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雅萍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禮記訓纂》是朱彬的晚期著作,朱彬一生經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歷經清學盛衰。《訓纂》既是朱彬本人的集成之作,從中亦可見乾嘉學之精湛。
所謂“粗”,即指《集說》之觀點意見,往往簡而陳之,未經說明。所謂“精”即指《訓纂》之解經,對前者詳以論述推闡,從而轉“粗”為“精”:
經文:子云:“從命不忿,微諫不倦,勞而不怨,可謂孝矣。……”
《集說》:從命不忿,謂承受父母命令之時,不可有忿戾之色,蓋或以他事致忿,而其色未平也。一說:忿,當作怠,亦通?!对姟ご笱拧ぜ茸怼分?,言孝子事親無乏止之時。
《訓纂》:……陳可大曰:“一說忿當作怠?!蓖跏夏顚O曰:“一說是也。怠與倦,義相近。謂久而不衰也?!洞蟠鞫Y·曾子立孝篇》曰:‘微諫而不倦,聽從而不怠。’語意正與此同?!秲葎t》:‘子婦孝者敬者,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魪拿环揿?,未得為孝也?!蓖跻唬骸案哒T注《淮南·精神篇》:‘勞,憂也?!顺猩稀⒅G不倦’而言,言諫而不入,恐其得罪于鄉黨州閭,孝子但心憂之,而不怨其親也?!?/p>
陳澔解經多以結論,未詳加論證,略顯粗糙,故《訓纂》對其精心論證,加以規范化,此可補《集說》之失。
陳澔《禮記集說》雖為元代禮學之著作,卻亦是宋代禮學成果之總結;而朱彬《禮記訓纂》成于乾嘉之后,多取清人成果,故而可稱為總結清代禮學成果之代表。因此,由《禮記集說》到《禮記訓纂》,我們可以看到兩個時代之間的發展與關聯:
經文:曾子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后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無服?!酥^也。”
《正義》:“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者,置,謂措置也。言孝道措置于天地之間,塞滿天地。言上至天,下至地,謂感天地神明也……”
《集說》:溥,舊讀為敷,今如字。《詩·大雅·文王有聲》之篇。方氏曰:“置者,直而立之。溥者,敷而散之。施,言其出無窮。推,言其進不已。放,與孟子‘放乎四海’之‘放’同。準,言人以是為準?!?/p>
青辰處在繩索的底緣,周圍崖壁光禿禿的,竟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絕境之中爆發出一股狠勁,雙瞳中驟然閃過一道金色的光芒,眼仁也由白色變成了金黃,他拔出背后天葬刀,狠狠朝著巖鷹迎頭劈去。
《集解》:方氏愨曰:置,謂直而立之。施,謂其出無窮。推,謂其進不已。愚謂孝之德本乎天地,協乎人心,無古今之殊,無遠近之異,此所以置之、溥之、施之、推之而無所不同也。放,至也。
《訓纂》:王氏引之曰:“置,讀為植。植,立也,以上下言之也。下文‘敷之而橫乎四?!?,敷,布也,以四旁言之也?!洞蟠鞫Y·曾子大孝篇》:‘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高《注》:‘植,立也。’古字植與置通?!?/p>
《集解》只簡單承引前說,補以義理,在訓詁上未能進一步深入,乾嘉考據之特點尚不明顯;《訓纂》引王說,則以方說為基點,引向訓詁考證之法,縱向深入,具有鮮明的乾嘉學之特點。
宋人以義理為解經之途,雖非系統的文獻學方法,卻從漢唐之學而有所突破創新,而乾嘉學者又據宋學為突破口,用文獻學的方法進一步推進論證,實現了經學的推進發展。
由此,我們從《禮記訓纂》中也發現,清儒以實學標榜,認為宋學多臆測無據,殊不知其所突破處亦往往多啟發自宋儒臆測之言,上文“忿作怠”即是一例。至乾嘉后期,嚴謹有據轉為固而自守,怯于出錯故而缺乏創新,清代之學盛極轉衰,此矯枉過正之失。
目前,經學史對陳澔《禮記集說》仍存諸多誤解,尤其是有清一代,批評之聲成為對陳澔《集說》的主流。清初,朱彝尊作《經義考》,評價陳澔之書,直以“兔園冊子”譏之。究其原因,清代是學術思想交替的時代,尤其是乾隆時期,文人學者從早期的不分漢宋,左右采獲,逐漸發展為偏向漢學,甚至攻擊宋學,而陳澔《禮記集說》作為宋代禮學的附庸,必然成為漢宋紛爭的攻擊對象,這一時期對陳澔《禮記集說》的評價主要表現為批評多而肯定少。
自明以來,傳注列于學官者,于禮則陳氏《集說》,學者弗心饜也…然其事多略舉一端而始末不具,無可稽尋其言,或本不當義,或簡脫而字遺,解者于千百載后意測而懸衡焉,其焉能以無失乎?……用此知古書之藴非一士之智,一代之學所能盡也。然惟前之人既辟其徑涂而言有端緒,然后繼事者得由其間而入焉。乃或以己所得,瑕疵前人,而忘其用力之艱,過矣……
方苞雖言陳澔《集說》多有未審,卻并未就此否定其經學價值,且承認陳氏于其有所啟發,此乃坦誠之治學態度。由此觀乾嘉后學,既對陳澔多有指責,又暗對《集說》多有繼承,正如方苞之言:“乃或以己所得,瑕疵前人,而忘其用力之艱,過矣。”
另一方面,明代禮學此走向衰落,其失亦不在于《禮記集說》,而在明朝之制度,科舉取士,專用一書。明末顧炎武著《日知錄》,稱:
蓋宋、元以來諸儒之規模猶在。而其為此書者,皆自幼為務本之學,非由八股發身之人,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學。至永樂中,修《尚書大全》,不唯刪去異說,并音釋亦不存矣。愚嘗謂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經術人才于斯為盛,自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說亡。
顧氏將經學之衰落歸因于《大全》的頒行及八股取士之制度,卻未否定宋元儒之成就。并且,不唯《禮記集說》,任何形式的壟斷在一定程度上都有礙于經學的發展,縱鄭氏之說亦然,《經學歷史》稱:
蓋以漢時經有數家,家有數說,學者莫知所從。鄭君兼通今古文,溝合為一,于是經生皆從鄭氏,不必更求各家。鄭學之盛在此,漢學之衰亦在此。
實際上,要重新審視元人陳澔之《禮記集說》,首先要重新正視宋代禮學之成就,錢玄先生在《三禮通論》中謹慎地評論道:
論宋代禮學,應改變一種舊有的觀念,認為宋代是經學的衰微時代。事實上并不如此。即以三禮之學而論,宋代也有一定的成就。在對三禮的總的認識上,在研究方法上,都有創新,超越唐代。
只有重新肯定宋代禮學之成就,方可正視元代禮學之著作。且陳澔存于宋元交替之際,不僅保留了對宋儒的繼承,而且希望能對宋學中闡發失度之現象有所矯正,陳澔在序中自言:“蓋欲以坦明之說,使初學讀之即了其義,庶幾章句通,則蘊奧自見,正不必高為議論而鄙視訓詁之辭也?!辈浑y陳氏《禮記集說》,元人著說亦多有可取,如吳澄《禮記纂言》,敖繼公《儀禮集說》,龍仁夫《周易集傳》,等等。
因此,當今的經學史研究有待于確立新的評價標準,以歷史的縱向觀點對陳澔之《禮記集說》重新審視,擯除門戶之見。且不必拘泥于其粗糙未審之缺失,而應當多多發掘其價值和意義,以助益《禮記》研究之發展。
[1]陳澔注.禮記集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方苞.禮記析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朱彝尊.經義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
[5]朱彬撰.饒欽農點校.禮記訓纂.北京:中華書局,1996.
[6]錢玄.三禮通論.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