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琳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歷史與道德問題,是文學理論的重要論題。在進行探討之前,首先需要對其概念進行界定。此前已有不少學者對此作了大量的思考與探索,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大致做出如下歸納:文學中所謂的“歷史”與“道德”,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取向或評價體系。“歷史”的評價以是否順應歷史發展潮流、能否推動社會發展為標準,著力點在“真”,屬于理性認識層面;“道德”的評價則以善惡、正義、公正與否為標準,對事件或現象進行判斷,著力點在“善”,屬于倫理層面。歷史與道德是人類判斷事物的兩種不同方式,也是文學的兩種重要緯度,既存在于作者創作過程中,也存在于讀者對文本的鑒賞評價中。
中國近代歷史復雜多變,在這種特殊歷史條件下產生的近代鄉土小說,歷史與道德問題在其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人類社會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著新舊勢力的交鋒與角力,新事物在舊事物母體中孕育,對原有的秩序產生破壞和挑戰。正如如恩格斯所說:“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某一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 ”[1]歷史求“變”,而道德守“常”。歷史進步的方向常常與現有道德的指向相偏離,甚至出現明顯的悖反現象:道德上認為“惡”的東西卻是歷史進步的動力;道德上認為“善”的東西卻是社會發展的阻力。這就是所謂的歷史與道德的二律背反現象。這一背反現象在現實生活中常引起矛盾和沖突,觸動作家進行文學創作。因此,歷史與道德的矛盾,往往成為藝術發生的催化劑。
近代中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大變動,尤其是五四運動以后,人們視野更加開闊、思想更加解放,西方現代文明的種子逐漸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中生根發芽。而作為舊秩序的大本營,中國農村依舊沿著鄉村文明的軌道緩慢前進著。對于外界的劇烈變化,農村沒有城市那樣快速的應變能力,雖然也感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經歷著現代轉型的陣痛,但改變卻是緩慢的,仍幾近完整地保留著古老的文明。這就使得作家可以在一個相對靜態的歷史橫截面上清楚地看到兩種文明的對比與沖突。而另一方面,近代鄉土作家,因求學、生計或戰爭等原因而離開鄉土、寓居都市,他們既有鄉村生活經驗,又接受都市現代文明的影響,這種雙重身份使得他們對鄉土古老的傳統文化以及對城市現代文明具有雙重覺醒。在都市現代文明的關照下,廣闊的中國鄉村在作家眼里折射出多元的意義:從道德守常角度看,鄉村自然淳樸;從歷史求變角度看,鄉村保守落后。鄉土作家從二者之間做出傾向性的選擇,設定自己心中的鄉土的語義指向,進行小說創作。因此,歷史與道德問題在中國近代鄉土小說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社會現象紛繁復雜,歷史與道德很難亦步亦趨,對事物的評價存在道德與歷史兩個不同的維度。作家在個體經驗、思想觀念、藝術追求等方面存在很大差異,面對意義多元的鄉土,往往從不同的緯度關照現實,對素材進行藝術加工。因此,在鄉土小說中,歷史與道德常呈現出三種不同關系:以歷史評價為基點;以道德評價為基點;在歷史與道德之間糾葛、困惑。
以歷史評價為基點,即對事物進行評判時,會自覺參照歷史進步的要求,看其是否符合歷史發展潮流,盡量掩抑自己對事物的喜惡,對事物進行較為理性的判斷。這一類作家包括魯迅以及在其影響下形成的左翼鄉土作家群。
魯迅是鄉土小說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他的鄉土作品并不多,包括《風波》、《故鄉》、《阿Q正傳》、《社戲》、《祝福》、《長明燈》和《離婚》等。但其影響卻很大,尤其是對早期左翼鄉土文學作家的文學功能觀產生直接的影響。魯迅是站在 “五四”啟蒙知識分子的立場上來書寫鄉土的,其全部鄉土小說都滲透著對鄉村、對生活在鄉村的人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變革的精神狀態的強烈的痛心和批判態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的鄉土文學作品,理性之光的燭照無處不在,從不同角度批判了農村的陋習和農民的麻木,如《故鄉》中閏土的迷信、等級觀念,《祝福》中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摧殘,《阿Q正傳》中對國民性的批判等等。魯迅站在歷史的高度,指出舊道德對人性的摧殘,敏銳地看出在歷史進步面前傳統道德惡的一面,對其進行批判,寄托了對時代進步的殷殷期盼。
在魯迅的影響下,一批作家走上鄉土小說的創作道路,如王魯彥、徐欽文、邰靜農、彭佳煌、許杰等。這一批作家有相似的生活經歷,并由此形成相近的觀察社會與生活的方式。魯迅即是根據這批作家的創作特點進行歸納,首次提出“鄉土文學”的概念。他們繼承魯迅“為人生”的創作傾向,競相發表了一批反映農民生活的作品。他們或哀嘆鄉村傳統道德的淪喪,或表現農民的不幸遭遇,或嘲諷國民的劣根性,但都在不同程度上顯示出批判的態度。
以道德評價基點,即以善惡、正義、公正與否為標準,對事件或現象進行判斷,屬于倫理層面。以沈從文和廢名為代表的京派作家即屬于這一類。他們疏離政治,站在文化的立場上,以文化重造的文化保守主義姿態,規避激進的時代主流話語,高蹈與現實功利之上,以“和諧、圓融、靜美的境地”為自己的美學理想,創作出具有寫意特征的獨具美感的小說文體,顯示出別致的取向和獨特的美學價值。
廢名的小說追求平淡古雅、簡潔樸訥的美,風格獨特,開創了現代小說的田園“田園詩風”。其鄉土小說的描寫只局部地呈現出田園牧歌的情調,追求原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從《竹林的故事》、《桃園》、《棗》、《菱蕩》到長篇小說《橋》,廢名的小說將清新淡雅的自然景物與悠揚婉轉的田園牧歌和溫情脈脈的鄉村風俗人情相結合,表現出中國宗法鄉村社會的寧靜悠遠的情韻。廢名站在道德審美的立場上選擇性地表現中國鄉村,在他的筆下,中國的鄉村和諧、真善、靜美,隔絕了時代變革的喧囂,這種理想化的處理方式寄托了作者的文化理想。
沈從文作品的道德傾向是很明顯的,他曾在《習作選集代序》中說過:“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理想的建筑,這廟供奉的是‘人性’。”有研究者早已指出,沈從文小說中所構建的湘西是文化的湘西、審美的湘西,是作家文化理想的寄托。“湘西世界就是沈從文理想世界的投影,是他現實與夢幻的交織。這夢幻難免與現實有距離,但作者的目的似乎是從人性道德的角度去透視一個民族,可能的生存狀態和未來的走向。”[2]我們看到,在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里,妓女是有感情的,連商業活動也包裹著人情,處處流露出原始的、未被異化的人性。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自成一個世界,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是抽象時間里靜態的存在,因此也就牽涉不到是否符合歷史發展潮流的問題。作家關注的是鄉土中自然的人性和道德的美善。他完全消解了歷史的、價值的評價,只以道德的、審美的緯度去表現世界。
在小說創作階段,作家在歷史與道德之間的不同傾向導致了作品在表現角度、評價態度的不同。這種不同的選擇傾向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首先,時代需要的不同。動亂的近代中國,特殊的時代環境將知識分子推到了歷史的最前沿,扮演著時代弄潮兒的角色。文學則成了他們表達思想的武器,文學承擔起“傳道”的社會責任。五四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將文學介入社會的功能發揮到極致。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因此他的鄉土小說就承擔起批判傳統習俗、傳統禮教的重任。而沈從文20世紀20年代以學徒的身份步入文壇,這時新文化運動已經降溫,對文學“傳道”的期望已經減少,作家有更多的選擇空間。
其次,作家自身的身份、經歷以及寫作需要等原因。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干將,是現代文明的啟蒙者,這一身份和立場影響著他的鄉土小說的傾向,使得他總是站在歷史前進的角度批判落后的鄉村文化,自覺地進行文學創作。而沈從文以學徒身份進入都市文壇,早期創作了大量的作品但都沒引起重視,經過一番艱難的探索,他所創作的湘西題材小說得到徐志摩的肯定,他幾乎是以發現題材的欣喜找到了自己的寫作領域,也為自己在文壇找到一塊立足之地。因其獨特的人生經歷,沈從文獨占湘西這一題材,與其他作家的鄉土小說迥然有別,獨樹一幟。可以這么說,在很大程度上,沈從文寫出大量的湘西題材的小說是出于寫作的需要。
作為一種評價系統,歷史與道德不僅影響作家的創作,而且影響著讀者對作品的評價。在評價作品時,讀者面臨道德評價優先還是歷史評價優先的選擇,而不同的選擇將會對作品產生不同的價值定位。在人類社會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讀書只是部分人的特權,文學的讀者群以城市市民為主(直到現在仍是這樣),而鄉土小說以農村生活為題材,其內容與讀者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一直都存在,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距離只會越來越大。所以,讀者對鄉土小說的評價,從來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而是受多種因素的影響,評價往往差別很大。這種差別在沈從文身上可以得到很好地印證。49年之后,沈從文曾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被低估甚至被忽視,沈從文更是放棄寫作轉而從事民俗研究。直到八十年代,沈從文的作品又開始受到追捧,掀起了一股研究熱潮。沈從文熱延續到現在,又有學者指出,沈從文作品已被過高評價。同一個作家同樣的作品,在一段時間內卻經歷如此懸殊的評價對待,很大部分原因即在于讀者是以道德評價為標準還是歷史評價為標準。如果以歷史評價為標準,沈從文小說很大部分描寫的是古老而落后的習俗,顯然不符合歷史發展的要求,因而受到批判;站在道德評價的角度,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充滿著人情、人性,受到很多人的推崇。
在閱讀鄉土小說的過程中,讀者選擇以歷史為標準還是以道德為標準,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一般意義上,影響文學作品評價的因素很多,這里僅以近代鄉土小說的遭遇為對象進行總結。)
第一,意識形態的影響。意識形態對文學的影響一直都存在,只是不同時間強弱不同而已。在意識形態強勢的時代,它影響著人們的審美觀,甚至直接調控人們對文藝作品的態度。 近代鄉土小說描寫的是過去(所謂的“舊社會”)鄉村的歷史,不能迎合當時意識形態的的要求,因而沒有獲得意識形態的認同。后來出現的鄉土文學作品只在意識形態內部進行演繹,以迎合其要求,如十七年文學中大量的農村題材作品。體制的認同與否在特定年代直接決定著作品的命運,影響著讀者的評價。
第二,時代不同帶來審美趣味的改變。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速,鄉土退隱,只存在于人類的歷史記憶中。現代社會,是一個失根的社會,傳統道德淪喪,而人們對新的倫理道德秩序缺少歸屬感和認同感,于是轉而將目光投向傳統,投向曾是傳統代表的鄉村。文化鄉土成為現代人的想象與寄托。人們不再以歷史進步的標尺去衡量鄉土小說中的世界,而是以道德審美的角度進行遙遠的欣賞。這也是沈從文小說在新時期受到追捧的原因之一。
文學作品是作家對現實的思考與加工,是讀者對文本的認識與解讀,必然地與歷史和道德產生聯系。因此,理清文學與兩者的關系,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評價文學作品。而將這一理論具體運用到鄉土小說的分析中,為研究鄉土小說提供新的方式和途徑。
[1] 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
[2] 溫如敏,趙祖模.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