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反“斯大林主義”情緒
——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小狗起名為例

郝彥豐，李紅雨

昆德拉的反“斯大林主義”情緒
——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小狗起名為例

郝彥豐，李紅雨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有一只“雜種狗崽”曾準備被起名為“托爾斯泰”。作品中人物的聲音就是作家思想的流露，基于此可以看出昆德拉的真實情感。事實上，作家并非討厭托爾斯泰，而是憎恨托爾斯泰的國家，這是其反“斯大林主義”情緒的另一種表達。結(jié)合作家以前的生活經(jīng)歷則可進一步確證這個結(jié)論。雖然昆德拉一再聲稱自己的小說與政治無關(guān)，但事實上，那是他的政治“理想”徹底破滅之后的一種痛苦辯白與絕望表述。

昆德拉；小狗；托爾斯泰；反“斯大林主義”；捷克

在法籍捷裔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的代表作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以下簡稱《輕》）中，有一只名叫“卡列寧”的小狗。對于它的出生與來歷，小說第一部第11節(jié)有著詳盡的介紹。

它本是托馬斯一個同事家的一窩小狗崽之一，但因出生“混血”狗種，長相有別，所以“沒有人要這樣的小雜種”。托馬斯為了減輕特蕾莎的痛苦（即發(fā)現(xiàn)丈夫的不忠），就抱養(yǎng)了這只小狗，并準備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他首先建議起名為“托爾斯泰”，因為他想起特蕾莎最初來到布拉格時，腋下夾著托爾斯泰的著作《安娜·卡列寧娜》（以下簡稱《安娜》）。但特蕾莎覺得小狗是個母的，“是個小丫頭”，應(yīng)該叫做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安娜·卡列寧娜”。最后，托馬斯將小狗起名為“卡列寧”，即安娜丈夫的名字，理由是“一個女人的嘴，根本不會長得這么滑稽”。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關(guān)于這只“雜種狗崽”的起名是圍繞著托爾斯泰及其作品進行的，特別是托馬斯首先想到的竟是給這只“雜種狗崽”起名為“托爾斯泰”。昆德拉為什么要將一位偉大的作家用來當作一條狗的名字呢？這到底是作者的無意之筆還是有意所為？

一

昆德拉在該著中說：“小說人物不像生物那樣誕生自母體，而是產(chǎn)生于一種情境，一個語句，一個隱喻。”（第五部第15節(jié)）根據(jù)此意，這個名叫“卡列寧”的小狗（也算是小說的一個重要“人物”），顯然也是有隱喻的。通讀全文，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狗的命運其實隱喻著人的命運，首先是它的主人特蕾莎的命運，其次是他們夫婦的命運。同樣，對于小狗的起名，筆者認為也有隱喻之意，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托馬斯）的所思所想也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昆德拉）的所思所想，作品中的人物只不過是作家的“思想傳聲筒”而已。

我們不妨試做如下分析。把一個人的名字等同于一只狗的名字，這顯然含有極大的不敬之意；更為不敬的是這個人是男的而被相提并論的那只狗卻是母的，并且還不是什么好母狗：“身體模樣像狼狗，可頭很像那只圣伯爾納純種母狗”，可以說是“女頭男身，不男不女”；還有，雖然它是個“小丫頭”，但是“一個女人的嘴，根本不會長得這么滑稽”，所以“沒有人要這樣一窩小雜種”。特別是作者在描寫小狗給特蕾莎尿了一裙子時，竟用“這畜生”來指代。可見，作者對這只“雜種狗崽”并沒有多少喜愛之情。據(jù)此，我們也可以很容易推斷出作者對于與這只“雜種狗崽”相提并論的托爾斯泰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好感吧。但是，托爾斯泰與他無冤無仇，兩人既沒有生活在同一時代，也沒有所處同一國度，他干嘛要和人家過不去呢？筆者認為，昆德拉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前，首先想到的應(yīng)該是作品《安娜》，而不是作者托爾斯泰。因為《安娜》與《輕》在人物設(shè)置、故事安排等方面有很多相類似、相貼近之處。例如：在《安娜》中，妻子安娜在外面偷情，丈夫卡列寧“戴了綠帽子”后為了顧及面子而左右為難；在《輕》中，丈夫托馬斯在外面風流，妻子特蕾莎發(fā)現(xiàn)后在家痛苦不堪。可以說，這兩部小說中都涉及到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一方對婚姻的不忠而導(dǎo)致了另一方生存的尷尬。昆德拉若將《安娜》作為一個道具或者一條線索在《輕》中出現(xiàn)，顯然十分有利于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展開。所以，這也就是為什么世界上偉大的文學(xué)家那么多，如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等，而昆德拉偏偏要拿俄國作家說事兒的原因；這也就是為什么托爾斯泰杰出的作品那么多，如更勝者《戰(zhàn)爭與和平》，而昆德拉獨獨選擇了《安娜》作為小說道具或線索的原因；這也就是為什么小狗后面沒有被起名為 “托爾斯泰”而被改名為“安娜·卡列寧娜”和“卡列寧”的原因。

當昆德拉選取《安娜》作為道具或線索在自己的小說中出現(xiàn)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會聯(lián)想到該書的作者托爾斯泰。而一旦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是俄國人（問題恰恰出現(xiàn)在這里），昆德拉的反感、厭惡情緒就會不請自來，甚至是止不住地往外溢。事實上，昆德拉并非討厭托爾斯泰（相反若從文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他還可能很欣賞這個人），而是討厭托爾斯泰的國家。確切地說，他是對“斯大林主義”政策尤其是俄國1968年出兵捷克的憎惡。因為他覺得自己國家曾經(jīng)一切的弊病以及自己后來所有的不幸都與托爾斯泰的國家有關(guān)，甚至是這個國家直接造成的。于是，昆德拉對托翁的國家的怨憤便殃及了托翁，他明明知道小狗最終的名字不可能叫作“托爾斯泰”，但他還是不忘借此來戲謔一番托翁——這個被俄國人引以為豪的偉大的文學(xué)家。當然，這也就殃及了那只不幸的小狗。在小說的開頭，它一再被丑化（作者在后文中對小狗再也沒有“不敬”的描寫）。從此角度來看，托爾斯泰是無辜的，小狗更是無辜的，他們（托翁與小狗）都是昆德拉隨帶之筆的“受害者”。這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昆德拉在小說的開頭極盡丑化小狗的真正意圖是想丑化托爾斯泰的國家。這其實是他反“斯大林主義”情緒的另一種表達。

二

我們還可以再結(jié)合昆德拉曾所生活過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經(jīng)歷來進一步佐證這一結(jié)論。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出生于捷克第二大城市布爾諾。他從小就在音樂家父親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彈鋼琴，且熱愛讀書。1945年，捷克在蘇聯(lián)的幫助下打敗侵略者法西斯德國，獲得全境解放，這使昆德拉對共產(chǎn)黨產(chǎn)生好感。于是1947年，18歲的中學(xué)生昆德拉“被共產(chǎn)主義抒情般的幻想所觸動”［1］，加入了捷克共產(chǎn)黨。1948年，昆德拉來到首都布拉格上大學(xué)，期間對詩歌創(chuàng)作情有獨鐘。由于他天性喜歡獨立自由、不愿受約束而被當局視為“標新立異、突出自我的詩人，不守本分的黨員”［2］，在黨的意識形態(tài)部門里注了冊。

1950年，捷克全國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召開，提出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為唯一正確的創(chuàng)作方法。凡與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相悖的文學(xué)流派及作家均受到批判。昆德拉也由于“時常有反官方言行和反黨思想”［3］，于這一年被開除黨籍，勒令退學(xué)。之后，他索性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音樂學(xué)習(xí)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1953年，昆德拉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其中部分詩作帶有明顯的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和批判精神。因此，詩集一經(jīng)問世，批評的聲浪就接踵而至。

1955年，昆德拉擔任《五月》雜志編委。該刊因宣稱要創(chuàng)作“日常生活中的詩歌”，反對廉價吹捧的“歡樂的今天”的“歌德派”［4］295，所以不符合當局的文藝政策，從創(chuàng)刊的第一天起就受到意識形態(tài)部門的批判，且于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被取締。1956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會議上批判斯大林的政策。受這一事件的影響，捷克的社會環(huán)境有所松動，文壇也出現(xiàn)了較寬松的局面。于是，昆德拉主動恢復(fù)了黨籍，“他一面積極投身政治活動，率一批作家向黨要求創(chuàng)作自由；另一方面則通過他的創(chuàng)作向‘斯大林主義’發(fā)起進攻”［1］。 1967 年，昆德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玩笑》問世，并引起巨大反響，連出三版，后又被拍成電影。而昆德拉本人也幾乎一夜間成了捷克最走紅的作家。“人們認為，小說說出了許多人想說而不敢說的真實。 ”［5］蔣承俊先生在《捷克文學(xué)史》中也認為，《玩笑》與捷克另一位重要作家瓦楚利克的 《斧頭》（1966）表現(xiàn)了相同的主題——反“斯大林主義”［4］332。這年夏天，在捷克第四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身為作協(xié)理事、大會主席團成員的昆德拉率先發(fā)表了一通言辭激烈的演說，竭力批判捷克的現(xiàn)實，并將捷克文明衰落的原因歸結(jié)為納粹占領(lǐng)和“斯大林主義”。這次會議最后在作家與當局的激烈沖突中閉幕。昆德拉受到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其曾擔任過主編的《文學(xué)報》被劃歸文化部接管，原編輯部也被解散。1968年1月，改革派領(lǐng)導(dǎo)人杜布切克上任后公開向“蘇聯(lián)模式”挑戰(zhàn)，大膽進行改革。在此背景下，昆德拉的《玩笑》因其尖銳激烈的反“斯大林主義”鋒芒而獲得捷克作家協(xié)會的大獎。8月，蘇聯(lián)出兵干涉，“布拉格之春”改革失敗。而昆德拉依舊不斷發(fā)表文章，鼓勵全國人民不要放棄。社會危機后，捷共開始黨內(nèi)外大清洗。被當局視為作代會上的帶頭鬧事者、“布拉格之春”的積極參與者、反“斯大林主義”的急先鋒、“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4］288的昆德拉，不但被再次開除黨籍，還被開除了公職，甚至他所有的著作都被從圖書館清除出去，也不能在官方刊物發(fā)表任何文章，并不時受到當局的傳訊。昆德拉說：“俄國入侵以后，我被迫過隱居的生活。”［6］而且，一過就是7年。1975年，昆德拉和夫人被迫流亡法國。1979年，昆德拉被剝奪了捷克國籍。兩年后，他加入了法國國籍。

這就是昆德拉曾所生活過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經(jīng)歷。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在捷克時他的創(chuàng)作似乎總是與當局的文藝政策大相徑庭，格格不入，因此他走上了一條反“斯大林主義”的艱辛道路，并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我們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昆德拉不僅是反“斯大林主義”的一員勇猛干將，而且更是反“斯大林主義”的急先鋒。即使流亡法國后，他的這種情緒也時常會在文章中有所流露（但已沒有先前在國內(nèi)那么強烈）。例如，昆德拉于1986年出版的一部重要的文論集《小說的藝術(shù)》中就有很多對“斯大林主義”下蘇俄的政治、社會、文藝等方方面面的強烈不滿與無盡嘲諷，特別是在《被忽視的塞萬提斯的遺產(chǎn)》一文中，這種“火藥味”最足。

由此可見，昆德拉在流亡法國后創(chuàng)作的《輕》中借給小狗起名的“時機”，一以貫之地再次嘲諷蘇俄，再次表達自己對“斯大林主義”的不滿。

三

昆德拉卻不喜歡讀者將他的作品與政治掛鉤，也不愿意承認他的小說中有所謂的反 “斯大林主義”的傾向。他一再解釋說：“我的小說不以批評社會為主題。”［7］例如，對于那部曾給他帶來極大榮耀也給他帶來沉重災(zāi)難的 《玩笑》，昆德拉就堅決否認其中含有“政治性”。上世紀80年代，在法國一次昆德拉作品電視討論會上，當有人稱《玩笑》是對“斯大林主義的有力控訴”時，昆德拉十分反感，立即插話道：“請別用你的斯大林主義來讓我難堪了。《玩笑》只是個愛情故事。”［5］他生怕別人還會產(chǎn)生誤解，又特此將1982年《玩笑》英文版的“作者序”直接命題為《<玩笑>是個愛情故事》。而同樣對另外一部被讀者素來“誤解”的“政治小說”，昆德拉也做出了“更正”：“《生活在別處》寫的是1948年，瘋狂的斯大林主義時期。但我的抱負并非批評政體！”

昆德拉不僅否認自己的作品中有反 “斯大林主義”傾向，而且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反“斯大林主義”的人。1995年，昆德拉在獲得捷克功勛獎?wù)潞蠼邮芰恕肮蕠薄度嗣駡蟆酚浾叩牟稍L，當談及1967年第四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帶頭鬧事”的那段特殊經(jīng)歷時，他如是說：“當我回想我怎樣把代表大會當作一個講壇發(fā)表那篇長長的演講時，我仿佛覺得回憶的是另一個與我毫不相關(guān)的人。……我自己不認識自己了。那次大會不久之后，我便意識到，我除了是個小說家外，什么也不是，我不應(yīng)當插手其他事情，從此，我便永遠退到了一旁。”［8］

這個曾經(jīng)反“斯大林主義”的急先鋒、“布拉格之春”的積極參與者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我自己不認識自己了”。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反差？原因何在呢？

如果我們認真梳理一下昆德拉的否認與辯白，就會明顯地發(fā)現(xiàn)他的這些觀點與言論多是他流亡法國后所說。在捷克時，他卻沒有這樣說起過。特別是對《玩笑》性質(zhì)的定位，就很能說明問題。這部作品曾因反“斯大林主義”而使作者聲名雀躍，又因反“斯大林主義”而使作者惹禍上身；昆德拉身居捷克時默認它為 “政治小說”，而流亡法國后卻申訴它是 “愛情小說”。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前后不一嗎？

事實上，昆德拉正是這樣一位思想矛盾、感情痛苦之人，也曾走過一條曲折復(fù)雜的心路歷程。他本是一個想有所作為、對祖國滿懷赤忱之愛的人，也是一位有強烈社會使命感與責任心的作家，這從他第一次被開除黨籍后又主動恢復(fù)就可以看出。但忽然有一天，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出了祖國在“斯大林主義”下的種種弊端，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這樣持續(xù)下去是不會有什么好的結(jié)果。于是，他怒不可遏地疾呼吶喊，敢作敢為，離經(jīng)叛道，一心渴望這種現(xiàn)實得到改變。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祖國的利益，所以自己付出多大犧牲也在所不惜。但捷共意識形態(tài)部門不僅沒有“感激”與“贊賞”，反而還將昆德拉開除黨籍與國籍。這是何等的尷尬與恥辱！所以，最終當鐵錚錚的現(xiàn)實與事實呈現(xiàn)在眼前時，他才意識到?jīng)]有再可挽回的絲毫機會了，他才開始變得灰心喪氣，才決定徹底放棄。所以，昆德拉對其作品中的政治性的否決與辯白事實上是其夢想徹底破滅之后的一種徹底絕望。他為自己曾經(jīng)狂熱付出過但最終不僅沒有實現(xiàn)反而帶來噩運的青春夢想而憤慨不已，從此永不愿言及（即自己曾為捷克美好的明天而反“斯大林主義”）。

昆德拉對捷克的感情，又好比癡情郎對負心女的戀情，終究是“我最愛的人傷我最深”的結(jié)局，而“我”卻不愿意以牙還牙地再去傷害“她”。畢竟，“我”曾對“她”愛得那么熾熱，那么深沉。“我”現(xiàn)在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慢慢地將“她”忘記，從此永不言及。

[1]蔣承俊.捷克和斯洛伐克戰(zhàn)后小說概述[J].東歐，1995(4).

[2]李鳳亮.詩思史:沖突與融合：米蘭·昆德拉小說詩學(xué)引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3.

[3]高興.米蘭·昆德拉[J].新一代，2007(3).

[4]蔣承俊.捷克文學(xué)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5]高興.昆德拉成名后的尷尬[J].出版參考，2006(5).

[6]楊樂云譯.米蘭·昆德拉為1991年版《玩笑》所作的序[J].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1997(6).

[7]楊樂云譯.作者的話：1996年阿特蘭蒂斯出版社《不朽》代序[J].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1997(4).

[8]楊樂云.一切對我來說唯有驚訝：米蘭·昆德拉與捷克《人民報》的談話[J].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1997(4).

I109.5

A

1673-1999（2012）08-0123-03

郝彥豐（1984-），男，陜西綏德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陜西西安 710062)文學(xué)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李紅雨（1984-），女，陜西綏德人，西北師范大學(xué)(甘肅蘭州730070）文史學(xué)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

201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