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準
(華東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審美的功利性與非功利性的問題在美學史上一直是眾多的美學流派所共同關注的一個難點與熱點問題。許多美學家都從不同的角度對此提出了許多重要的理論,例如康德指出的美具有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布洛心理距離說中強調同一審美過程中不同階段或不同層面上非功利與功利的統一;普列漢諾夫則從審美發生的角度說明以功利觀點對待事物是先于以審美的觀點對待事物的;再如我國當代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派的美學理論,一方面承認非個人直接功利性是審美的本質特征,另一方面又在美的根源和功用上強調美與人類的社會功利性不可分割。由于人類理性想象力和審美活動日益向更高層次發展,在審美活動的非功利性的形式感中,實際上積淀著符合社會發展和人類進步的功利內容美,是合規律與合目的的形式。
一、原古巫術的目的與功利意識,為原始審美提供了前提和基礎。
歷史發展到距今一二十萬年的早期智人階段,亦即中期舊石器時代,人類才逐漸產生對形式美的追求,這首先體現于這一時期所打造的石器上。如從我國寧夏河套、河南小南海、山西峙峪、北京山頂洞等地出土的石器,不僅種類增多,除砍砸器、剔削器、尖狀器之外,還增加了石刀、石斧等,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石器已經開始定型化、標準化。具體說,就是石器的邊緣都修整得較平整,砍、削、刮的效果得到進一步增強,石器的形式多帶有對稱、均衡、合比例的特點。
從石工具的制造,到人類最早的裝飾品的出現,其間相隔時間漫長。也就是說,此時上距原始人類砸開第一個石塊,亦即人類起源之時,已經過去數萬年(恐還不止)矣。不可小看這些粗陋的裝飾品。這類用石頭、骨頭、貝殼等經過精心磨制和鉆孔,然后由用赤鐵礦染成紅色的繩子穿起來的串飾,被當做美的象征而長期佩戴,其中無疑蘊含著原始初民對美的探求。如果說初民最初制造石工具,主要還是為維持生存,而滿足實際效用的話,那么,到了此時,初民精心磨制這些簡單的裝飾品,則已開始超越人類最為基本的溫飽需求,用來滿足人們精神上的需要和心理上的愉悅。從歷史宏觀的角度來考察,這些制作簡陋的原始裝飾品內,包孕的乃是人類最早的審美意識的基因。原始社會的生活,是產生原始藝術的肥沃的土壤。
對于實用和審美的問題,普列漢諾夫說過這樣一段話:那些為原始名族用來做裝飾品的東西,最初被認為是有用的,或者是一種表明這些裝飾品的所有者擁有一些對于部落有益的品質的標記,而只是后來才開始顯得是美麗的。使用價值是先于審美價值的。①
當一定的目的、功利達到的同時,才能接引、激發那種超越物質功利的精神升華,產生對這個世界的滿足感、幸福感與審美感;當一定的目的、功利達不到時,才能引發人對世界的不滿足感、痛苦感和毀滅感。另一方面,史前社會生產力過于低下,原始先民總是處于悲劇性的生存境遇之中。他們一直無力找到戰勝盲目自然力與社會力的有效途徑與方法,因而不得不借助原始巫術的所謂“靈力”,以觀念性地而不是現實地實現其自身的愿望與理想。
人們一旦發現了審美的價值,就把它變成一種自覺的追求。使用的價值來自于物質性,而審美的價值來自于精神性,感官的愉悅和精神的超越都吸引著人們在審美的道路上不斷追求。正如格羅塞所說:“我們所謂審美的或藝術的活動,在它的過程中或直接結果中,有著一種情感因素——藝術中所具有的情感大半是愉快的。所以審美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并非要達到他本身以外的目的,而使用的一種手段。”②
二、實際功用形式和原始文化態度,為原始審美意識發展提供土壤。
受縛于物質生活,原始藝術不是先民們有意的創作,它基本上附屬于某種實用的目的。因而它不具備獨立的品格,不是純粹的意識形態。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正如韋勒克與沃倫所說:“整個美學史幾乎可以概括為一個辯證法,其中正題和反題就是賀拉斯所說的‘甜美’和‘有用’。”③人們必須首先滿足物質的需要,然后才能追求精神的需要。美的形成也是從實用到審美的過程。
綜上所有未定之論,也不妨《青松紅杏圖》受人景仰幾百年,自康熙始至解放后崇效寺被撤之前,此圖尚存于世,一直作為鎮寺之寶,被無數文人雅士留墨題詠。
就現實實踐活動而言,首先要實用,然后才能成其為美,同時也必須具備實用功能,美才有所附麗。“任何一件東西如果它能很好地實現它在功能方面的目的,它就同時是善的又是美的。否則它就同時是惡的又是丑的”。④所謂實際功用,包括宗教、巫術、勞動、生活等方面,上述圖騰柱、圖騰文身,以及華夏先民制作的陶器的功用,分別屬于宗教和日常生活的功用。此外,大量的為祭祀神靈或祖先而進行的歌舞表演,以及從北京山頂洞、寧夏河套、山西峙峪等地出土的各種石器等,也無不具宗教與勞動生活方面的實際功用。另一方面,它們的藝術美也同樣是不容置疑的,因而也同樣是追求實際功用與審美相結合的有力例證。
至于巫術的實際功用追求與審美追求相結合的現象,在華夏先民的原始文化中,更是大量存在。《山海經·大荒北經》說旱神天女魃在幫助黃帝擊敗蚩尤后,“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這則神話說,要消除旱災,必須實施驅逐旱神的巫術。這是神話藝術與巫術的實際功用的結合。《禮記·郊特牲》載神農時代的《蠟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這是一條消除水患、害蟲、雜草,以保護農作物生長的巫術咒語,是詩歌藝術與巫術的實際功用相結合的又一事例。上述審美與實際功用相結合的文化追求,到了后代又有進一步的發展,孔子所極力推崇的“盡善盡美”就是這種追求在文明社會的典型體現。
從實用藝術品到審美藝術品、從實用情感到審美情感,這是原始藝術的發展歷程。原始人要從惡劣的大自然中生存下來,必須獲得充饑的食物、抗寒用品、抵御外敵入侵的工具,以及與異性結合,等等,從而在物質層面上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工具,在精神層面上信仰超自然的神,以各種方式愉悅神,以求神的庇護。這樣看來原始人從物質到精神的種種創造大都是為了生存這一目的。
在實用器物和活動的創造過程中,各種在現代人看來的審美原則如對稱、節奏不斷介入,審美情感也在這里漸漸形成。在實用情感向審美情感的不斷發展中,情感的來源和體現者——藝術品也由實用品向審美藝術品不斷發展,乃至從實用目的中獨立出來,走向純粹的審美之中。
三、審美和日常生活聯系,呈現由功利向非功利的過度和轉化。
審美過程,是主體心理對客觀對象的一種反映。作為探討原始美感的理論基點,原始初民在沒有純粹藝術作品的世界里,審美從何而生?在生產力極為低下的原始社會,人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物質生產、人類自身的繁衍,以及從事巫術宗教活動,因而在當時,尚未出現純藝術的創作,因而也不可能有純粹的審美追求。所有的審美追求都是與實際功用的追求結合在一起的,即先有實際功用的追求,而后才有因之而產生的美的追求,如先有對稱、均衡、合比例的石器的產生,而后才有對形式美的追求。而且這種審美追求在產生之后,仍然與人的物質生產、人類自身繁衍,以及宗教、巫術等帶有實際功用目的的人的活動緊緊結合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甚至是為后者服務的。這種情況自然導致審美追求與實際功用追求的密不可分,只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審美追求才逐漸脫離各種實際功用目的的操縱,而獨立出來。
審美發生與原始人類日常生活的密切聯系,是始于官能快感而又逐步超越單純感性欲求的必然進程。中國古典美學經歷了不斷發展和演變的過程。原始巫術文化及其審美意識的發生;先秦子學所呈現的主要是心性問題與審美醞釀;兩漢經學,以儒家的“倫理學的哲學”“霸權”企圖解決宇宙生成論關懷之下的人生道德的審美課題;魏晉玄學主要從先秦道家那里吸取思想資源,導致玄學的美學蔥郁而深摯的哲學本體論的思辨性;隋唐佛學的美學以禪宗美學為代表,審美主體要成為文人人格處于出世與棄世即無與空之際的生命和生活情調;宋明理學的美學,是以儒學為文化基質的儒道釋三學的綜合,人格審美在哲學本體和道德存養工夫之際達到對應。清代美學,是陽明心學從“虛”到“實”的“反動”與轉嬗,是一種具有一定實學精神的美學,接承王夫之哲學“氣”論為其精神素質與底蘊,呈現中國古典美學之輝煌的落日余暉。⑤
其趨勢是愈到后來愈呈現出強調審美由功利性向非功利性轉變的一面,特別是到了明清之際,李贄的“童心說”,公安派的“性靈說”,湯顯祖的“唯情說”,王士禎的“神韻說”等學說都產生過廣泛的影響;而由王國維提出的“美的東西‘可看玩而不可利用’”及“藝術‘無用之用’說”更是將美學中的非功利性思想推向了高潮。
這種先有功用的判斷與追求,而后才有美的判斷與追求,并將二者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事例,也見于古代典籍之中。《漢書·地理志》言粵地之民“文身斷發,以避蛟龍之害”,文身是圖騰崇拜的產物。南方人水事多,故多以龍蛇為圖騰,文身即在身上刻畫龍蛇之象。按神話思維,文身的目的是使水中龍蛇見到文身者后,能易于辨認出文身者的圖騰歸屬,而不加傷害,并進而保護之。顯然,避害是南方華夏先民文身的最初實際功用追求。然而,隨著歲月的推移,華夏先民在此基礎上,又逐漸增加了新的審美追求。《左傳·哀公七年》載子貢語曰:“大伯端委,以治周禮,仲雍嗣之,斷發文身,裸以為飾,豈禮也哉?有由然也。”這是將文身作為一種人體的裝飾,作為美的追求。雖然作為美的追求,但它原始的對實際功用的追求并未消失,而是將二者融合為一。
巫術的實際功用追求與審美追求相結合的現象,在華夏先民的原始文化中大量存在。《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說,旱神天女魃在幫助黃帝擊敗蚩尤后,“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這則神話說,要消除旱災,必須實施驅逐旱神的巫術。這是神話藝術與巫術的實際功用的結合。《禮記·郊特牲》載神農時代的《蠟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蟲勿作,草木歸其澤。”這是一條消除水患、害蟲、雜草,以保護農作物生長的巫術咒語,是詩歌藝術與巫術的實際功用相結合的又一事例。
實用價值向審美價值的轉換標志著人類生命活動由物質性向精神性的一次巨大提升。借著這種提升,人類不但確立了審美價值的意義,而且意味著對自身生命方式的關照達到了更高的層次,人類對生存過程的理想性尋求,對宇宙的感知體認,包括對更豐富的人類意識的緬想,在審美價值生成的過程中一一得到回應。原始部落的那些戲劇化了的巫術表演,其中有男女巫混合進行的愛情巫術及耕種巫術的行為,它以帶有藝術色彩的場景設置復現人類的某種行為,并將他們所理解的超自然力量灌注其中,重新體驗日常行為過程,并祈望某種神秘力量的完滿介入。原初藝術的審美行為已經躍出了其原來意義上的實用功能,印證了審美功能的客觀實在性,又在確立審美價值的同時將原始人已經豐富起來的精神意蘊實在地融入其中。
因此,實用價值向審美價值的轉化不僅是一種歷史性的必然,而且豐富了人類的生存世界,帶有深刻的文化意蘊。
所以,當審美文化的功利性所制造的塵世喧囂和繁華的泡沫逐漸散去后,人類渴望的是非功利的田園牧歌、清風明月式的詩性生存;當體驗了“酒神精神”的癲狂與迷醉之后,人類向往的是“日神精神”的靜穆與安然。審美文化的核心經歷了一個從功利性向非功利性的轉變過程,最終實現與美學精神相融合的美好理想。
注釋:
①[俄]普列漢諾夫著.曹葆華譯.論藝術:沒有地址的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4:125.
②[德]格羅塞著.蔡慕暉譯.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84:38.
③[美]韋勒克·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三聯書店,1984:19.
④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商務印書館,1980:43.
⑤王振復.中國美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1]朱志榮.中國審美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
[2]敏澤.中國美學思想史(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3]裴文中.舊石器時代之藝術.商務印書館,2000.
[4][法]雷奈·格魯塞.中國的文明.黃山書社,1991.9,第一版.
[5][英]簡·艾倫·哈里森著.劉宗迪譯.古代藝術與儀禮.北京:三聯書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