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莉
(蘭州石化員工職業教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60)
語文教學要彈好兩個音,其一是指意思流動在字面上的“弦內音”,其二是指意思流動在字縫里的“弦外音”。
一般來說,弦內音按字面比較好講,容易言傳意達。而弦外音,心領神會容易,言傳意達難,很不好把握。特別是如果把兩種“音”混在一起,就更不容易講。但文章的弦外之音如果講不好,文章的神韻、意境、深刻含義就全沒了。教學效果當然也不會好。
有弦外之音的課文是很多的。有的通篇有弦外之音,有的某段有弦外之音,有的某句有弦外之音。
《松樹的風格》、《太陽的光輝》等文章都有弦外之音。我這里重點談談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可以說是“兩個音”的文章的代表作。
總的來說,《醉翁亭記》從弦內音講,寫的是山,是泉,是亭,是四時之景,滁人之游,太守之宴,太守之醉,眾賓之樂,太守之樂。從弦外音講,寫的是心,是血,是憂愁,是對謫居生活的不滿,是排遣郁悶的復雜心情,是對人生,對社會現實的憤懣與無可奈何的態度及無法述說的痛苦情感。講課文時不僅要講清弦內音,尤其要講透弦外音。
統率《醉翁亭記》的是題目中的一個“醉”字和結句中的一個醒字,這是被歷來研究《醉翁亭記》的學者們忽略了或者談得不夠的問題。“醉”統率弦內音,“醒”統率弦外音。在社會生活中,醒不下去了就醉,醉完了,還是醒。所以醒的極點就是醉,醉的極點則變得更清醒。在這里,醒也就是醉,醉也就是醒,它們是同義語。就從造字的角度講,醉和醒也是同一物的兩個方面,同歸“酉”部,但一個從“卒”,表示死了,一個從“星”,表示的是在閃光的地方活著。死與活,是對立的統一,醉與醒也是對立的統一。
《醉翁亭記》的特點,是從醒。入山醉,從醉在山醒,從醒的官場中進山去醉,從醉的山水中還得醒到現實中來。
現圍繞課文做具體分析:
“環滁皆山也”
寫醒的人被山醉了。
從這篇文章一出世,沿襲至今對這句話的評價是:句子簡練,高度的概括。這只講了文章的弦內音,沒有扣住文眼“醉”字。
我認為,除上面的這個特點外,這句話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脫離塵世的俗氣而使人陶醉在仙山之中。文章一開始就緊扣文眼中的“醉”而入“醉”:超塵脫俗的神仙在山中,仙氣在山中,醉人的清風在山中,干凈的空氣在山中。“滁皆山”,遠離京城,遠離市井,遠離功過是非,遠離榮辱沉浮,這山就是使人醉的開始。或者說,醒的人被山醉了。這就是弦外音。
“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
寫醒的人被樹林醉了。
字面寫景之意為弦內音。醒的人被山林醉了為弦外音。(為了分析上的方便,下面只分析弦外音,弦內音從略,因為一般人不可避免地都要講到弦內音)。
“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
寫醒的人被水醉了。
這干凈的讓人心醉的山,這優美的讓人心醉的林,這清澈的讓人心醉的泉水,把作者在京城做官時的清醒思想醉“糊涂”了,被污染的心凈化了,五臟六腑中積蓄的郁悶被醉忘了。
自己把亭命名為《醉翁亭》更是有一番深意:在社會政治生活中醒不下去,只有在山、林、水中醉而已。
讓山之僧建亭,則有一種借助佛、道以求解脫人生的味道在其中。
“與客來飲于此,飲少則醉”,故自號日醉翁。
既然飲少,何以輒醉這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面對生活中喝不下去的苦酒裝醉,面對嚴酷復雜的政治傾軋裝迷糊,以此排遣仕途上受到的重重疊疊的擠壓,這就是問題的真諦。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這句話再清楚不過地點明了文章的主旨。弦外之音分明是說:
我的情趣既不在喝酒,也不在欣賞山水的美,而是在排遣仕途上的乖蹇,人生的憂愁煩惱,以求得思想上的暫時超脫。
“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
弦外音說:人生的痛苦,用優美的山水來沖淡;口中喝著酒,心中澆滅了憂愁。
“四時之景不同……”是繼山、林、水之后的又一幅使人陶醉的優美景色。沒有這變化無窮的優美景色,也就很難有作者的醉。醉人的直接原因不是酒,而是秀麗景色。酒醉是假,心醉是真。正是那“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野芳發而幽香”,“佳林秀而繁陰”,再加上后段的 “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的靜與動兩幅渾然一體的景色畫面,才使太守的心醉了,得到了超塵脫俗的快樂,才使他以“醉”忘悲,而決不僅是一般人分析的“與民同樂”。
“樹木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這段話如講不透弦外音,就不能用委婉、含蓄、優美、深邃、博大的意境去感染學生,刺激學生胃口。這段話,弦內音講的是樂,弦外音講的完全是悲。正所謂“笑中含著眼淚”和“含著眼淚的笑”。
不知太守之樂其樂,關鍵在“樂其樂”上。“樂其樂”就是樂他樂的另外的東西。我們分析一下樂的幾個層次,太守樂的另外的東西就出來了。
首先,“禽鳥知山林之樂”,是一種動物的樂,沒有思維能力的樂,自然的樂,本能的樂,無知的樂,單一的樂。這種樂里沒有絲毫的怒、哀、悲、愁、憂、苦的成分摻雜,因而不能理解七情六欲俱全的人的悲、歡、離、合、升、降、沉浮的樂。正所謂“快樂的豬,痛苦的人”。
其次,“人知從太守游而樂”,是一種原始的樂,具有簡單思維能力的淺層次的樂,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沒酒喝涼水的一種樂。只要餓不死,凍不死,有一個棲息的窩,就能夠滿足,就能樂,也是一種能跟隨太守游玩而感到自豪的樂,太守畢竟是個大官,這種樂的內涵也僅僅是超出動物而已,因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只有太守的樂,或者說藏在樂后面的悲才是建立在發達思維之上的高層次的樂或悲。這種樂是什么呢是人生各種滋味的結晶,是生活中矛盾的交叉點,集結點,又是社會政治生活的全方位聚焦。為這種樂做襯托的底色是悲、是愁、是憂、是苦。這種樂的背景是沉重的官場社會生活,是艱辛的人生,是理想,才干,抱負無法施展的苦悶。是甜酸苦辣,成功與失敗,清醒與迷惑的混合物。在無法排遣苦悶的情況下,只好借助山林的景色來醉,在醉中取樂。取了樂也就達到了忘悲的效果。
歐陽修是頭腦清醒,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他應當在更高的位置上為國效力,做國家的棟梁。但在政治上遭到排斥,受朝廷貶謫來到滁州,仕途失意,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心中悲傷。這悲傷的情,鳴聲上下的禽鳥當然無法理解,活著就高興的蕓蕓眾生也無法理解,只有太守自己理解。有這悲,才要找樂,才要裝醉,才借酒澆愁,借景消愁,借樂壓悲,才但愿長醉不愿醒,才“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醉醺醺的東倒西歪而不顧失態。歐陽修本是儒家一代宗師,他應當具有經學家的道貌岸然的風度,沒有內心的深沉的痛苦,他是不會在隨從們面前失常態的。
中國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從屈原到曹雪芹,從李白到歐陽修,幾乎都經歷著清醒的思想和糊涂的社會的這一矛盾造成的痛苦。知識分子在社會矛盾面前,遭受著精神、思想、靈魂與肉體,生活與人生的痛苦分裂。靈魂和肉體,往往不可兼得:有思想的獨立和人格的獨立,你就得時刻準備好付出生命的代價;你想茍全自己的肉體,保持平安的生活,渡過平庸的人生,你就必須乖乖地交出那惹是生非的靈魂。中國的知識分子多少年來所面臨的就是如此嚴峻的近乎殘酷的抉擇。鄭板橋的難得糊涂,正是對清醒之極的反概括。歐陽修的痛苦也是這一矛盾的沖突結果。他既不能與朝廷保持思想和政治的一致,在忠君愛國的封建歷史條件下又不可能反抗,反叛,然而又想有自己的獨立思想、人格,還要茍全自己的肉體,這樣,就只好在自我分裂的漩渦中掙扎。而借酒澆愁,裝糊涂,又是掙扎的最好方式。
一帆風順,沒有經歷過痛苦的人,是淺薄的人。因為他考慮的機會太少。沒有經歷過痛苦的樂,也是淺薄的樂,因為他品嘗的滋味太少。歐陽修的樂,正是這種經過刻骨銘心痛苦的樂,也是他‘樂其樂”的根本所在。
“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結句的這個“醒”字,正好和題目中的“醉”相對,那么,到底是醉,還是醒醉和醒是辯證的統一。由醉到醒,再由醒到醉,循環往復,反映的是對人生、社會的思考的一個過程的兩個環節。在這個意義上,醒就是醉,醉就是醒。
概括一下說,《醉翁亭記》一文的要害是醉,實質是醒。醉于景而醒于事,醒于社會,醒于人生。醉與醒發諸于一根弦,揚出兩種音,殊音同歸于一篇《記》。人太清醒不行,難得糊涂,又不可能真糊涂,所以只好“醉”。而醉后反而更清醒。
《醉翁亭記》只寫了二十一個“也”字句。描寫的范圍并不龐大,復雜。但透過簡單寫景的文字。能看到一股意境的磅礴氣韻在蒼天和大地之間流動。這氣韻就是歐陽修深邃的思想和復雜的情感,就是他在艱難曲折的道路上跋涉的沉重的步伐,就是對社會和國家的政治憂思。這流動在蒼天和大地之間的氣韻,又是為《醉翁亭記》這幅小畫襯托的大底色,展開的大背景。弦上之音起于亭,弦外之音震蕩在天地之間;弦內之音起于醉,弦外之音落于醒;弦內之音寫樂,弦外之音揚悲,大悲而大樂,大樂而藏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