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剛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萬壽寺》是王小波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篇幅最長,迄今為止被小說編輯們認為不可超越的一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王小波運用“元小說”的敘事手法,將時空交錯的兩個故事講得顛來倒去、反反復復,整個故事就像是一座充滿交叉小徑的花園,讓人迷失其中,流連忘返。
一
《萬壽寺》講述的不是一個單層的故事。小說中,“我”的故事里延伸出了薛嵩的故事,這兩個故事作為小說發(fā)展的兩條線索,一同支配著情節(jié)的展開。薛嵩的故事作為“我”故事里的故事,使得兩個故事的敘述構(gòu)成了小說敘述的兩個層次。
在《萬壽寺》這部小說里,王小波通過時空的交錯與轉(zhuǎn)換來實現(xiàn)不同線索和敘述層之間的轉(zhuǎn)換。
小說中,兩條故事線索相互交叉、碰撞,古今時空交替展現(xiàn),既讓人摸不到頭腦,又被深深吸引其中。兩條線索的交叉轉(zhuǎn)換,幾乎都是在不知不覺間完成的,讀者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從王二的世界跳轉(zhuǎn)到了薛嵩的世界。對作者而言,這就是敘述的自由,惟有這樣的自由,作者才能盡情地表達、歡暢地抒發(fā)。小說中兩條線索的交叉非常頻繁,常常是前一段還在講“我”的故事,下一段就突然開始講薛嵩的故事,薛嵩的故事講了好長時間之后,還沒有給出交代,就又接著講“我”的故事。整部小說共八章,每章都有這樣的安排,作者正是通過這種形式,來展現(xiàn)自己的放蕩不羈與自由自在。
一直以來,我們把時間看作是“人類經(jīng)驗最基本的范疇之一”①,我們的歷史和文明讓我們相信,時間必然是線性的、勻速的、單向的、無法回溯的,但在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時間可以不是單向的、勻速的,而是可以回溯和改變速度的,過去的時間可以在文本中再現(xiàn),事件發(fā)生的時間甚至可以任意地顛倒、反復。《萬壽寺》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小說中古今交替頻繁,時間變換迅速,讓讀者在小說中感受到了時間跳躍的激情。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日的手稿……從已經(jīng)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一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道他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里,這個小妓女經(jīng)常挨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雇傭兵。
前一段還在講“我”在萬壽寺里等小黃到來,下一段就毫無預兆地跳到千年之前的唐代,講述薛嵩鞭打小妓女的事情。因為小說寫的是一位失憶者看自己以前寫的手稿,所以這樣的時間跳躍在小說中是十分常見的,也是最簡單,最“合理”的一種形式。
《萬壽寺》這部小說中主要涉及到三個地點:“我”工作的萬壽寺、薛嵩所在的湘西鳳凰寨、唐代的長安城。三個地點在王小波的筆下交錯更迭出現(xiàn),人物在三個地點演繹瑰麗奇幻的故事。
“我”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萬壽寺,看到了“我”失憶前寫下的手稿,于是開始講述手稿中關于薛嵩的故事,這樣簡單的過渡后,故事由萬壽寺走向了湘西鳳凰寨。之后作者就像是在玩捉迷藏一樣,將故事藏在三個地點之間,你猜不出來它會突然在哪個地方出現(xiàn),它的每次出現(xiàn)都是那樣的出人意料,讓讀者驚訝萬分,不禁贊嘆。
對于整部小說的空間轉(zhuǎn)換方式,可以作這樣的比喻:將小說中的三個地點看做是三個并排連在一起的房間,萬壽寺居中,鳳凰寨和長安城分別在它的兩邊,三個房間由兩扇門相連,這兩扇門就是“我”的手稿。作者就是這樣,靠這兩扇“門”在時光隧道中自由穿梭,讓有千年之隔的三個地點連接成為一體,渾然相合,構(gòu)建出一個獨一無二、搖曳多姿的神奇世界。
王小波在《萬壽寺》中嘗試運用這樣較為復雜的敘事技巧,其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要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敘述策略,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浪漫想象,為盡情表達自己的自由思想尋找最佳途徑。
二
王小波對法國“新小說”極為喜愛,對博爾赫斯、卡爾維諾、杜拉斯等人也極為追捧,受他們的影響,他的小說帶有明顯的元小說特征。在他的小說中,作者會時不時地讓敘述者跳出來說出這樣的話:“關于這一點,需要做這樣的補充……”,“后來發(fā)生的事是這樣的……”,將敘述者推到讀者面前,并自我揭示敘述行為及其過程。為了達到“探求小說的無限可能性”的目的,王小波讓敘述者對同一件事情進行多次反復地敘述,將情節(jié)斷開、揉碎,然后在下一次的敘述中再將它們拼接在一起,并留下明顯的改動痕跡,讓讀者清楚地看到拼接的整個過程。在他所有的小說當中,《萬壽寺》的元小說特征是最明顯的。
通常我們讀到的小說,作者都會盡量構(gòu)建一個逼真的、與現(xiàn)實相差無幾的故事環(huán)境,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讀者相信,小說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在這種常見的小說中,敘述者往往是第三人稱,我們不知道他是誰,甚至在欣賞小說的時候,根本感覺不到敘述者的存在。元小說則相反,往往采用第一人稱敘事,敘事者就是小說中的“我”,“我”會直接告訴讀者“我”的身份,毫不隱瞞。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馬原小說開頭的第一句:“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②讀這樣的小說,覺得不是在讀,而是在聽,在聽“我”講故事,在講故事過程中甚至會有互動問答。《萬壽寺》也是這樣的一部小說。
“我”在講述千年之前薛嵩的故事時,會突然停下來,對前面所講的故事做一下評論,發(fā)表“我”的意見。譬如在第一次講到薛嵩搶紅線為妻時,小說中就這樣寫:“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俯拾即是,再如,在薛嵩將女刺客殺死之后,小說中這樣寫到:“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失望心情:如此地有頭無尾,亂七八糟。這就是我嗎?”
沒有預兆,沒有提示,敘述者直接在故事的結(jié)尾處發(fā)表自己對剛剛敘述過的內(nèi)容的看法和態(tài)度,這樣突兀的跳轉(zhuǎn),對于習慣了“隱形”敘述人的讀者來說,無疑是個新奇的結(jié)尾,其實,這也正是元小說的主要特征,即毫不客氣地將自身顯示為虛構(gòu)的作品,毫不客氣地揭露自身的“欺騙性”。
在《萬壽寺》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句子:“事實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的”、“有一件必須說明的事”、“還有一件需要補充的事”、“對于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有關這位老妓女,還要補充說”、“有關薛嵩的院子,必須補充說”……像這樣的補充,作者在小說中用到了很多次。小說中的這些話有兩種功能,一是對前面已經(jīng)敘述過的內(nèi)容做補充說明,對讀者的疑惑進行解答,對敘述有漏洞的地方進行修補;二是向讀者暴露自己的敘述痕跡,讓讀者清楚地看到“我”是在怎樣敘述故事的。第一種功能實際上起到追敘的作用,達到補充說明的效用;第二種功能則是將自身顯示為虛構(gòu)的作品,對自我欺騙性進行揭露,是元小說特征的展示。
例如,老妓女派刺客去刺殺薛嵩,派去的刺客們根本找不到薛嵩的房子,因為薛嵩的房子是在離地面三丈高的空中,由八根柱子支撐著,刺客們根本沒往上看,所以就沒找到。他們發(fā)現(xiàn)了紅線,但紅線打了一聲唿哨,給薛嵩發(fā)信號,讓薛嵩把房子從空中降下來,刺客們聽到一陣可怕的嘎嘎聲,還沒來得及反應,腦袋便被薛嵩的房子給砸到了。之后作者補充:
對于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洞,正好嚴絲合縫嵌在籠子上……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鉆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
根據(jù)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著的,但不是蜂蜇的,而是砸的了。根據(jù)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里最聰明的人。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著,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
這樣的補充敘述兼具上述的兩種功能,一方面對紅線和薛嵩的房子構(gòu)造做進一步的介紹說明,解決讀者心中的疑竇(為什么房子砸下來紅線會安然無恙),另一方面向讀者表明自己的敘述痕跡。作者用“根據(jù)這種說法”這句話將敘述的痕跡展現(xiàn)給讀者看,這句話之后,作者將補充的內(nèi)容作為線索,繼續(xù)編織后面的故事,這樣一來故事的發(fā)展就增添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因為補充的內(nèi)容作者可以改變,所以接續(xù)的內(nèi)容也就可以不斷地改變。如果將這些補充的內(nèi)容全部去掉,按照原來的安排,小說是完全可以進行下去的。作者為什么要安排這些補充的內(nèi)容呢?其實,這些內(nèi)容看起來是信筆寫來,自由發(fā)揮的結(jié)果,實際每次進行補充敘述都經(jīng)過了作者的精心安排。哪些地方需要進行補充敘述,補充敘述的內(nèi)容應該是什么,作者會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調(diào)節(jié)。用這種方法,作者就有很多自由來盡情表達思想、宣泄情感。
三
王小波非常認同米蘭·昆德拉對小說的看法:小說應該像音樂。他在自己的另外一篇文章中也說 “文字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看的。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都是方塊字,念起來就大不相同。詩不光是押韻,還有韻律;散文也有節(jié)奏的快慢,或低沉壓抑,沉痛無比,或如黃鐘大呂,回腸蕩氣——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③
基于上述的認識,王小波對小說的語言要求頗高,力求寫出詩一般的文字。但是為了表達自己對自由精神的追求和對無趣生活的憎惡,王小波又在小說中大膽地使用粗野、鄙俗的語言。這些“粗野”和“鄙俗”是作者對生活的無趣進行批判和對生活中樂趣進行追求的另類表達。由于這些表達用語的大膽和放肆,完全可以用巴赫金的“狂歡化”這個概念來進行概括和描述。狂歡化的語言具有戲謔、幽默、反諷、夸張等特點,看似荒誕可笑的語句里其實隱晦地表達了作者對人生、命運的深切關注。
“在修辭學里,反諷意味著說反話,或者字面意義與深層意思不符。跟暗喻、明喻、轉(zhuǎn)喻或提喻等修辭格不同的是,反諷從遣詞的角度來看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反諷之為反諷,關鍵在于解釋。”④也就是說,僅從遣詞及句子的外部特征來看,是看不出語言的反諷意味的,反諷的發(fā)現(xiàn)需要讀者對句子進行細細地品味和琢磨。
王小波有三大假設:凡人都熱愛智慧、凡人都熱愛異性、凡人都喜歡有趣。他認為沒有智慧、性愛而且沒意思的生活是不足取的。所以在他的小說里,他竭力增加與智慧、性愛及有趣相關的東西,讓小說變得生動有趣起來。反諷在王小波的小說里,也成了趣味的一個來源。他用諷刺的語言描寫荒誕可笑的場景,讓讀者在嬉笑聲中體味閱讀的歡愉,洞察生活的無奈和悲涼。
在唐朝,妓女這個行業(yè)分為兩派。老妓女所屬的那一派是學院派,嚴謹、認真,有很多清規(guī)戒律,努力追求著真善美。……另一派則是小妓女所屬的自由派,主張自由奔放,回歸自然,率性而行。
通常情況下,“嚴謹”、“認真”、“真善美”、“自由奔放”、“率性而行”等這些詞語,是不可能用來形容妓女的,但王小波就是將這些冠冕堂皇的主流話語用在妓女身上,產(chǎn)生了一種很強烈的諷刺意味,這種諷刺,不僅是對妓女的諷刺,也包括對這些主流話語及其使用者的諷刺。從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到王小波的自由平等思想——妓女并不下賤,她們也有自己的美好追求。是話語權力擴大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王小波這樣做是將話語權力賦予了弱勢群體。
在常人看來,既為妓女,就談不上什么貞節(jié)問題,但是在《萬壽寺》里,王小波卻讓老妓女就妓女的貞節(jié)問題發(fā)了一通議論,其語言詼諧、荒誕,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有些妓女最講貞節(jié),老妓女就是這種妓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據(jù)她自己說,干了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生殖器官。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jié)不貞節(jié)的區(qū)別。老妓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吊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禁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的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沖動……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絕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涼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還有一位師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響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還用個木塞把自己釘住。……但我必須補充說,只有沒有男人在場,老妓女就任何規(guī)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體,打響嗝,放響屁;用長長的指甲爬搔自己的身體來解癢……
與自由派相比,學院派正經(jīng),守規(guī)矩,缺少自由。對于不喜約束、向往自由的王小波而言,當然會喜歡自由派,他自己就是一個自由派。所以在這段引文中,我們看到了王小波對學院派的辛辣諷刺。老妓女是屬于學院派的,在男人面前,她很有貞節(jié)意識,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和言行,不吃豆子,不喝涼水,不打響嗝,不放響屁,完全是個“大家閨秀”的樣子,但如果沒有男人在場,卻是另外一個樣子。事實上,“用手拿”和“用眼看”有多少區(qū)別呢?一個確有貞節(jié)意識的人,不管用不用手拿,用不用眼看,都無所謂,關鍵在于有顆貞節(jié)的心。至于“打響嗝”和“放響屁”,這兩種行為,都是人的正常生理反應,更是不足以區(qū)分貞節(jié)與否。作者這樣說,就是在取笑學院派的那些規(guī)定和約束,其中有些規(guī)定和約束嚴重壓抑了人性,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四
王小波在 《萬壽寺》這部小說中擺脫了沉重的道德負擔,使用獨特的敘述結(jié)構(gòu)、非常規(guī)的敘述方法和精妙貼切的語言譜寫了一首自由的詩篇,在想象之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奇的、詩意盎然的世界。從中我們看到了作者那顆浪漫而充滿溫情的心靈,看到了作者為追求自由精神而付出的艱辛,看到了作者為尋找人生樂趣而流下的汗水。
讀王小波的文字,常能感覺到一種對心靈和精神的關懷,這種關懷往往能夠觸碰到心里面最敏感的那條神經(jīng),讓人在震顫之余,陷入思考,思考之余,萌生感動。《萬壽寺》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看似荒誕滑稽,卻能讓人掩卷沉思,為王小波的良苦用心而感動。
注釋:
①[以色列]里蒙-凱南著.姚錦清等譯.敘事虛構(gòu)作品[M].三聯(lián)書店,1989:77.
②馬原著.虛構(gòu)[M].載《馬原文集(卷一)》.作家出版社,1997:1.
③王小波.用一生來學習藝術[M].載王小波著.王小波全集(第二卷).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56.
④[英]戴維·洛奇著.王峻巖等譯.小說的藝術[M].作家出版社,1998: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