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波
(日喀則地區上海實驗學校,西藏 日喀則 857000)
鐵凝從登上文壇之初就一直關注人性,經歷了一條不斷發現、探尋、叩問人性的創作之路。從表現一般的人性到表現特殊的人性,從對自然、純美、和諧人性的贊美到對異化、卑瑣、丑惡人性的批判,再到對人性善惡交織并存的冷靜審視,鐵凝一直在不斷地超越自己、突破自己,在熱情關注當下現實生活的同時,為探索建構一條現代健全和諧的人性之路而孜孜不倦。可以說,鐵凝的小說歷程,其實就是她不斷追尋、不斷尋找的心靈歷程,孤獨而溫暖。無論是對優美人性的禮贊,還是對丑惡人性的批判,乃至對復雜多維人性的審視,無不傾注著鐵凝關注當下的熱情,以及重塑善良美好人性的熱望。至此,鐵凝的小說創作擺脫了同時代女性作家專注于“私人化”寫作和“身體寫作”的局限,而走向了廣闊的社會空間。
鐵凝的小說創作始終充溢著一種普遍的人文關懷,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生命律動。她始終都在堅持一種普遍的人文主義關懷,在人性探索過程中體現著她建構現代理想人性的文學追求。鐵凝的小說雖然缺少一種令人心靈飛翔的沖動和讓人醍醐灌頂的理性升華力,卻因為有著人性探索這個終極而厚實的底本,而使她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總體而言,鐵凝小說的人性探索在以下幾個方面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與現實意義。
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中國社會進入經濟轉型時期,現代化在取得巨大歷史進步的同時,也日益暴露出其自身的矛盾性。與物質的極大豐富和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相伴而生的是精神的迷惘、理想的缺失。當代作家越來越多地把目光轉向人的生存狀態和在此狀態下人自身發生的觀念動搖和精神迷惘,以及現代化、工業化過程中人性的畸變與異化。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積極尋求理想人性的建構,在精神出現危機的時代重塑現代民族性格,成為鐵凝小說創作所追求的人文理想。
從鄉村來到城市的嫦娥(《寂寞嫦娥》)最終靠自己的智慧和勞動,確立了自己在城市中的價值,贏得了城市對她的尊重。在嫦娥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自強、堅韌品格在現代社會的變通。白大省(《永遠有多遠》)是中國傳統文化道德的化身,在她的身上集中體現了“仁義”這一典型的儒家道德特征。或許,在這個物欲橫流、躲避高尚的時代里白大省的做法多少顯示出來一點“傻氣”和不合時宜,但她身上承載的是鐵凝對人性的冷靜思考和對人性出路孜孜不倦的探索。同時,鐵凝在《笨花》中通過對向喜父子、同艾等人物形象的塑造,譜寫了一曲人類向善向美之歌,體現了儒家文化對塑造健康的現代人格的重要作用,以及為民族文化的再造與民族靈魂的重鑄提供重要思想資源的可能。鐵凝是個有責任心的作家,她對人性的探索體現了她執著地尋找人性回歸的出路、尋找人類的精神家園的努力,也體現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所倡導的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
“文革”后興起的新時期文學由于突出和張揚“人性”而成為“人的文學”,而這種“人的文學”其實是承接了“五四”文學的傳統。“五四”文學的主題是啟蒙,鐵凝小說對人性的追尋與叩問,以及建構現代和諧人性的審美追求,是對“五四”時期所倡導的“人的文學”的繼承和呼應,具有思想啟蒙的意義和價值。在她一系列批判人性丑惡和對復雜人性進行冷靜審視的作品中,通過對特定環境下變異人性的勘測,以及對人性復雜的呈現,引發人們對人性、歷史和現實的思考。在展示畸變心理與荒誕生存的同時,進一步揭示出造成人性異化、靈魂扭曲的時代根源——“極左”思潮盛行的“文革”時期與欲望泛濫的物化時代。另外,鐵凝小說中除卻對他人畸變心理與荒誕生存的剖析與拷問,還充滿濃厚的自我審判意識,這種自省顯然融合了中國傳統的自省意識。無論審視他人,還是對自我的反省,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啟蒙意義。
鐵凝站在現代啟蒙立場上,把對“立人”的呼喚與建構和諧的人性理想并重,呼喚理性的同時呼喚人道主義和美好的心靈的培養,為人類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時代堅守精神健康、在浮躁的消費時代中詩意的棲居提供了形而上的指向,在這個意義上,鐵凝“以對同時期作品的可貴的超越性和對其后作品的標引性脫穎而出,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現代性價值的選擇可能,以對啟蒙理性成功的審美置換而在新時期文壇散發出獨特的光芒”。[1]當今社會,市場經濟的發展在帶給人們物質的豐富和生活的便利的同時,也使人們付出了相當的精神代價。美好人性悄然委頓,詩意生活無從尋覓,人間真情湮沒在世俗中。正如同沈從文營造出精致的湘西邊成,汪曾祺建構淳美的高郵故鄉一樣,鐵凝在對鄉村生活的溫情敘述中為我們尋覓到一方詩意的精神家園。“香雪”的純潔,安然的率真,“孕婦”的純凈,山村的淳樸,笨花的純真,以及充盈其中的理想的生命形式,這些“純凈的瞬間”定格為永恒,感動著我們,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個物化的世俗社會里,善良與美好乃是生命的底色。
城市與鄉村作為兩個對立的空間領域和兩種相抗衡的文化形態,一直是現代中國文學關注的重要主題。一般來說,更多的作家在創作時習慣于采取城/鄉對立的模式。包括魯迅在內的諸多鄉土作家,如臺靜農、蹇先艾、廢名、沈從文,以至上世紀40年代的趙樹理等。在他們的鄉土小說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啟蒙”的立場、國民的愚昧與麻木、農村農民“問題”,即以啟蒙為核心理念,于城鄉差別中探尋啟蒙的道路,這一點即使是在被認為田園風光寫作的沈從文那里我們依然能看得到。而鐵凝則更多地看到了城、鄉的和諧統一,她落戶農村四年的知青經歷,以及返鄉后先后在保定、石家莊、北京的城市生活就是連接她筆下都市與鄉村生活的自然契機。表現在她的創作中,鐵凝就具備了兩個視角,一個是城里的,一個是鄉下的;她以城里人的眼光看鄉下,又以鄉下人的眼光看城里。在鐵凝的小說世界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兩個不同的世界,那就是鄉村小說所營構的鄉村世界和城市小說所營構的城市世界。一方面,她在不斷地回望鄉村,書寫著她心靈中的“鄉村情結”。一方面,她又不斷地眷顧都市,書寫著她難以忘懷的都市人生。“我試驗過,在農村,寫城市題材作品;在城市,反而構思農村題材的作品。這種互相交叉、互相關照的方法,產生了一種距離感,反而能夠更準確地把握筆下的故事”。[2]懷戀鄉村,回歸土地,渴望城市,向往文明,這是典型的文化兩棲狀態。鐵凝沒有使自己陷入“亦此亦彼”或“兩難”的選擇困境,作品中的人物也沒有內心張力的撕扯。她是以明朗的創作心態,以“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和體貼”,呈現人們內心深處最真誠最自然最本真的情感狀態,以消解這種兩棲狀態的痛苦抉擇,從而,也以自己對城市、鄉村兩個世界的不同展現,形成了當代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
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女性文學從 “人的自覺”轉向“女人的自覺”的過程中,鐵凝的創作體現出重要的橋梁作用,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學史意義。“她以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擴展了80年代張潔、張辛欣的女性書寫領域,開拓了90年代林白、陳染等的女性個人化寫作的潮流,實現了由傳統的女性觀到現代的女性觀的超越,對女性性別主體的探索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3]
自90年代以來,女性創作過分熱衷在“自己的房間”里展示女性的欲望、壓抑與扭曲。當然,我們不否認尋找“一間自己的房間”是女性獨立自主的第一步,但女性創作如果固守一己的房間而無視“房間”之外更為廣闊的社會現實,則無疑會使女性文學創作道路走向狹窄。鐵凝小說對人性的探索,在關注女性心理、情感,展示女性命運的同時,又能跳出女性寫作的視野,觀照到無限廣闊深厚的社會歷史人生。在她的創作中,我們既可以看到人性的美惡對立,又可以看到善惡交織并存的復雜呈現;我們既可以看到如“浸潤著毒汁的罌粟花”般開放的司猗紋,又可以看到在她身上承載的作家對于歷史深刻而富有理性的反思;我們既可以看到尹小跳通過懺悔所營造出來的自己的心靈花園,又可以看到圍繞著尹小跳所構織起來的那張“關系”網。追尋、質詢、叩問、反思,鐵凝以她的人性書寫,讓我們看到了個體的純凈,同時又給我們呈現了世界的復雜。
作為中國當代文壇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鐵凝對人性探索的書寫呈現出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對中國當代小說創作有著相當重要的啟示作用。“無論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無論我們的筆下是如何嚴酷的故事,文學最終還是應該有力量去呼喚人類積極的美德。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極度絕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學應該是有光亮的,如燈,照亮人性之美”。[4]鐵凝還在創作著,并沒有顯示出衰頹的跡象,她似乎正在進入一個更為成熟的境界,因此關于鐵凝的評述是一個遠遠沒有休止的未知數。在當代文壇,鐵凝創作無疑已經成為一種文學現象,當我們把“鐵凝現象”放在21世紀這樣一個更為闊大的背景上來考察的時候,我們好像又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
[1]閆紅.“啟蒙理性的審美置換”——論《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的現代性及其文學史地位[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2):19.
[2]閆紅.“瘋狂瑪格”:神話窺破之后的鏡城突圍——論鐵凝作品中女性主體身份的現代性訴求[J].理論與創作,2006,(4):59.
[3]方土人譯.小說美學經典三種[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180.
[4]鐵凝.文學是燈——東西文學的經典與我的文學經歷[J].人民文學,2009,(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