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靠
(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貴州貴陽,550018)
《詩經·大雅·抑》云:“荏染柔木,言緡之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其維哲人,告之話言。”對于詩中的“話言”一詞,毛《傳》解釋說:“話言,古之善言也。”這就是說“話言”是“善言”的意思,但陸德明《釋文》指出:“話,互快反。《說文》作‘詁’,云‘詁,故言也。’”[1]1173陸氏認為《詩經》“告之話言”之“話”應當做“詁”,“話言”應作為“詁言”。
自陸德明提出這一看法之后,有些學者在此問題上相繼提出看法。《說文》“話”條許慎引“傳曰:告之話言”,段玉裁《注》云:
此當作《春秋傳》曰:“著之話言”,見文六年左氏《傳》。淺人但知《抑》,故改之。刪“春秋”字,妄擬《詩》可稱傳也。《抑》詩作‘告之詁言’,于詁下稱之”。[2]93
所謂“于詁下稱之”云云,按“詁”條許慎引“詩曰詁訓”,段《注》云:
此句或即《大雅》“古訓是式”,或謂即毛公詁訓傳,皆非是。按《釋文》于《抑》“告之話言”下云:“戶快反,《說文》作‘詁’。”則此四字當為“詩曰:告之詁言”六字無疑。毛《傳》曰:“詁言,古之善言也。”以古釋詁,正同許以故釋詁。陸氏所見《說文》未誤也。自有淺人見《詩》無“告之詁言”,因改為“《詩》云‘詁訓’”,不成語耳。[2]93
對于《說文》所引“詩曰詁訓”,段氏否定了出自“古訓是式”、“毛公詁訓傳”的說法,認為《說文》原本當作“詩曰:告之詁言”,并將毛《傳》“話言,古之善言也”中的“話言”改成“詁言”。
此后阮元在繼承陸、段的基礎上,又提出新的看法:
案《釋文》“告之話言”下云“話言,古之善言”。段玉裁云當作“詁話,古之善言也”。前“慎爾出話”傳云“話,善言也”,此云“詁話,古之善言也”,一篇之內倚字分訓而相蒙如此。《釋文》云“《說文》作詁”,蓋《說文》稱《毛詩》“告之詁話”。陸氏所據《說文》“詁”字未誤,而“話”字亦已誤為“言”矣。[1]1173
阮元明確認為《抑》“告之話言”當做“告之詁話”。據前文可知,段玉裁在《說文注》中一再強調“話言”應為“詁言”,并沒有提及“話言”當做“詁話”,但阮元指出段玉裁把“話言”當作“詁話”,未知何據。《釋文》只是認為“話言”之“話”應為“詁”,并沒有否定“言”的正確性。阮元則據《釋文》之“《說文》作詁”的說法,認為《說文》原本稱《毛詩》為“告之詁話”,所謂“告之詁言”之“言”應為“話”之誤。
從陸德明、段玉裁到阮元,他們的看法純粹是通過訓詁的方式所得出的,但是從先秦具體文本來看,這些結論是不可信據的。
首先,早期文獻征引《抑》詩時均作“告之話言”。《左傳》襄公二年君子引《詩》云:“其惟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杜注說這些詩句出自“《詩·大雅》”,孔穎達《疏》指出此《詩》即《詩·大雅·抑》。[3]818劉向《新序·雜事》引詩曰:“其惟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注家亦謂出自《詩·大雅·抑》。[4]611因此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指出:
《新序·雜事》四引《詩》“其惟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三句,明魯齊經文與毛同,惟“維”作“惟”。《釋文》:“話,《說文》作‘詁’,云:‘詁,故言也。’”段注《說文》:“經當作‘告之詁言。’”案,《左襄二年傳》亦引《詩》“告之話言”,是古文本作“話言”,與《新序》引《魯詩》合。……《左文六年傳》……下云:“著之話言”,杜注亦云“為作善言遺戒”。毛以“古之善言”解“話言”,明即本此,則《毛詩》不作“詁言”亦其證。[5]
從這些征引文獻來看,正如王先謙所言,《抑》詩確實作“告之話言”。其實,“話言”或“話”是一個常辭,其義為“善言”。首先來看“話”,《說文》云:“話,會合善言也。”[2]93這表明“話”是一個動詞。《尚書·盤庚中》云:“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其有眾。”孔《傳》云:“話,善言。”《正義》引《釋詁》云:“話,言也。”又引孫炎的說法:“話,善人之言也。”[6]235這些地方將“話”理解為名詞,是不符合《盤庚中》“話”的實際用法的。事實上,《盤庚中》的“話”是作為動詞使用的,對此有的學者將其釋為“會合”,所謂“話民之弗率”,是指“集合了那些不服從的臣民”。[7]按“乃話民之弗率”中的“話”,敦煌本伯3670作“諙”,[8]161又《說文》云:“籀文諙,從言會。”[2]93亦即“譮”字。據此,“話”從“會”,故有“會合”之意。這樣看來,將“話民之弗率”之“話”解釋為“會合”是可以的,但是,無論是“諙”還是“譮”,就從“言”而論,會合的對象應與言論有關。孔《傳》雖把“話”理解為“善言”,但在解釋整個句子時指出“民不循教,發善言大告用誠于眾”,[6]235顯然將“話”理解為動詞。同樣《正義》也指出,“乃出善言以告曉民之不循教者,大為教告,用誠心于其所有之眾人”,“王苦民不從教,必發善言告之”。[6]235從這些地方來看,也是把“話”當作為動詞看待的,其義應為“會合善言”、“發善言”、“出善言”。除此之外,“話”還用作名詞。《抑》詩中有“慎爾出話”的句子,毛《傳》解釋說:“話,善言也。”[1]1167《大雅·板》云:“出話不然,為猶不遠。”毛《傳》亦云:“話,善言也。”[1]1144這就是說,“話”作名詞使用時意指“善言”。
先秦文獻中還有“話言”這樣的用法,《左傳》文公六年云:“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并建圣哲,樹之風聲,分之采物,著之話言。”杜注:“話,善也。為作善言遺戒。”[3]512同書文公十八年云:“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杜注:“話,善也。”[3]581-582《逸周書·商誓解》云:“今惟新誥命爾,敬諸!朕話言自一言至于十話言,其惟明命爾。”潘振云:“話言,善言也。”[9]這些地方的“話言”即指“善言”,潘振的解釋是對的;至于杜預將“話”釋為“善”,是把“話言”當作偏正詞組,認為“話”是修飾“言”的,這可以從“為作善言遺戒”中“善言”看出,杜預的解釋其實是不準確的。按《抑》詩“慎爾出話”,毛《傳》解釋說:“話,善言也。”鄭箋云:“言,謂教令也。”[1]1167此處鄭箋特意對“言”字進行了解釋。據此在“話言”中,“話”與“言”本屬兩個詞,這可以從下述例證得到說明。《尚書·立政》:“時則勿有間之,自一話一言。”孔《傳》云:“言政當用一善,善在一言而已。”此處是將“話”理解為“善”,但孔穎達《疏》指出“話”與“言”是一物。[6]476臧克和認為:“話,《爾雅·釋詁》:言也……言,猶上文‘庶言’之言,謂政令。一話一言,所指為每一條政令也。”[8]493周秉鈞在翻譯時也是將“話”與“言”當作兩個詞來對待的。所以,“話言”屬于同義復合詞組,即指“善言”,杜預將“話”釋為“善”是一種誤釋。
綜上所述,《詩經·大雅·抑》作“告之話言”是對的。
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中載錄李廣因失道后期遭大將軍衛青責問,憤而自殺,中華書局出版的《史記》作“引刀自剄”。然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第八版《大學語文》選錄有《史記·李將軍列傳》這篇文章,卻引作李廣“自頸”,編著者并注云:“自頸,同‘自剄’,自刎。”據許慎《說文》,“剄,刑也。”又“頸,頭莖也。”[2]182,417兩者似乎很難相通,但從《大學語文》本文及注釋行為來看,編著者顯然認為《李將軍列傳》的本文應作“自頸”,而非“自剄”。那么,《史記·李將軍列傳》敘述李廣引刀自殺使用的到底是“自剄”還是“自頸”呢?
中華書局版《史記》明明作“自剄”,而它又并非稀見版本,編著者應不會不知道。但是,編著者既然如此肯定《李將軍列傳》使用的就是“自頸”,這應該說明他們是有一定的版本依據的,否則的話就不會放棄中華書局版《史記》這樣常見的版本不用而做如此的注釋。可惜的是編著者并沒有注明《史記·李將軍列傳》所用的底本,這就給我們核實“自頸”的版本依據帶來一定程度的困難。
筆者在翻閱一九八七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四庫全書》時,發現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四庫全書》收錄的《史記》包括《史記》本(含三家注)、《史記集解》本、《史記正義》本三種,其中《史記正義》本恰好作“引刀自頸”(見第248冊第253頁),那么《史記正義》本是不是就是《大學語文》選錄的《李將軍列傳》的底本呢?我們對此并沒有太大的把握,但《史記正義》本至少為《大學語文》選錄的《李將軍列傳》之“自頸”提供一個依據。值得注意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史記正義》本作“自頸”并不是孤證,其《史記》本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亦提供一例證:“季布匿濮陽周氏。周氏曰:‘漢購將軍急,跡且至臣家,將軍能聽臣,臣敢獻計;即不能,愿先自頸。’季布許之。”(第244冊第659頁)據此看來,《史記·李將軍列傳》似乎確實是“自頸”而非“自剄”,編著者所做的“自頸,同‘自剄’,自刎”的注釋有其合理性。
但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四庫全書》所收錄的《史記》本(含三家注)、《史記集解》本、《史記正義》本等三種《史記》文本卻存在一些差異:其一,《史記正義》本《李將軍列傳》作“自頸”,而《史記》本、《史記集解》本卻作“自剄”(分見第244冊第733頁、第246冊第280頁);其二,《史記》本《季布欒布列傳》作“自頸”,而《史記集解》本、《史記正義》本都作“自剄”(分見第246冊第255頁、第248冊第198頁)。在這兩點中,《史記正義》本既然在《李將軍列傳》中載錄“自頸”,但當《史記》本《季布欒布列傳》作“自頸”時,它卻作“自剄”,這是什么緣故呢?更為重要的是,《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卷八《高祖本紀》、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卷四十一《越王句踐世家》、卷四十八《陳涉世家》、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卷七十五《孟嘗君列傳》、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卷七十九《范睢蔡澤列傳》、卷八十九《張耳陳馀列傳》、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等共使用二十四例“自剄”,都寫作“自剄”,《史記》本、《史記集解》本、《史記正義》本均同。也就是說,在上述《史記》二十六例中,只有兩例做“自頸”,其余均做“自剄”,這種情況又說明什么呢?
眾所周知,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詔開四庫全書館,四十七年(1782年)《四庫全書》前四份陸續抄成,分別藏于故宮的文淵閣、盛京的文溯閣、圓明園的文源閣、熱河的文津閣。此后又續抄三份,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告成,分別藏于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杭州文瀾閣。文淵閣所藏,是最先完成的第一份《四庫全書》。[10]1986年,臺灣商務印書館根據文淵閣本影印出版了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據此影印。有關《四庫全書》本身的價值,已有很多文章論及,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四庫》的不同版本都是手抄的,如此大的工程不可能做到精勘細校,相互間有差異是肯定的。由此看來,《史記正義》本與《史記》本中出現的兩例“自頸”很可能是筆誤所致,這一推測可以為下述例證所證實:《史記》卷八十六《刺客列傳》載:“樊于期偏袒搤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按《史記》本、《史記正義》本均作“自剄”(分見第244冊第554頁、第248冊第119頁),但《史記集解》卻作“自勁”(第246冊第145頁),此處“自勁”的寫法應當屬于筆誤。既然在抄寫過程中“自剄”被誤作“自勁”,那么“自剄”也可能會被誤作“自頸”。因此,《史記正義》本與《史記》本中兩例“自頸”屬于筆誤,其正確的寫法應是“自剄”。
然而,需提請注意的是,宋代以來的文獻中存在若干以“自頸”取代“自剄”這樣有趣的例證,而這些例證很難說是出于筆誤,如《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載吳伐越,“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四庫全書》收錄的三種《史記》版本均作“自剄”,宋代編纂的《太平御覽》卷三百十一引作“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自頸”。同樣,成書于宋代的《冊府元龜》、《通志》等亦有使用“自頸”的例證。我們該若何解釋這一點呢?按《左傳》定公十四年載有“自剄”一詞,《經典釋文》宋刻本卻作“頸”,段玉裁指出《經典釋文》宋刻本把“剄”改作“頸”是錯誤的。[2]182應該說明的是,段玉裁只是針對某個特例說的,并沒有對宋代以來的典籍使用“自頸”現象做綜合的判斷,所以他的看法只能作參考。這也就是說,宋代以來的典籍為何使用“自頸”,其中的原因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但是,一般而言,先秦文獻多作“自剄”,如《左傳》定公十四年云:“吳伐越,越子句踐御之,陳于槜李。句踐患吳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屬劍于頸,而辭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歸死。’遂自剄也。”[3]1594-1595又同書哀公十三年云:“吳人告敗于王,王惡其聞也,自剄七人于幕下。”[3]1677又如《韓非子·內儲說上》云:
越王句踐見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為式?”王曰:“蛙有氣如此,可無為式乎?”士人聞之曰:“蛙有氣,王猶為式,況士人之有勇者乎!”是歲,人有自剄死,以其頭獻者。[11]
《戰國策·燕策三》云:
(田光)欲自殺以激荊軻,曰:“愿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遂自剄而死。[12]
據上所述,盡管宋代以來的典籍有使用“自頸”的現象,但先秦兩漢文獻并不存在這一情形,也就是說,《史記·李將軍列傳》述李廣引刀自殺行為應當作“自剄”,而不是“自頸”。當然,宋代文獻中何以出現以“自頸”取代“自剄”的現象,這是值得做進一步考察的,但限于本文的意旨,只能在此提出這一問題。
[1] 孔穎達.毛詩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 石光瑛.新序校釋[M].中華書局,2001.
[5]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中華書局,1987:938-939.
[6] 孔穎達.尚書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 周秉鈞.尚書注譯[M].岳麓書社,2001:83-84.
[8] 臧克和.尚書文字校詁[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
[9] 黃懷信.逸周書匯校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481.
[10] 高路明.古籍目錄與中國古代學術研究[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188-190.
[11]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上海書店,1986:172.
[12] 繆文遠.戰國策新校注[M].巴蜀書社,1998: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