是考辯出科學的內在涵養是什么,以類推思維來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世界觀實質就是探源其傳承的倫理文化內涵,此中含攝靜態的結構與動態的作用兩個旨向。就非物質文化遺產靜態結構的邏輯脈相由內向外來看,需要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價值來自何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范圍、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論述的意識形態或基本立場、非物質文化遺產所呈現出來的域像等。就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動態結構來講,則需要貞定非物質文化遺產能夠處理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當下扮演的角色為何、如若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又會如何。亦即,非物質文化遺產并不是一類被指定、欣賞、保存、維修的對象物,它是一個具有積極能動性的角色,同時也是一種具有轉化作用的“機制”。靜態與動態的辯證關系則體現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傳承保守和傳承變異”〔1〕。
當下如若沒有厘清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的倫理文化內涵,亦即沒有掌握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的建構性與脈絡性,也尚未發展及經營出其價值論述,縱然指定與分派各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活動,都難以吸引年輕族群對其傳承的關注,誠如“一旦舍棄對核心價值這一靈魂的發掘與保護,也就等于從根上肢解了它的有機生命,文化也就不再是活的文化,所謂搶救和保護,也就會徒具形式”〔2〕。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種具有改變社會的能量,在消極面我們需警惕地分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蛻變異化型態,諸如被某些異端分子所利用以從事不法活動;在積極面我們應該不斷挖掘非物質文化遺產所蘊含的先人智慧、優秀技術、感人故事與環境氛圍等來解決當下社會存在的相關弊端問題。人們把內涵豐富且樣態多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加以傳承,將有助于整體社會的文化多樣性發展,亦能促進生命有機體有生存、成長與發展的機會,若能使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構建和諧社會的積極能量,就有可能使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生活中的新價值。進一步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不僅在于追求其永續發展,更在于將其過程融浸于倫理文化中。在具有倫理文化的情境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自我實現”傳承才能得到尊重與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才能得到滋養的沃土。
非物質文化遺產依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3年10月17日頒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解釋,是“被各群體、團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形式、知識和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表演藝術、社會習俗、祭典、節慶活動、傳統工藝、口傳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莫不在“人”的身上,亦或在人與人相處而出現的文化活動中。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得以成功的關鍵在于其價值感與意義感是否能被營造出來,并且廣泛地讓社會大眾認知、接受、喜愛而愿意視其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傳播與承繼,顯然“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得以成立的主體。當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主體時,如果產生了“人的意志決定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導向時,是否意味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不具自覺性呢?是否意味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具備超越種族、文化、國界、時代的特質呢?其實, “人決定一切”及“物自身兼具自覺性”二者都是極端,誠如德國大哲海德格爾所言:“人作為一個追問著歷史性的人,人性和物性的終極性始終都是不兼容的,因此人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種自由的創造”〔3〕,非物質文化遺產亦是創造物的所屬,由此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內涵實介于此二者之間,一方面人們決定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命運,另一方面人們卻基于文化共識而傳承出非物質文化遺產自身的文化脈絡自覺性,亦即處于某段文化時期時,當下的人們會共識地認知到何者值得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傳承,這些無法以言語來描述、定義或正面表列,更無法以法令來判定。此中的“共識”固然仍是以“人”為主體,但所反映出來的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的文化脈絡自覺性。不同的文化可能會有不同的“共識”,由此會使某些非物質文化遺產“自然而然”地被保留或消亡,能被保留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被指稱為具有“自覺性”所以才被傳承。因此,面對以“人”為主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必須能夠前瞻出權力者個人意志或經濟利益考量而做出的行徑之策,此“前瞻”之道的實施不在于法令是否嚴密,而在于全民是否具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共識,亦即“非物質文化自身生命在面對新的生存環境時,要自我調節以延展自身生存的時間和空間”〔4〕,從而把握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脈絡性,進而營造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的“自覺性”境遇。
種種非物質文化遺產所架構起來的多元文化內涵與文化厚度,是一個地方最珍貴的文化價值所在。由此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維護不僅在于保全其形體樣貌的豐滿,更在于促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適性發展,從而維護此地的文化價值,也只有維護了此地的文化價值,才能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受到重視與尊重。落實一個地方的文化價值維護,需從其歷史脈絡、生活面向來用心。就歷史脈絡而言,貴州侗族大歌、青海熱貢藝術、蒙古族呼麥、媽祖信俗等至今仍是地方上生活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若能得到生活系統組織的支持,或者能與生活系統組織的運作相結合,就較有可能讓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成為人們區域生活的環節,并因而得到良好的經營維護。“工作部門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開發和傳播工作是其應盡的職責,也是責無旁貸的歷史重任”〔5〕。當地方組織系統涵養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亦同時能維護著地方傳統組織的良善運作。就生活面向而言,一座帶有廟宇節慶特色的傳統小鎮之所以能成為舉世聞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空間,是因為它不但滿足了眾多居民每天生活飲食所需,也能滿足一年四季節慶的特殊需求,由于它的運作方式立基于其特殊的人倫關系、產業關系、地緣關系與文化關系,所以當廟宇節慶帶動了許多特殊需求時,市場攤販也透過提供節慶所需來提醒居民節慶的到來,這也同時支撐著節慶的綿延運作。由上述而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并不僅僅是紀錄與推廣,更需以與其相關的歷史脈絡、生活面向來進行文化脈絡自覺性的整體思考與實踐。當人們所具有的生活方式、文化價值和人際關系的內涵意蘊因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而得到深厚發展時,這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的另一期冀所在。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存有對于關心文化價值的人們而言是一種勿庸置疑的肯認,但是人們卻不能忽略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概念的內在吊詭,否則便難以理解,為何某些傳統技藝的傳承在不斷地消解?在多年不斷地研究與記錄下,為何許多族群母語及口傳文學卻不斷地流失?根源可以追溯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存在的兩個重要元素,其一是要體現在活生生的人的身上,其二是要體現在仍在進行的生活中。非物質文化遺產必需活生生地存活在生活中,因為“非物質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是與人們的活動息息相關的,而人的活動是動態的,這就決定了非物質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具有活態性”〔6〕。那么,該如何存有此種“生活”呢?人們固然可用數位典藏、錄音、錄影等方式來記錄,也可用人才培訓班來傳承技藝,其實傳承之根本在于如何讓這些藝師或民俗承載者愿意繼續以這種方式生活,同時也吸引源源不斷的年輕人愿意以這種方式來生活。這里的重點在于“生活方式”而不在于“技藝傳承”。“生活方式”意味著價值觀、人際關系、社會脈絡等諸種形態的綜合體,“生活方式作為文化群體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綜合體現,具有較大的穩定性,通過代代相傳的方式被一個民族繼承下來,表現出豐富的文化內涵”〔7〕。非物質文化遺產必須植根于此“生活方式”中,并且在其中扮演著某種社會角色,從而成為眾人喜愛的對象或值得驕傲的成就。如果僅僅以保育的方式傳承著某種“技藝”,而相應的“生活方式”在不斷的變遷,則此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原本的社會意義也將隨之流逝,在此種情境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僅是存有著形體,卻沒有了精神,長此以往,此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終會走向消亡。
諸多傳統工藝都面臨著年輕人不愿繼續傳承的問題,地方政府也因勢利導辦理了各種人才培訓班。然而卻沒有仔細思考,此種傳統工藝在當年的社會角色為何?在當今的生活角色為何?以竹編為例,早年家家戶戶都將竹編產品應用于生活的許多面向,如菜籃、碗籃、提籃、籮篩、竹椅、竹桌、竹枕、竹床、竹席等等,可謂琳瑯滿目而錯落有致地相契于人們的周遭生活。然而在現今生活中,還有多少竹編制品存活于人們的生活中呢?絕大多數的上述生活用品都是塑膠制品、金屬制品等,而當下欲望的橫流與價值的缺失則將竹編等傳統工藝導向了“精致藝術”,企圖將生活用品的竹編轉型為觀賞藝術價值的竹編藝品。表面看來是將傳統工藝“高級化”或對其進行了“產業升級”策略,卻吊詭地將傳統工藝徹底地拔除于日常生活之中,也就徹底地消除了傳統工藝原本的社會意義與社會角色。
誠然,生活方式是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改變的,人們既然無法使生活方式停留,就不應將傳統技藝的社會角色與社會意義定格。從辯證方法論視閾來看生活方式與傳統技藝的三種存有關系:如果生活方式改變,而傳統技藝沒有改變,則其原本的社會意義與文化脈絡將消逝;如果生活方式沒有改變,而傳統技藝改變了,則傳統技藝有其自我螺旋式上升過程而無須憂慮是否該保育;如果生活方式與傳統技藝都與時俱變,則所謂的傳統技藝就不再是“傳統”了,如皮影戲變成金光皮影戲,進而演化成電影式的霹靂皮影戲,此時若進行“傳統”的保育,就會出現此傳統技藝已經“去脈絡”化的危機。就目前來看,傳統技藝看似較容易透過地方政府部門的政策介入來傳習,而生活方式大概很難保育或存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就需面對此一現實來進行合宜性的調適與引導。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知識論從“文化有機生態域”來考察有兩個旨向。其一,非物質文化遺產若比喻成一根腿骨,則社會整體環境就是一個生命體,亦即,當非物質文化遺產此在于這個社會環境生命體中時,它扮演何種角色與功能?然而答案目前依舊迷離,因為當下大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沒有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看成是環境生命體的一部份,而僅僅關注在某項非物質文化遺產本體上,就如同沒有看到整個生命體,而僅僅關注了一根腿骨,注重了部分,舍棄了整體,此種傳承得不償失。單是擁有某項傳統技藝的技術,或是為了舉辦慶典活動而規劃了文化節,但若缺乏社會要素諸如情感與記憶等的連結,縱然看似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分類項目,都難以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就是為數不少的如雨后春筍般的種種文化節快速興起也迅速沒落的主要原因。一座工廠若僅存建筑或機具等有形物質,就像僅有筋骨肌肉,若缺乏氣血循環般的非物質氛圍,則不足以成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兼具技術、工法、管理文化、集體智慧等非物質氛圍才是使得工廠得以具有生命力與文化價值的關鍵所在,才會使人感到順暢、安心與幸福。因此,如果人們僅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看成是一種技能或活動,而沒有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看成是一個生命的永續經營與發展,那么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成為不具生命意義的軀殼了。其二,若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看成是一個生命體,那就得追問這個生命體的生命功能為何?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這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命展現與促進了什么?讓此生命體具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的眾要素何在?這些要素的有機組成機制為何?“人”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生命歷程中永遠是最重要的一環,然而“人”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命史中變動最大且最無法掌握的要素。當下人們在看待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時,僅僅關注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調查與紀錄,卻沒有注意到真正的關鍵在于變動不拘的“人”自身。
因此,人們如何看待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方向與行動將決定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知識樣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根本目的在于存續活態傳承,這是衡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合理性的基本準則”〔8〕,在此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做為一個文化生態系統,其中的人、文、地、景、產等資源應該有某種程度的文化相互關聯性,從而使得此文化生態系統能自我運作與再生產,故而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不能將調查、紀錄、推廣等手段誤置為目的,亦即,這些手段所要達到的目的是如何讓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因此,澄明營造一個讓多元生命都能適性自在發展的“文化有機生態域”,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智慧之思所在。
作為一種有生命力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必然在核心文化價值的境遇下有著創新、自由、多元、生命對話等特性,對于內涵豐富且樣態多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予以存有與傳承,將有助于和諧社會的文化多樣性發展,從而促進諸種生命有機體都有生存、成長與發展的可能。生命活動若能在兼具倫理文化的社會中得到適性自在的發展機會,則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成為社會的價值認同所在。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以其歷史脈絡與生活面向來進行整體思考與實踐時,人們的生活方式、文化價值、人際關系等地方文化的重要內涵亦將隨之得到良善的維護。更重要的是,在社會不斷變遷過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不會囿于固定的形貌,而會在把握其文化核心價值的情況下持續地自我轉化、創新與調適,如此這般不但能避免被商業利益所主導而失去精神,更能在文化有機生態對話中來達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生命實踐。
〔1〕滕海濤.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特點〔J〕.東南文化,2009,(1).
〔2〕鄧瑩輝,譚志松.原生態文化概念與非物質文化保護和傳承的原則〔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
〔3〕Jeff Malpas.Heidegger's Topology:Being,Place,World〔M〕.Cambridge:Mass Press,2006.274.
〔4〕白瑋,宋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再識〔J〕.社會科學輯刊,2010,(6).
〔5〕魏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與民族工作部門的職能定位〔J〕.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4).
〔6〕譚志松.論土家族非物質文化傳承教育的主要特征〔J〕.西北民族研究,2010,(2).
〔7〕普麗春,袁飛.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教育傳承的主體及其作用〔J〕.民族教育研究,2012,(1).
〔8〕祁慶富.存續活態傳承是衡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合理性的基本準則〔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