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
(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西廂記》里的主題思想“永老無離別,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大家可謂是耳熟能詳,作品里描寫的崔張愛情故事更是家喻戶曉,它的影響可見一斑。《西廂記》那璀璨優美的語言藝術,不僅僅使得普通大眾視若珍寶,歷代文人墨客也都為之扼腕贊嘆不已。王驥德在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中贊道:“今無來者,后掩來哲,雖擅千古絕調。”徐復祚在《曲論》中說:“字字當行,言言本色,可謂南北之冠。”明朝著名文學家、評論家朱權曾贊《西廂記》:“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之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1]其“花間美人”的贊譽尤為傳神,將《西廂記》中的語言美形容得恰到好處,而其語言美的一個重要表現便是曲中多處典故的運用。
本文主要探討《西廂記》中典故的運用及其獨到之處,經常在“尚雅”的詩詞中出現的用典的藝術手法在“尚俗”的戲曲中同樣可以增添亮色,有著獨特的魅力。
用典亦稱用事,凡詩文中引用過去之有關人、地、事、物之史實,或語言文字,以為比喻,而增加詞句之含蓄與典雅者,即稱“用典”。用典是文學創作尤其是詩詞中一個十分普遍的現象,它方便于比況和寄意,也可以充實內容、美化詞句,可使得文辭妍麗,聲調和諧,所以這一手法被運用得十分廣泛。
元曲作為一種較之唐詩宋詞比較通俗的語言藝術,它超越了中國古代韻文文學的敘述經驗,把唐詩、宋詞從象牙塔里拽了出來,蹈入了天真率意和通俗化,具有濃厚的民間色彩,所以元曲很少用典,這與唐詩宋詞的區別尤其突出。
但是在《西廂記》中,王實甫用典也頗多,使得句句都文采斐然,字字珠玉,“作者不僅善于熔煉方言口語入曲,而且更善于熔煉古典詩詞入曲.甚至把口語和古典詩詞雜糅在一起而絲毫不顯生硬牽強。俗話說,量體裁衣”[2]。
在此列舉劇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典故的運用。
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中第一折里:“暗想小生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典故出自車胤和孫康囊螢映雪的勤學故事,是大家廣泛熟知的;[點絳唇]中“望眼連天,日近長安遠”,出自晉明帝司馬紹事,曾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典故出自《晉書·明帝紀》,言帝都遙遠難及,喻愿望沒有達到,自然地道出了張君瑞功名未遂的感嘆。“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中的武陵源這一典故,表述了張生無意見到鶯鶯后的欣喜,將普救寺當做心中的“桃花源”。第二折中“雖不能勾竊玉偷香,且將這盼行云眼睛兒打當”中的“竊玉偷香”即代表男女私通;“往常時見傅粉的委實羞,畫眉的敢是謊”,畫眉的典故出自于《漢書·張敞傳》。張敞經常為婦畫眉,后遂用為夫婦相愛的典故。第三折:“我雖不及司馬相如,小姐你莫非是一位文君?”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贏得了文君的芳心,這個典故乃是文學史才子佳人的典型。這里張生欲借琴追求美人,也意指兩人心有靈犀。
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第一折中“情愿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成秦晉即結為夫婦,春秋時秦晉兩國世代通婚,“秦晉之好”廣為流傳。第三折《賴婚》“成也是你母親,敗也是你蕭何”,鶯鶯埋怨母親悔婚一事,借用“成也蕭何敗蕭何”這一典故。張生的唱詞“可憐刺股懸梁志,險作離鄉背井魂”和“計將安在?小生當筑壇拜將”,其中頭懸梁錐刺股的發憤苦讀典故和劉邦為韓信筑壇拜將的典故都是一目了然的。
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第二折里《鬧簡》:“他人行別樣的親,俺跟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鴻案。別人行甜言美語三冬暖,我跟前惡語傷人六月寒。我為頭兒看:看你個離魂倩女,怎發付擲果潘安。”這段紅娘的唱詞中使用了三個有名的典故,首先是孟光梁鴻舉案齊眉的典故。故事本為妻敬夫,即梁鴻接孟光案,這里反說為妻接夫案,紅娘意在譏諷鶯鶯主動邀張生幽會。而離魂倩女和擲果潘安更是廣為人知,分別代表多情的女子和美男子,這里即是指鶯鶯和張生。第三折《賴簡》:“一任你將何郎粉來搽,她已自把張敞眉來畫。”何晏擅長抹粉飾面,張敞擅為女子畫眉,紅娘的這一句唱詞唱出了郎有情、妾無意的意思。她認為張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
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應為整本劇的高潮,其中也包含《拷紅》和《長亭送別》很有代表性的兩折,沖突十分明顯,很有代表性,每個人物的性格在此也得到了鮮明的體現。第一折中,鶯鶯的唱詞“勿以他日見齊,使妾有白頭之嘆”,化用卓文君在得知丈夫要娶妾,悲痛欲絕,后作《白頭吟》這一典故,道出“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感嘆。已委身張生的鶯鶯以此典故告誡張生希望他不要辜負自己。第二折中“當日個明月才上柳梢頭,卻早人約黃昏后”是化用元好問的詞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一句是廣為熟知的。第三折中,那句大家耳熟能詳的名句[端正好]中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很容易讓大家聯想到范仲淹的名篇《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同樣是這一折中,[耍孩兒]中“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一句,明顯是出自白居易“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這一典故。作者借用典故來極力渲染鶯鶯內心的悲戚。
《西廂記》的用典之獨特從大的方面來看首先便是元曲用典的獨特,它可以代表元曲這類文學體裁中用典的特點:
“元曲用典,按時代來說,范圍更大,因為元曲比較通俗,使用了大量口語、俗語,用典不像詩詞那么多;元劇雖然故事內容豐富,但正旦或正末唱詞中抒發情感的內容仍然比詩詞狹窄,所以用典的內涵范圍比詩詞小。另一方面,元曲用典雅俗兼容,卻開了另一扇大門,這又是它不同于詩詞的地方。”[3]
李漁曾在《閑情偶寄》中說:“傳奇不比文章,文章作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作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故貴淺不貴深。”[4]元曲是雅俗共賞的,它的受眾范圍很廣,可謂是男女老少皆宜。這樣的特殊性,使得元曲并不會像詩詞文章一類“曲高和寡”,只有飽經詩書的文人雅士才可以解其中之意,如果元曲也這樣,那便是失敗的作品。
“元曲用典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雅、俗典故兼用,尤其喜歡用小說、戲劇的典故。這是元曲不同于詩詞風貌的特點之一”[5]。這也與元曲本身就是雅俗共賞的特點大有關系。
《西廂記》中運用的典故多是通俗的,即使不是婦孺皆知,也都是常見的,大家易懂的。王實甫多選用民間傳說或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戲曲故事,避免了觀賞時不知所云的尷尬。像上文中列舉出來的武陵源、竊玉偷香、文君之意、螢窗雪案、張敞畫眉、離魂倩女、孟光梁鴻、成也蕭何敗蕭何、秦晉之好、頭懸梁錐刺股、筑壇拜將、白頭吟等一系列典故,都是在之前的作品、傳說中經常見到的,人們不會覺得晦澀難懂。大部分即使是不清楚其源頭,也都算是耳熟能詳,都大體清楚其表達的意義,在欣賞戲曲的時候,不僅可以更好地體會唱詞,而且會使受眾充分體驗到“花間美人”的聽覺感受,不再是過于口語化的唱詞,而是帶有唐詩宋詞般美的享受。
曲中的典故有很大一部分是源自于唐詩宋詞中的名句。名句一般是在唐詩宋詞及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中的佳句,是廣為傳頌備受稱贊的句子。這些句子經過時間的打磨,流傳甚廣。一般人也許不清楚整首作品的原貌,但是對于其中的名句一定是有所耳聞,也知道其大體的含義和內涵。作者將其巧妙地化用,拓展了意境,渲染了氛圍,達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因為是名句,所以大家觀之都不會覺得陌生,這一手法避免用典過于糅雜、陌生的尷尬。
《西廂記》中這樣的實例有很多,大家最廣為熟知的北宋范仲淹的《蘇幕遮》詞中的“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被王實甫巧妙地將葉字換成花字,把它移到第四本第三折[端正好]曲中,成了“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經過換化這一句又成了一個千古名句。
第一本第四折[折桂令]中“燭影風搖,香靄云飄,貪看鶯鶯,燭滅香消”,化用了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的“枕冷衾寒,燭滅香消”
前文列舉典故時提到的《拷紅》中紅娘的唱詞“當日個月明才上柳梢頭,卻早人約黃昏后”,《長亭送別》中“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以及第二本第三折中的“恰才個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馬淚痕多”,都是明顯的化用詩詞名句的典故。
這樣化用名句巧妙運用詩詞典故的手法,是極為精彩的,用一句話來總結便是“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辟,其句則采用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云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6]。
西廂記的用典也遭受一些學者的非議:“《西廂記》中曲辭、科白均堪稱用語奇妙、珠圓玉潤、優美鏗鏘。尤其突出的是在曲辭中引用了大量的詩詞、典故,更增添了耐人尋味的藝術力量。但對于這一點,不少人是采取批評態度的,以為詩詞,典故的引用使文辭過于典雅,艱奧,不易為廣大群眾所領會、欣賞。 ”[7]
在前文中多次提到,元曲作為一種通俗的文學,從本質上來看卻是越通俗越好越白話越好。它是一種民間藝術,曲高難免和寡,在推廣上有一定的缺陷。從戲曲的社會功能來看,戲曲的宣傳教育作用是很大的,它能反映社會現狀,反映民間心聲,更能激起大眾的興趣和共鳴。所以更通俗的唱詞會達到更好的效果,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少有戲曲能超越的《西廂記》的地位及影響力,所以《西廂記》應是有其獨到的地方,語言藝術的優美可以說是一大亮點。
在我看來,雖然元曲是雅俗共賞的一種文學樣式,并不推崇大量用典,但是《西廂記》中的典故一來大多都是耳熟能詳的,二來多是化用原本大家已經熟知的作品,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晦澀的程度,避免了“掉書袋”,讓人們徜徉在佳句中,進而樂在其中,而不是不知所云。同時,典故運用的效果是極其明顯的,如果沒有這些語言的點綴,《西廂記》的確會更加通俗化和口語化,但它的語言藝術就會大打折扣,也很難獲得“花間美人”的贊譽。
[1]姚品文.朱權的太和正音譜[J].中文自學指導,1994(04).
[2]施桂芳.從長亭送別探析西廂記的語言藝術[J],語文天地,2009(12):22.
[3][5]呂薇芬.元曲的用典使事[J].文史知識,2002(2):37.
[4][6]李漁.閑情偶寄[M].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
[7]許榮生.西廂記曲詞中詩詞典故的引用[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