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劉元芳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市場化和城市化進程,中國社會階層分化加快,社會流動機會增多,逐步打破了原有的身份等級體系。農民可以進城務工經商、社會成員可以自主創業,高考制度幫助許多人實現了身份轉換,社會流動率的提高使得社會活力顯著增強。學界也大都認為這是一種歷史和社會的進步,“只要不是從偏見出發,不是簡單地從個人利益得失出發,那么,就不難得出這樣的明確結論:階層分化作為改革開放的直接產物,是現代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階層分化作為一個社會運動,是一次巨大的歷史進步。”〔1〕
但是近年來,一種新的現象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普遍憂慮,這就是“階層固化”現象。“階層固化”是指社會階層分化嚴重導致的社會階層間的流動減少,父母的階層地位決定了子女的階層地位,社會階層結構實現了接近原樣的代際復制,不平等在代際被固定化的現象。〔2〕階層固化問題的出現,對于正處于社會轉型過程中矛盾凸顯期的中國是嚴峻的挑戰,如果不能遏制這種趨勢,將會對社會發展、社會穩定帶來負面的影響。“‘階層固化’所導致的嚴峻社會現實已經擺在我們面前,再不可漠視。”〔3〕本文在描述階層固化現狀的基礎上,剖析階層固化的本質,并從社會資本的視角分析階層固化形成的原因,以期對如何遏制階層固化趨勢提供有益的思考。
階層固化的表現之一是“二代”現象的出現。2009年的杭州飆車案使得“富二代”這個詞開始流行于網絡并正式進入公眾視野,2010年河北保定的“我爸是李剛”事件,使得“官二代”一詞廣為人知。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浙江臺州3名“90后”農民工通過網絡、手機等相約集體自殺,有兩人在喝下劇毒農藥后死亡,他們三人都是家境貧寒的農民工之后,早早輟學,對現實與理想差距感到失望乃至絕望,〔4〕“窮二代”現象浮出水面。近來又有“星二代”、“壟二代”的說法。“‘二代’現象究其實質,反映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新生成的社會不平等結構開始代際轉移或者傳承,上一代的社會地位、物質財富和文化資源在向下一代傳遞過程中,出現了某種階層壟斷傾向。”〔5〕
階層固化的表現之二是高等教育領域的“寒門難出貴子”現象。近期《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窮孩子沒有春天?——寒門子弟為何離一線高校越來越遠》中,記者調查了各大高校農村學生越來越少的現象,感嘆“‘出身越底層,上的學校越差’,這一趨勢正在被加劇和固化。三十年來,國家的轉型在繼續,但底層個體命運的轉型,卻在逐漸陷入停頓。”〔6〕這篇文章引發了人們對階層差距影響教育公平問題的廣泛討論,“寒門難出貴子”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改革開放以來,通過恢復高考制度,在1980年代為許多草根階層的孩子,尤其是農村孩子提供了鯉魚躍龍門的機會,所謂“知識改變命運”正是這樣的寫照。但是近年來,隨著社會階層分化加劇,貧富差距拉大,教育差距也隨之拉開。我國高等教育規模已經由精英化轉向大眾化,但農村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沒有擴大反而降低了。教育學者楊東平主持的“我國高等教育公平問題研究”課題組調研得出以下結論:中國重點大學中農村學生的比例自1990年代起不斷滑落。北大農村學生所占比例從三成落至一成。清華2010級農村生源比例僅占17%。〔7〕越是名牌大學這種現象越發明顯。
恩格斯曾經談到:“英國的法學家享·薩·梅恩說,同以前的各個時代相比,我們的全部進步在于從身份到契約,從過去流傳下來的狀態到自由契約所規定的狀態,他自以為他的這種說法是一個偉大的發現,其實,這一點,就它的正確而言,在《共產黨宣言》中早已說過了。”〔8〕在這里,恩格斯肯定了梅恩在1861年的論斷—— “我們可以說,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至此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 (from Status to Contract) 的運動。”〔9〕
“身份,是指生而有之的東西,可以成為獲得財富和地位的依據;契約,是指依據利益關系和理性原則所訂立的必須遵守的協議。用契約取代身份實質是人的解放,是用法治取代人治,用自由流動取代身份約束,用后天奮斗取代對先賦資格的崇拜。”〔10〕中國傳統社會一直是“身份社會”。典型表現在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差序格局”: “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象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系。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11〕這種“差序格局”靠血緣紐帶維系,通過固定個體身份維持社會結構的穩定,“父死子繼:農人之子恒為農,商人之子恒為商——那是職業的血緣繼替;貴人之子依舊貴——那是身份的血緣繼替。”〔12〕而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兩者共同決定了社會資源的分配,生產和消費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財產是依照血緣關系來繼承的,交換大多是以地緣為基礎進行的。如同梅恩所言,“在人法中所提到的一切形式的身份都來源于古代屬于家庭的權力和特權,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至今仍帶有這種色彩。”〔13〕因此形成了個人對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的依賴,同時也進一步確認了個人身份。
1949年以后,中國實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國家幾乎壟斷了所有重要的社會資源,“差序格局”維系的基礎被打破。“當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不再能夠向人們提供利益的時候,特別是人們生存和發展的機會主要不是來自這里的時候,其重要性無疑就會迅速下降。”〔14〕這一時期,城鄉二元體制及單位制基本上把所有人定位為工人、農民、干部三種身份,突破這種定位的機會非常有限,尤其是城鄉之間的鴻溝難以跨越,“農村戶口”幾乎阻斷了幾億農民改變身份的可能,社會流動機率很小,因此,直到改革改放前,我國社會分層最突出的特征仍然是身份制的制度體系。
始于1978年的改革開放,是中國社會階層結構“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朱光磊在1998年撰文分析中國社會階層分化時指出:“許多身份性的因素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過程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削弱。現在,產業工人、官員、知識分子等原先占有較大既得利益的階層,對身份的依賴已大大減少,農民則是突破了身份的束縛邁向了廣闊的市場,個體勞動者、私營企業主及從業人員等更是在既沒有身份優勢,又沒有身份束縛的起點上開始了其發展歷程。中國正加快向契約社會過渡。高校招生考試、自學考試、國家公務員制度、差額選舉制度、住房制度改革等等,無不使利用身份優勢獲取利益的余地大大縮小。”〔15〕
但是,當改革進入第三個十年時,情況卻發生了改變, “從身份到契約”的進程因為“階層固化”現象的出現而受到了質疑。人們看到的是,財富階層快速壯大,他們是經濟、政治、文化等各種社會資源的集大成者,由此織就了各種關系網絡并且傳給下一代,“富二代”、“官二代”正是資源代際傳遞的結果。同時,社會底層也在擴大,階層間的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大,弱勢階層向上流動的機會減少,難于突破群體界限。 “窮二代”在“拼爹”游戲中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先賦因素再次壓倒自致因素,成為決定個人地位的砝碼,階層固化趨勢明顯。強勢階層憑借已有的關系網絡進一步壟斷社會資源,弱勢階層更加看不到向上發展的前景,“馬太效應”疊加使得各階層成員再次被禁錮于出生時的身份,“當今社會和以往歷代社會之間的主要區別,就在于契約在社會中所占范圍的大小。”“舊的法律是在一個人出生時就不可改變地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而現代法律允許他以協議的方式來為自己創設社會地位。”〔16〕這是梅恩在1861年的論述,為什么時至今日,卻又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從身份到契約”出現回退呢?
階層固化的原因是復雜多樣的,有歷史和現實的原因、制度設計和價值觀念的原因等,本文僅從社會資本的視角分析階層固化產生的原因。
社會資本近年來成為社會科學領域的分析范式之一。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 (Pierre Bourdieu)在20世紀80年代正式提出了“社會資本”的概念,科爾曼、帕特南、波茨、林南等人進一步發展和完善了社會資本理論。“社會資本是實際的或潛在的資源的集合體,那些資源是同對某些持久性的網絡的占有密不可分的,這一網絡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認的,而且是一種體制化關系的網絡。”〔17〕根據這一定義,社會資本以關系網絡的形式存在,社會資本的數量依賴于占有者社會網絡規模的大小。林南對社會資本的定義是“行動者在行動中獲取和使用的嵌入在社會網絡中的資源。”〔18〕這一界定與布爾迪厄的定義有相通之處,也更符合中國文化語境中人們對社會資本的理解,即社會資本是可以從中獲得回報的社會關系。
階層固化與社會資本有何關聯?社會分層客觀上就是社會成員因獲取社會資源的能力和機會不同,而呈現出高低有序的等級層次的現象。社會資本是社會資源的一部分,林南認為,每個人在社會結構中處于不同的位置,從而形成不同的社會關系,擁有不同的資源。〔19〕這說明社會分層與社會資本有著密切關系。當社會資本分布不均衡的現象嚴重時,就會產生階層固化的現象。當前社會資本的不均衡主要體現為家庭社會資本的差異、城鄉社會資本的差異和高等教育領域社會資本的差異。
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因此,先賦因素的差異是不可避免的。改革開放以來社會流動的增強給了許多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機會,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通過奮斗改變命運、知識改變命運。筆者上大學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班里同學有許多來自農村,畢業后通過分配工作又都留在了城市。雖說當年的高考堪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但一旦考上大學,家庭出身的作用就淡化了,因為畢業分配政策是與學習成績和地域因素相關聯的。現今黨政機關、高校和科研院所的許多干部和學者都是當年來自于貧寒農家的孩子,這些人真的是通過知識改變了命運,徹底實現了身份的轉換。這些人的奮斗歷程生動詮釋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從身份到契約”的進步。
但是近年來,隨著市場化的進程和高校招生規模的擴大,一方面,國家不再包辦大學生的就業,另一方面,每年高校畢業生的數量在增加,社會普遍認可的地位高、收入好的就業崗位成為稀缺資源。這種情況下,大學生的本能反應必定是動用家庭關系。福山曾經說過:“普天之下,家庭顯然是重要的社會資本之源。”〔20〕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會出現福建屏南縣財政局為某官員女兒量身定做招聘條件的事情了。“拼爹”就是人們對大學生動用家庭社會資本的形象說法。這樣的結果必然是家庭背景好的大學生得到了高社會地位和高薪的工作,而來自貧窮家庭的大學生只能成為租住在狹小房子中拿著一千多元月薪的“蟻族”。當家庭背景成為就業過程中一道不斷升高的門檻,普通人家的子弟因為父母沒有金錢和權力,也就沒有足夠的家庭社會資本為其就業提供條件。而那些家庭社會資本充裕的孩子,則可以輕松獲得體面的工作、較高的收入以及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就業是實現不同群體間流動的重要環節,如果不能遏制這種狀況,會進一步加大社會底層向中間階層以及更上階層流動的難度,催生階層固化現象。
我國城鄉分割的戶籍制度造成了城鄉二元結構的長期存在。城市化進程的推進使得農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動明顯增多了,但是,戶籍制度卻仍然是橫亙在城鄉之間的障礙。以龐大的農民工群體為例,他們已在城市打工多年,但因為戶籍問題享受不到城市人的待遇。他們的孩子大多數從小就隨打工的父母生活在城市,已不可能再回到農村原籍生活。但是,因為戶籍問題,他們上學有困難、就業有困難,婚戀有困難,成為城市中新的弱勢群體。戶籍所在地又與社會資本密切相關。農村人的社會關系網絡主要也是農村人,即使是生活在城市的農民工,他們的社會關系網絡也主要是一同在城市打工的農村人。這就使得他們很難在城市建立廣泛的社會關系,無法真正融入城市,哪怕在城市生活多年也只能是“農民工”,他們的子女也只能是“農民工二代”或曰“新生代農民工”。
近年來引起全社會廣泛關注的“蟻族”問題,其實也與城鄉二元結構帶來的社會資本差異密切相關。廉思研究團隊的調查表明,“蟻族”大學生有54.7%來自農村,〔21〕其家庭的社會關系網絡也在那里,他們在鄉村的社會資本投資人群主要在農業和城市非正規部門就業,對他們在城市正規部門求職幾乎沒有幫助。而城市戶籍大學生的社會關系網絡集中在城市。城市是國家機關、高校、科研機構集中的地方,城市人更有機會把社會資本投資集中在上述機構,因此更有可能動用社會資本獲得就業信息或直接達成就業目標。這會使得城鄉二元結構造成的差異在代際間繼續擴大,從而進一步加劇階層固化現象。
教育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源,與社會分層及流動之間有著密切關系。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是實現個人向上流動的最好通道。人們可以通過教育換取更高的社會地位,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是個體跨越社會階層間的障礙。在我國,許多農村青年或者出身貧寒的學子正是通過接受高等教育實現了向上流動。
自上世紀90年代末高等教育大規模擴招之后,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進入大眾化階段,接受高等教育的適齡青年的絕對數量大大增加。但是,不同階層背景、家庭背景的學生進入高層次學校的機會卻大不相同。楊東平的研究表明,在國家重點高校,強勢社會階層的子女占有較大的份額,而農村學生和弱勢階層的子女所占份額逐漸減少。〔22〕毫無疑問,強勢階層除占有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外,也是社會資本的富有者,他們既可以為孩子提供較好的學習條件從而在起點上占優勢,也可以為孩子動用社會資本以便在高等教育入學競爭中享受到各種優惠政策。寒門子弟為何離一線高校越來越遠,不是因為他們不聰明不努力,而是因為他們一沒有經濟資本可以依靠,二沒有社會資本可以利用,他們在高等教育的起點上已輸了。這就是為什么高校擴招后“教育資源、教育質量相對較弱的地方性高等院校聚集了最多的農村學生,同時也集中了最多的高校貧困生”〔23〕的原因。院校差異直接導致了就業選擇的差異,由于高校畢業生的相對過剩,就業單位動輒非“985”、 “211”的畢業生不予錄用。如此一來,地方院校大學畢業生的就業選擇面越發窄小,又沒有社會資本可以動用,淪為“蟻族”也就不足為奇了。高等教育領域社會資本的差異,使不同背景大學生從入學到就業的差距越來越大,進一步形塑了階層固化現象。
社會分層本來就是社會結構不平等的產物。但如果一個社會是開放的,則意味著個人可以通過努力,在個體層面上解決不平等問題。階層固化的出現表明很難通過個體的努力實現向上流動,不平等在代際被固定化了。這實在是“從身份到契約”的社會進步的一種倒退,不符合現代社會追求的公平目標。如何通過共建共享社會資本來打破身份社會、消解階層固化是本文后續研究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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