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晟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典論·論文》)①
曹丕的《典論·論文》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是那個“文學自覺的時代”在文論領域的某種折射,言簡意賅,卻揭示了文學創作多方面的精辟之論,其中“詩賦欲麗”的文學批評主張作為一個焦點,為歷代文人批評家們發揚、繼承、再創新,也同時吸引了一代又一代人探尋求索的目光。
一
在對詩賦地位的界定上,曹丕是將文學作為歷史大背景之下的一個宏觀上的整體概念加以審視的,賦予了“詩”、賦”獨立的文學意義與抒情體式,漸漸脫離了儒家正統思潮的禁錮。
先秦時期的“詩”,有其特定的經典指向,而中國歷來便有“詩言志”的傳統,無論是賦詩言之,抑或是引詩喻之,“詩”多是文人用來抒發懷抱的,而此處的“志”,一般充斥著復雜的政教意義,詩體更多地與先秦的禮樂文化交織在一起,而詩獨特的抒情性被人們賦予其的“興觀群怨”的社會諷諫色彩所吞噬。至漢代,隨著儒術風尚的盛行,儒家正統思想對社會領域的大范圍覆蓋,詩歌逐漸成為封建道德倫理的附屬,漢人在文學批評中認為詩歌“發乎情”須“止乎禮義”。而關于賦,事實上,在兩漢時期,人們并不是沒有認識到賦體的文學特性與價值,然而,仍是有意識地,更多將它置于一個事關諷諫政教的天平上進行審視,肯定與否,在很大程度上也并非是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體式”進行學科觀念性的客觀量度。
魏晉之前的詩賦批評,大多將文質與政治、道德倫理掛鉤,有如“何必歌詠詩賦,可以揚君哉,愚竊惑焉”(漢·王褒,四子講德論》)的說法,并已成為歸于常態下的普遍衡量標準,詩賦常常不是作為獨立的文體而存在的。至魏晉,儒家正統思潮漸漸在文人群體內部有一定程度的消解,代之以崇尚自由個性的文學趨向,文人批評家們的目光也由強調文學與社會政治逐漸轉向文學內部的追尋。而曹丕關于文學“四科八體”分類的文學批評主張,正是基于這樣一個時代背景提出的。歷代文學批評是時代、社會思想在作品評價中的一種有力的折射,曹丕的文論觀也是具備鮮明的時代特征的。他將文學界定為一個歷史大背景之下的宏觀整體概念,并把詩賦作為“文學”范疇內部的兩種獨立存在的文體進行審視,與奏議、書論、銘誄并舉,“將詩賦從政治、倫理的附庸地位解脫出來”②,由此,詩、賦獲得了獨立的文學意義,它們不再是作為為封建政治服務的工具與附屬,而有了自己個別化、類型化的文學地位。在此處,曹丕認為“文本同而末異”,認識到文學各體在共性特征之下均有其特定的內在規律,而詩賦,在對其進行類型的定位后,也承認它們有著區別于他體的某種內部的規定,然而卻不離“文”的共同本源。作為文學體式的一類,它們也漸漸脫離了傳統風化的束縛,有了獨特的抒情體式與文學體制內的要求,認為詩賦之 “麗”與“雅”“理”“實”一樣,是某種文體的所需具備的獨有的內部特征。由此,詩賦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就這一點可以說,這是脫胎于這個“自覺”時代的必然結果,也是曹丕個人在文學批評上思想解放,理念通脫的學術成就的表現,而《典論·論文》的這一主張對于開啟魏晉南北朝文學領域重視詩賦的文學風尚是具有某種程度的先聲作用的。
二
在藝術上,曹丕提出詩賦欲求至“麗”的文學標準,強調詩賦二體的形式美,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曹丕文學批評中對于純文學的審美追求,由此,他將對文體的評價與規定性上升到了審美層面。
在這里,曹丕并沒有說明詩賦作為文體一類的社會功用與風教意義,而僅僅是強調了詩賦“麗”的文學標準與藝術追求,注重詩賦的形式美。昔者揚雄有“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提法,他所認為的“麗”所須遵循的原則依舊是在儒學限度內的,然而這對于曹丕的文學批評主張卻有直接性的影響。在詩賦漸進的發展過程中,曹丕所提出的麗”事實上與漢代文學觀念的“麗”有所偏離,卻更純粹,它轉而指向文學自身,進入了純文學的維度。我認為并不能狹隘地將其理解為強調辭藻的漂亮,曹丕所言的“麗”,當是一種詩學美學意義上的美,淡化了政治,沖破了傳統儒學正統的思想鉗制,這一點在流脈上似乎與對詩賦獨立地位的界定有某些本源性的相通之處。的確,曹丕提出的詩賦之“麗”的特性有著深刻的歷史內涵。他強調文學創作要符合“美”的原則性,此處的“美”具有濃厚的古典意義。而古典意義上的美,核心內涵是和諧。將“和諧”放置到古典文化領域,有其合法性,符合古典時代對文學作品(這里主指詩賦)特殊的規定性。先秦古籍中早有對于“麗”的記載,《周禮·夏官·校人》載:“麗馬一圉,八麗一師。 ”鄭玄注:“麗,耦也。 ”由此,我們大致可以推測,“麗”本身便含有雙數成對的意思。將“麗”的外圍拓展至文學的詩賦創作領域,應該說其中是有著駢偶對仗的句式要求的。麗,有關詩美,是對于文學形式的某種規定,應當是能夠延伸至所有文體所具有的文學特性最基本的原則性規定的。我認為,作為一種古典意義上“美”的涵蓋,“麗”的內容除辭藻華美之外還應包含詞采的和諧,結構的整飭,語態雍容典雅,聲律鏗鏘,等等。在這一點上,曹丕的文論主張將對文人詩賦創作的要求上升到了審美層面,在藝術維度中進行文學批評,越來越傾向于注重文學體式本身和文人自身的審美創造,而淡化其長久沿襲的風教色彩。“麗者,美也,賞心悅目也,它表達了作者對文學藝術的一種比較純粹的審美需求,一定意義上擺脫了‘寓教訓’的政治功利目的”。③此外,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曹丕將“文章”放置到“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歷史大背景之下,而此處的“文章”當是包括了詩與賦的,上面所述,他的文論觀獨起一筆論詩賦,由此才更能夠真正彰顯“詩賦欲麗”的特性,這是曹丕文論精神的相協之處。
三
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曹丕“詩賦欲麗”的文學批評主張有其自身的局限性,這是毋庸置疑的。
一方面,他的主張有其局限性,首先表現為過分強調文辭之華麗的形式,與此同時卻并未提及關于詩、賦涵蓋的表情達意的內容上的要求,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內容與形式二者的失衡,詩賦多文飾,未免有堆砌炫學之嫌,而在此處的偏倚,使詩、賦的抒寫、描摹內容有大而空的傾向,偏于單薄。曹丕“詩賦欲麗”的文學批評淡化政治功利,有意識地與社會風教拉開一定的距離,卻并不否定其仍有抒一己之懷、寫一物之狀的文學功能,在這一點上,不可否認,曹丕是有一定的欠缺的,也正是此點多為后世批評家所詬病,多批判其中的形式主義傾向。其次,曹丕沒有強調詩賦之別,而是更多地將二者“相混而談”④,將其作為“一科”,在承認它們有著共同的文學特性的同時,對它二體的體式、內容、個性未加細分,過于籠統而缺乏深入細致的考量。在詩、賦歷時的發展演變中,其文體的獨特個性愈見鮮明,更是印證了曹魏文論的缺陷。
另一方面,將曹丕“詩賦欲麗”的主張放入整個文學批評史的發展洪流中進行審視,是有很大的源流影響的。這是魏晉六朝,甚至是古代文論注重文辭形式美的先聲。后世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提法,便是在其基礎上進行的文人創造,在沿襲了“麗”理念的同時,詩賦分論,較之前人更趨向成熟化。再者,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詮賦篇將二者提專論著述,情采篇專述文學之于內容與形式,這部理論巨著更是將詩賦文體和它們的審美特性系統化。此外,在文學創作領域,這一主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魏晉時期的一種文學的自覺,以及文人化的傾向。他所開啟的文學追求的新風尚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漢魏六朝乃至整個中國古代詩賦的創作走向。“這不僅是一個標志著建安詩歌走向文人化的主張,而且是一個反映了整整一個歷史時期文學發展大致趨向的預言”⑤。
我們必須看到,每一時期的文學批評,必定脫胎于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學土壤,不可能超越所處的社會階段,而它們又相對地為后世文論著述提供了更為鮮活的理論源泉,在多方面具備開創之功,因而,我們需要在多維度中對其進行全面的歷史定位與客觀評斷。曹丕“詩賦欲麗”的文學批評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產生了極大地影響,也正是這一創造性的自覺先聲,奠定了他在古代文論史上不可磨滅的地位,盡管其中不乏局限與缺憾,然而在后世不斷地接受、創造之中,將其中的精髓再度引向新的時代洪流。
注釋:
①郭紹虞主編,王文生副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0.
②劉國斌.“詩賦欲麗”與文學觀念認知的轉向.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1,VOL28,(1).
③鄒然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13.
④應愛萍.“言志”“緣情”“綺靡”與魏晉詩歌特性的自覺.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VOL45,(5).
⑤王鍾陵著.中國中古詩歌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74.
[1]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8,第二版.
[2]賴力行著.中國古代文論史.長沙:岳麓書社,2000.11,第一版.
[3]鄒然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6,第一版.
[4]郭紹虞主編,王文生副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新1版.
[5]吳懷東.文化之演進與詩學之自覺——曹丕“詩賦欲麗”說抉微.貴州:貴州社會科學,1999,(5).
[6]劉國斌.“詩賦欲麗”與文學觀念認知的轉向.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1,VOL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