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俠
清末民初,中國社會中出現大量新詞匯,這些新詞匯給中國社會帶來了浪潮般的影響。晚清割地賠款,人們對于被列強“瓜分”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知識分子開始意識到吸收西方新思想是解除 “民族危機”的良方。在這些新詞匯當中,有許多帶“權”的名詞,如 “權利”、“民權”、“國權”、“君權”、“女權”、“平權”、“母權”等等,其中一些便是從西方直接引進的,有一些則是在日本翻譯成漢字然后再被引進。
“女權”一詞,首次與國人見面是在1900年的《清議報》上。當時《清議報》登載了《男女交際論》一文,其中序言里就有“(福澤)先生喜言女權”的句子。同年的《清議報》上翻譯介紹的石川半山的《論女權之漸盛》,其中提到了西方諸國越來越重視女權,女性的受教育程度比較高,一些女性走入職場。這兩篇文章都是1900年從日本翻譯過來的,因此我們判斷清末明初的“女權”一詞可能是從日文翻譯引進的。
“女權”一詞在1900年開始出現于報端,但未引起特別關注。后來由于馬君武和金天翮的翻譯,“女權”一詞逐漸被中國言論界普遍接受,并開始成為解放女性的口號。
1901年,馬君武選譯了達爾文《物種原始》(日譯本)中的第三章“生存競爭”,取名《達爾文物競篇》,與他譯的斯賓塞的《女權篇》合刊出版。《女權篇》是以西方資產階級關于人的“自然權利”學說和進化論為依據,來論證男女平等和男女同權,否定了女性生來能力就落后的觀點,而將女性在社會中所處的狀況同國家的文明程度相聯系,認為兩者成正比關系。斯賓塞在書中將女性明確地定位為權利的主體,并將其作為議論的前提。這無疑是宣告了女性是擁有與男性同等的權利。書中還討論了夫妻之間的平等問題:“‘夫妻關系’一為主一為屬,是誠極野蠻風俗,不可不改良也。此風不變,則夫妻之間必無真愛。必奴主之勢盡革,則夫妻之真愛乃充滿而無極。是非虛言,隨處有實事可驗也。人間有所謂結婚之幸福焉。夫與妻之相結合,不可有一毫勢力施于其間。歡愛無極乃為幸福。若現今世界夫妻間之情狀,苦辱而已,幸福乎何有?”作者還主張女性可以參政。可見,《女權篇》不僅批判了傳統觀念對女性的束縛,同時也宣揚了女性新的身份和社會地位。
1903年4月,馬君武在《新民叢報》上發表《彌勒約翰之學說》,其中第二節的題目即“女權說”。此節內容后來被曾蘭譯成白話 《彌勒約翰女權說》,1912年在《女界報》發表。《女權說》專門介紹了約翰·穆勒的《女人壓制論》與社會黨人的《女權宣言書》。其中,將社會黨主張的女權概括為教育權、經濟權、政治權、婚姻權、人民權,強調女性應得到的實際權利。在肯定男女能力相等的同時,主張女性應獲得與男性同等權利,并參與國家政事。
馬君武翻譯介紹的《女權篇》與《女權說》都多次提到“女權”這一詞匯,使得女性作為權利的主體更為明確。《女權篇》和《女權說》中都是以從“野蠻”狀態到“文明”狀態為目的,在時間上設定“過去”和“未來”,承認國家的文明程度與女性的狀況有關聯,在空間上將國家強弱理解為進化優劣。
1903年金天翮發表的《女界鐘》,是一部對女性論具有重大影響的著作。他希望通過《女界鐘》,使中國的女性了解文明國家的男女平權,告知女子參與政治的事情。
《女界鐘》里有這樣的文字:“欲求平權而不得,則先以強權為實行。故曰:20世紀女權革命之世紀也。”金天翮所主張的“女權”,立足點在于女性對國家的貢獻,參政權、婚姻自由等權利仍在“女權”范圍之內,然而這些權利都是以國家的存在為前提的。在處于危機之中的中國,通過革命建設新國家為首要目標。因此,進行革命貢獻國家就成為“女權”的不二之選。金天翮將能夠為國家作出貢獻的女性,描述為獲得個人自由和身心健康的優良母親,是與革命家融為一體的女性。
金天翮認為“愛國與救世,乃女子本分”,“汝(女性)之價值,千金價值也;汝之地位,國民之母之地位也”。可見他將理想的女性形象寄托于“國民之母”這個載體上。在金天翮的描述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女性的形象:她們天然就是高尚純潔的,熱心公益的,悲憫眾人的,同時還擁有智慧的頭腦,能夠擺脫束縛和壓制,成為像男性一樣自由之人。她們不似傳統的女性孱弱、無能,而是身強體壯,能夠生育優良兒童。她們是女界之中的先覺人士,能夠推動社會風氣,成為國人之模范。她們堅貞執著,敢于突破。
金天翮對“國民之母”的描繪過于理想。盡管這樣一種女性代表著積極勇敢的精神,似乎是與傳統那種穿耳纏足瘦弱無能的女性形象的告別,但女性并不能因此走上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超越家庭的負擔,肩負救國保種的使命。
清末國人救亡圖存意識漸濃,婦女問題被維新和革命等力量納入救國方案之中,家庭、婦女、國家三方面關系的調整,女權所追求的實質似乎也越來越模糊。當國家介入到家庭之中時,傳統婦女的角色定位也產生了變化。一批先驅女性陸續走上社會,夾雜在男性社群中,為解放婦女而努力。
晚清女學的興起,使得一些上層女子開始接受教育。一改往日卑弱的傳統女子形象,這批近代最早的女學生,在歷經了離鄉背井求學的艱辛之后,開始以一己之身考量廣大女性的悲慘遭遇,發出解放婦女的呼號。
以林宗素和陳擷芬為例,她們以其特有的女性特質來闡述“女權”,主張女性自己努力獲得權利。林宗素是福建人,曾赴日留學,辛亥革命之后成為女權主義運動代表人物。她基本同意金天翮的“國民之母”的論調,但她認為“權也者乃奪得也,非讓與也”,女性應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獲得權利。陳擷芬的觀點則與金天翮他們的“女權”觀有著重大的分歧。陳擷芬16歲就主編了婦女刊物《女報》,1903年發表《獨立篇》,1904年發表《女界之危》。她主張女性不依賴男性,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權利”。陳擷芬的“女權”觀體現了女性的自主性,與男性站在對立的一面,為女性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突出男女權利的平等,反映了廣大女性的訴求。
秋瑾的“女權”觀也側重女性自立。在秋瑾眼中,無論是富有還是貧困,中國女性的生活都是“奴隸”的生活,是男性的“奴隸”。那么,中國的女性如何擺脫這種奴隸的生活呢?秋瑾強調女性要有志氣,女性要接受教育,掌握一些技術。女性掌握了一些可求生的技藝后,能夠做到經濟自主,這樣就可以從臣服于男子的境況中走出來,同時還可以獲得男子的尊重。女性獲得一些知識后,可以在親朋好友間彼此討論,甚至可以同丈夫進行討論,這樣女子的理想和志氣就會迸發出來,也會越來越進步,這樣女性就可以從盲從中解脫出來。
秋瑾是在男女二元對立的基礎上論述“女權”,呼吁將女子從男性的壓迫下解脫出來,從而獲得自立。在她的論說中,既沒有“母職”的字眼,也沒有“國民之母”的痕跡。
張竹君認為女性的悲慘遭遇根源是對男性的依賴,因此她也主張女性的自立。她將女性視為一個自由體,認為女性本來就是“人群之母”。因此,女性完全可以不依賴男子,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女性和男性就都是自由體,可以各自擔負各自的義務。張竹君十分強調個人的特色。她本人作為醫生,將醫學看作是貢獻國家最有效的途徑。因此,她很認同個人通過自己的職業來實現女性的獨立,從而獲得同男子一樣的權利和義務。她企盼通過女性這種特性來獲得一定的社會角色,從而實現所謂的“天賦人權”,然而在社會角色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男女的差異,女性所能選擇的職業是有限的,而且民族國家,男女分工這是一個基本的體制。這樣張竹君的“女權”就走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也就是說“女權”跳出民族國家的范疇,這種主張對民族國家甚至可以構成威脅。
如果說張竹君的“女權”觀有一定激進的成分,那么無政府主義者的何震就更加徹底了,她根本否定“女權”與貢獻國家之間有任何關系。何震在《女子解放問題》一文中說:“數千年之世界,人治之世界也,階級制度之世界也,故世界為男子專有之世界。今欲矯其弊,必盡廢人治,實行人類平等,使世界為男女共有之世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何震認為一定要從解放婦女開始。她主張女性自己醒悟來解放自身,這與陳擷芬、秋瑾和張君竹的觀點可謂相同,不同的是陳擷芬等解放婦女的目的是為了貢獻國家,而何震卻是為了女性本身的解放。可以說,何震的“女權”觀更靠近“女權”的本來面目。
何震反對現有的當兵制度,也不贊同女性當兵。在她看來,女性只有在平和安寧中才能得到幸福。那么,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要想徹底實現“天賦人權”,顯然就是不可能的。她極力主張女性跳出國家的范疇,為自身的解放而奮斗。在近代中國,內憂外患是社會的常態,救國保種是主題,沒有為了國家獨立富強這個前提,女性爭取個人的權利最終也必然落空。
“女權”思想在晚清社會的萌芽與發酵,首先是從男性精英開始的。以救國保種為目的女性啟蒙,一直是近代“女權”思想的主線。男性集體以異性同情角度出發,批判傳統禮教對于女子的束縛和壓迫,目的是塑造一批迎合時勢的社會角色。然而,這些未能以婦女個體經驗為基礎的言論,使得解放婦女的舉措和目的與婦女的實際生活發生沖突,因而現實的成效并不大。
歷史的腳步在前進,當一個又一個新的思潮于社會上出現時,造就了像陳擷芬、林宗素這樣接受新教育的女學生,成為日后革命思想的有力鼓手。像秋瑾這樣的“女杰”式的革命女性,更為日后女性走上政治舞臺埋下了伏筆。像張竹君這樣的職業女性,則成為廣大婦女的“代言人”。她們從女性自身的利益出發提出女性自主、自立的要求,較之男性知識分子對于女性權利的建構不能不說是進步。然而,矛盾的是,這樣一批先覺的女性仍然將女子的進步與發展置于國家之后,國強的期待顯然大于女性個體的發展,即使有像何震這樣跳出國家體制的“女權”主張,因為特定的歷史環境與政黨制度,也未能使得女權展現其原始面貌。
女權總是讓位與民權,這是近代中國社會一個不變的事實。“女權”思想發展到五四時期,可以說其面目似乎清晰起來了,然而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可以說又徹底斬殺了“女權”。此后一系列所謂的“女權”,只不過是掛著羊頭賣著狗肉。在一個內憂外患的國家里,究竟是要先完成集體的意志,然后才能有個人的幸福,還是要先保證個人的幸福,進而達到集體的幸福?歷史已經給了我們一些答案。而女子究竟是先成為“人”,還是先成為“女人”,依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使人享有“人”所應有的權利,這是民主社會的基本準則。而特殊時期為了達到特定的目的,一些特殊人權如婦女、孩子、老人的權利更應該得到保證,而不是被犧牲,被忽視。只有這樣,才能說我們正處于文明社會,我們正在過著幸福的生活。
[1]石川半山.論女權之漸盛[J].清議報,1900(47).
[2]須藤瑞代.中國“女權”概念的變遷:清末民初人權和社會性別[M].姚毅,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3]馬君武.斯賓塞女權篇達爾文競篇何刻[M]//馬君武文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
[4]金天翮.女界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張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集[M].上海:三聯書店,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