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罡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本雅明撰寫《波德萊爾: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并不是為了研究波德萊爾,選擇波德萊爾只是因為他的“寓言式敘述”的研究需要一具肉體依附上去,他所需要的,只是波德萊爾的視角和他的詩作。據本雅明本人的敘述,本書是他計劃中的著作五卷本《巴黎拱廊街》的一小部分。我們可以打比方說,波德萊爾是黑色的維吉爾,帶著本雅明來到19世紀的巴黎。然而卻在陰差陽錯間,未完成的本書卻成為波德萊爾的自我映畫。
拱廊街孕育了巴黎的現代。現代的概念來自于都市。而都市,是從經濟飛速的發展,手工業與商業的繁榮中逐漸崛起的。城市的概念從中世紀開始孕育,然而只有到達“屬于拱廊街”的時代,人類才逐漸意識到城市不僅僅是人的聚落,而更多的是人的精神家園,影響人,乃至塑造人。在光怪陸離的巴黎街道上,都市正在制造密不透風的框架并開始接納各種反叛的因子,把這些思維和觀念在溫室中培育起來,從而變得馴服溫順。
“煤氣燈亮起來了。司燈人穿過拱門街擠滿建筑物的通道和夜游癥的人群,把幽暗隱晦的街燈點亮。玻璃頂、大理石地面的通道,豪華的商品陳列、賭場、玻璃櫥窗……人群的面孔幽靈般顯現,他們焦灼、茫然、彼此雷同,擁擠得連夢幻都沒有了間隙。”這是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這段描述使得巴黎聞名全世界,本雅明引用了這段話,給巴黎披上的是童話般的外衣和繁復沉重的夢幻。
路邊的咖啡館內的閑談,畫廊,吟游藝人,拱廊街內的百貨商店,路邊賣藝的波西米亞人,櫥窗內的貂皮大衣,賭場內的煙塵滾滾,這所有的一切,構成了巴黎。在波德萊爾的敘述里,這是19世紀的世界上最為摩登的地方,渾身每一處都帶著銅臭味,抓住一切機會去炫耀自己領先于時代。
本雅明書中的波德萊爾,大多是時間都無目的地漫游在街道上,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他就是本雅明所說的“閑逛者”之一,盡管他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睛,但這也改變不了他窮困潦倒的現實。19世紀的巴黎,就是現代,而現代就是商業。所有的東西都商業化了,本雅明不無嘲諷地寫道,“他的全部作品不過為他掙了一萬五千法郎,而大仲馬每年至少是六萬三千法郎,歐仁·蘇僅《巴黎的秘密》就收益了十萬,拉馬丁的年薪則是六十萬。”
在經歷了啟蒙運動,理性主義,大革命,拿破侖加冕,反法同盟,復辟運動的沖擊之后,在全民公投下成立法蘭西第二帝國,開始放棄貴族統治時代傳統的如血緣、品德這樣顯得空泛的標準,他們尋找到了最為精確,并可以將一切量化的新評價標準——金錢,而正是這樣的精確,促使他們來到了時代的前列。用金錢去評判一切事物,統一,鮮明,同時也無比公正:再也不會有任何的價值沖突,或者是知識文化素質的高下所導致的評判差異,所有的爭執都被一種具備普遍價值的標準所規定了。在這個標準下,這個最為先進,不容置喙的標準下,波德萊爾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詩人,他和那些波西米亞人一樣,都是這座城市最為悲哀的閑逛者。
本雅明把文人和波西米亞人歸入同樣的群體,“他們都游手好閑的進入市場,看似只是隨意瞧瞧,實際上只是在找一個買主。”閑逛者游離在整個社會體制之外,他們沒有創造商業金錢價值,于是他們也同時被商業價值所拋棄。然而實際上,這種遺棄是相互的;被稱為“職業密謀家”的波西米亞人,其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就在于流浪本身;他們是城市的良心,城市里唯一獨立的評判者和觀察者,而不是在金錢價值體系里的隨波逐流者。
然而在本雅明的敘述中,這座城市里大多數都是隨波逐流者,他們就是所謂的“人群”。人群如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著的是個性,獨立的價值,以標準的評判方式,取締了異議存在的意義。人化作社會勞動的工具,人的作用與機器無異;于是這種逐漸趨同的人性轉化,促使了人群的某種對于集體性的追求,而這種統一的烏托邦夢想是如此美妙,以至于能夠成為理想或者說某種道德與宗教上的價值,于是“烏合之眾”們顯得如此理直氣壯,毫無愧色。
然而人群在模糊個體的獨立價值的時候,也同時詭異地為獨立個體提供了隱藏的環境和藏匿的洞穴。這就是本雅明所說的“人群中的人”,或者說,就是“閑逛者”的一個更文雅的說法。這些在人群中窺視、凝視、圍觀,人群為他們提供了絕好的庇護,對他們的排斥從某種角度上又是對他們評判和觀察地位的絕佳保護。這就是波德萊爾在巴黎的處境:他窮困潦倒,一文不名;但同時又自由隨意,能夠冷眼旁觀;他有機會去觀察和描述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巴黎。
然而在具體論述上,由于波德萊爾的詩人特征太過明顯,這一點本雅明也絕不諱言:他對于日常事物基本上視而不見,毫無了解,漠不關心。他絕不是一個具備敏銳,事無巨細觀察力的作家,相反他對其他事物的關心完全取決于他的個人喜好。但是,與此同時,“對理論存在著天生的敏銳,這種敏銳是近乎直覺式的,他能夠精當有洞見地提煉出主題,同時把本來存在的主題之間的聯系弄得朦朧晦澀。”這就更能證明,對一個詩人的眼光來說,人群只不過是他的庇護所,而并不是他的歸宿。他依靠著人群,卻時刻提防他們。從他的觀察中,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思維形態,主觀的自我,任何事物都能與他本人有關,從而我們得到的,正是他一個人的巴黎。
但是,波德萊爾只能做一個記錄者和觀察者,作為一個普通的詩人,他始終是無法阻礙現代性的萌芽和爆發的。他只是站在櫥窗背后,窺視著別人,同時被窺視,在紙上寫下哀婉的長詩悼念過去,卻無法抵御時代潮流的改變。這種潮流不僅是變化,而且是包容和融合;如果站在歷史的整體角度來看,波德萊爾當時固守有價值的游手好閑,竟成為如今這個時代的另一種“現代”;也就是說,潮流無聲寂寞的畫了一個圈,我們的精神領地在縮小,又回到了原點。
本雅明從他的詩作里,概括出了一個詞“震顫”。這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這指外在的世界過分強大的能量,刺破人的自我保護層,對人的精神造成嚴峻的威脅。這恰恰是詩人審美和表達的基礎;波德萊爾在他的閑逛和注視里,尋找到的都是整個現代世界對他的“震顫”。他如實地記錄下了他的震驚,他的不解,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在有意識或者是無意識地為拱廊街符號表征的現代作傳;他被刺痛的經歷,他的“刺點”,也正是現代的突破口,現代對過去的戰勝宣言,是整個現代性狀態的最佳代言。
波德萊爾把現代定義為“過度,短暫,偶然”,這樣的震顫促使他塑造出的抒情主人公,反而脫離了古典式范疇而成為一個“叛逆式”的現代英雄。首先他是不為世所容的,他是被時代拋棄的,他如同堂吉訶德般,在一個新的時代鼓吹過往。因此這樣的英雄只能是“閑逛者”,只有這樣的人才不會被體制所吞沒,才會在金錢至上的都市街道上,撿拾一些并不值錢的東西;現代性的英雄必然是特立獨行的,只因為他們的不合時宜。
如果我們暫時跳出本雅明的敘述,去閱讀波德萊爾這個時期兩部作品:詩集《惡之花》和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的話,我們會看出像波德萊爾這樣的一個矛盾統一體,除了古典性的時代英雄一面之外,也逐漸被現代性潛移默化的吞噬。就像始終有人懷念民國時期的上海一般,紙醉金迷的都市本身就具備足夠的審美力量。
波德萊爾以《惡之花》開創出以惡為美的創作手法,公然打出了唯美主義大旗。然而他的觀察和窺視,在后代的審美賞析中逐漸轉移為一種單純的唯美主義情趣。在長期的文學創作實踐中我們可以發現,文學家和批評家對于過往時代的懷念的必然結果就是加以美化。假設有一個人站立在19世紀拱廊街的金碧輝煌下,他必然會發覺存在于現代性狀態自身的審美價值。而在唯美主義觀點看來,美是沒有道德,沒有評判,也沒有界限的。
波德萊爾個人是矛盾的。他對于時代的反叛,更多地是出自對于固有價值的本能性擁護,對于自我的本能性證明,甚至說,是一種“近乎于孩子氣的盲目叛逆”。也就是說,波德萊爾不是一個合適的批判者,他只是一個合適的記錄者。他用詩人本能所發現的東西,并不能觸碰到時代的本質,隔靴搔癢;但他的記錄,恰恰就是現代性逐漸發展立足的證據。這對于特立獨行的,企圖遠離這個時代和體制的波德萊爾來說,到頭來是一種絕望的,無法實現的悲哀。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面前,哪怕不主動寫作,都會成為時代的縮影或者是被誤解的對象。
然而更為諷刺的是,波德萊爾的矛盾就意味著本雅明的矛盾。我們再次重申我們篇頭做的一個比喻:對于本雅明來說,他只是從波德萊爾對于現代社會的哀嘆中體味到時代的漣漪和曙光,一旦從波德萊爾的身體中釋放出來,離開了他的視角的話,就不能更進一步了。我們可以說,本雅明就像站在天堂門口的但丁,剛剛游歷了地獄和煉獄,而波德萊爾就是他身邊的維吉爾。而維吉爾,不能把他帶上天堂。或許在本雅明的寫作計劃里還有這么一個人,能夠帶著他真正走進現代,解決矛盾,但是這個人究竟是誰,也就隨著德法邊境的一聲槍響,隨風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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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德]瓦爾特·本雅明,著.許綺玲,林志明,譯.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本雅明論藝術[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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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劉曲.本雅明現代性批判的矛盾性——以《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為例[D].遼寧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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