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默
詩經《羔羊》篇與東漢的循吏
李知默
《詩經·國風·召南·羔羊》在《后漢書》及《漢碑集釋》中的7次運用,幾乎都是應用在統治利益階層對官員的評價中。毛詩及齊魯韓三家詩對《羔羊》一詩的解釋,同中有異。對《羔羊》詩的應用與闡釋都與東漢的循吏傳統有著密切的關系,這是《詩經》功用的體現,屬于《詩經》的歷史應用經驗。
《羔羊》;東漢;循吏傳統
目前人們對《詩經》中詩作的釋讀大同小異,即文學欣賞、史料解讀、訓詁分析等形式。然而,作為五經之一,《詩經》是不可能成為單純的文學作品的,對其的解讀也不能避開經學范圍。詩經的經學性質體現在兩點:一是歷代注釋,體現著不同時代的儒家學者針對當時時代的問題所做的思考;二是歷史經驗,是作為經學的詩經在歷史中具體的實現,如制度、禮儀等。
本文擬從詩經經學性質的第二點出發,選取《羔羊》詩為解讀對象,結合《后漢書》、《漢碑集釋》兩書,通過《羔羊》詩在東漢的歷史應用,將其與東漢的循吏制度、國家與社會關系等進行聯合解讀,對《羔羊》詩的歷史經驗作一窺探。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縫,素絲五緫;委蛇委蛇,退食自公。——《詩經·國風·召南·羔羊》[1]
漢儒對《羔羊》篇的解釋主要有毛齊魯韓四家,其中毛詩的解釋來自《毛詩正義》,而齊魯韓三家詩幾乎都已亡佚?,F依據王先謙之說,取其書《詩三家義集疏》中認定的齊魯韓三家詩說觀點。
在《羔羊》篇中,“羔羊”、“素絲”、“退食”、“委蛇”四詞是該詩的關鍵詞,其中“羔羊”是主旨的代表,故理解漢儒對《羔羊》篇的解釋,應先從后三詞開始,再分析“羔羊”所代表的主旨。
“素絲”。 齊氏認為“素絲”指“君子朝服”[1];韓氏則認為素喻絜白,絲喻屈柔;注魯詩的谷永注“素”為“行絜”[1],王逸注為“皎潔之行”[1];毛氏注為“白也”?!对娙伊x集疏》總結為:“薛以性言,謂其心之精白,谷王以行言,美其行之潔清也?!?‘絲喻屈柔”者……屈柔以行言,立德尚剛而處事貴忍,故屈柔亦為美德?!保?]可見,齊氏是從“素絲”作為社會服裝的角度進行分析以確定身份地位為大臣,而其余諸家則抓住其本身“白”與“柔”之特性,認為“素絲”是用來贊美大臣之高潔、謙忍。
“退食”。王先謙先生梳理齊魯韓三家詩注,認為“‘退食自公’者,自公朝退而就食,非謂退歸私家。永疏‘私門不開’,正釋‘公’之義。卿大夫入朝治事,公膳于朝,不遑家食,故私門為之不開也。”[1]而《毛詩正義》中先列鄭玄箋,云退食意謂減膳。再引孔穎達正義釋“減膳”之意:“減膳食者,大夫常膳日特豚,朔月少牢,今為節儉減之也?!保?]后引王肅、孫毓“減膳”論“減膳”為合理合制之舉。故從身份屬性上來講,兩種解釋都將對象定義為朝堂之臣,非宦官等類屬。從特征屬性來看,則知此人尊制守法,依朝廷之律,依傳統之令,非標新立異或先斬后奏之人,可謂是遵從、執行制度法令的模范,是朝廷形象的代言。
“委蛇”。毛氏注曰:“委蛇,行可從跡也?!保?]又言:“既外服羔羊之裘,內有羔羊之德,故退朝而食,從公門入私門,布德施行,皆委蛇然,動而有法,可使人蹤跡而效之。言其行服相稱,內外得宜。”[2]鄭玄箋云:“從于公,謂正直順于事也。委蛇,委曲自得之貌,節儉而順,心志定,故可自得也。 ”[2]韓氏注為:“逶迤,公正貌。”[1]二者看似不同,實則互補。恰如陳啟源所云:“毛‘委蛇’傳以為‘行可跡蹤’,韓‘逶迤’訓作‘公正貌’,兩意義正相成,為其公正無私,故舉動光明,始終如一,可從跡仿效,即毛序所謂正直也?!保?]可知所美大臣之言行,首先是公正無私的,非弄權之人。其次,該人言行有跡可循,則可使人仿跡模仿,謂其人有影響力,是值得他人對其進行贊美乃至宣揚的。
“羔羊”為此詩篇之題,也是該詩主旨的代表,因而應以“羔羊”為核心來分析該詩主旨?!睹娬x》:“《羔羊》,《鵲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儉正直,德如羔羊也?!焙笞ⅲ骸啊儿o巢》之君,積行累功,以致此《羔羊》之化,在位卿大夫競相切化,皆如此《羔羊》之人。 ”[2]
《詩三家義集疏》:齊說曰:“羔羊皮革,君子朝服。輔政扶德,以合萬國?!表n說曰:“詩人賢仕為大夫者,言其德能稱,有絜白之性,屈柔之行,進退有度數也?!濒斦f:“永學魯詩,疏舉羔羊大義,以周召、羔羊對言,是羔羊美召公,魯說亦如此?!保?]
據此可知,四家注《羔羊》,皆認為該詩的主旨是美有德行之君子,不同在于韓氏認為是美召南大夫,而齊魯二家認為是美召公,毛氏則只說 “在位卿大夫”。實則,召公于周朝亦是在朝之臣,故綜合來看,可將《羔羊》一詩的主旨定為美有德之大臣。
將宗旨作一個分解,則其要素有二:大臣、德性。“羔羊”是大夫所服之裘,意味著所美之人的身份是大臣,而非君主和百姓。綜合四家之說,可知此“德性”更偏向于自身品行,即為官姿態,而非其具體的文治武功。具體言之,節儉正直、賢能謙遜、潔身自好是受評價大臣的主要品質。
以“羔羊”來喻吟詠之人身份、特性,正所謂“以儉素由於心,服制形於外”[2]者是也。此為詩之主旨,四家注釋基本相同。從對“羔羊”、“素絲”等詞的解釋來看,可以將《羔羊》詩定義為:美有德性之大臣。具體而言,此“德性”謂正直節儉、尊制守法且有影響力,“大臣”謂符合朝廷之義的文臣武將。
筆者在檢索東漢幾乎全部的歷史文獻后,找到了如下材料,主要集中在《后漢書》和《漢碑集釋》中。這兩本書極具代表性:《后漢書》雖是南朝范曄所作,但材料翔實可信,是關于東漢史實最主要的文獻,基本反映了東漢的歷史面貌?!稘h碑集釋》也是文獻,且是東漢時的文獻,具有時代性和代表性,是反映當時社會歷史的重要材料。因而,通過這兩本書可以基本了解《羔羊》篇在東漢的應用。
經查閱,《羔羊》一詩在《后漢書》中被引用4次,在《漢碑集釋》中被引用3次。
其中有6次是在大臣死后對其的評價中應用了《羔羊》篇。 《后漢書》:(一)卷二六·列傳第一六:“(宋漢)卒。策曰:‘太中大夫宋漢,清修雪白,正直無邪。前在方外,仍統軍實,懷柔異類……邊人用寧?!对姟凡辉坪酰骸罢孛羧止Γ缅a爾祉。”……及其在殯,以全素絲羔羊之絜焉。 ’”[3](二)卷六一·列傳第五一:“詔告光祿勛、汝南太守曰:‘光祿大夫周舉,性侔夷、魚,忠俞隨、管,前授牧守,及還納言,出入京輦,有欽哉之績,在禁闈有密靜之風。……《詩》不云乎:“肇敏戎功,用錫爾祉。”……加賜錢十萬,以旌委蛇素絲之節焉。 ’”[4](三)卷七六·列傳第六六·循吏·王渙:“永初二年,鄧太后詔曰:‘……洛陽令王渙,秉清修之節,蹈羔羊之義,盡心奉公,務在惠民,功業未遂,不幸早世,百姓追思,為之立祠。 ’”[5]
(一)(二)都應用于皇上對卒臣的評價,都引用“肇敏”句對其能力進行了肯定評價, “素絲羔羊”、“委蛇素絲”都是對其品性的評價:正直清白、仁愛、賢德、尊制。(三)應用于太后對卒臣的評價。除前兩例中的特性,王渙的品性還具有影響力和感召力。這三處都用于釋賞賜、立祠之緣由,可見當權者對“羔羊之義”的贊賞和推崇。
《漢碑集釋》:《武斑碑》:“于惟武 [君],[允德允]恭……孝深《凱風》,[志絜《羔羊》]。 ”[6]《衡方碑》:“能哲能惠,克亮天功?!ぞI業,素絲《羔羊》。”[6]《夏承碑》:“忠絜清肅,進退以禮,允道篤愛,先人后己,克」讓有終,察孝不行。大傅胡公,歆其德美,旌招俯就。 《羔羊》在公,四府歸高,除淳于長。 ”[6]
這三處都可謂“蓋棺定論”,是用當時的社會意識在官員死后對其作出的評價,而這種社會意識在極大程度上由官方(即朝廷)所引導和認可的,因而可說這三塊碑上的評價代表了當時社會乃至朝廷對此人的認可,且更重要的在于通過這種形象的宣揚、模范的樹立,向社會傳遞出朝廷對官員品性的期望:這是在碑文中引用《羔羊》意義所在,也是對《羔羊》詩義的恰當運用。
此外,《后漢書》中還有一例用于大臣的關于官員任用的奏議中:卷五四·列傳第四十四:“太山太守皇甫規等訟秉忠正,……尚書令周景與尚書邊韶議奏:‘秉儒學侍講,常在謙虛;著隱居行義,以退讓為節。俱征不至,誠違側席之望,然逶迤退食,足抑茍進之風。……宜用優游之禮?!谑侵卣髂说?,拜太常。”[4]
奏議中所舉進退有數、懂義節、有影響力等品質及奏議表明禮制之重要都恰合詩義。照行奏議之結果,說明此言論及《羔羊》詩既既符合了朝廷、官方之意,也符合了事物本身之理的,具有其現實意義和作用。
通過上述簡要分析,我們可大致總結以下要點:首先,所用語境都是朝廷對大臣的評價。其次,所論之大臣都有共同特性,即《羔羊》詩所美大臣之特性,也就是一般概念上的儒臣形象?!叭宄肌敝附邮芰巳寮宜枷?,用儒家思想來行政的官員,所謂“儒”是指大臣所具有的品性、姿態。再者,這類品性既符合了朝廷利益,同時也具影響力和現實意義。引其在社會中有影響產生,也可說這類品性也符合了社會傳統心理和百姓利益的。
可見,《羔羊》是處于國家與社會相挈點上的,對其的應用不僅僅是詩句應用本身的概念,更是社會歷史的反映。
為何引用《羔羊》詩所贊美的官員都具有“儒德”,而為何又要贊揚這等官員?這便與兩漢,特別是東漢的循吏傳統有關。同時也可就此來分析從中透露出的朝廷之意及其社會歷史意義和作用。
“循吏”之名最早見于《史記》的《循吏列傳》,后為《漢書》《后漢書》直至《清史稿》所承襲,成為正史中記述那些重農宣教、清正廉潔、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的州縣級地方官的固定體例。
“循吏”的具體含義在兩漢的歷史中出現過演變?!妒颗c中國文化》中寫道:“循吏雖兼‘吏’與‘師’的雙重身份,但是這雙重身份卻不是永遠融合無間的。概略言之,‘吏’代表以法令為中心的政治秩序,‘師’則代表以教化為主的文化秩序;用中國原有的概念說,即是‘政’與‘教’兩個傳統,也可以稱之為‘政統’與‘道統’。這兩個傳統之目的關系是不即不離的,一方面互相支援,一方面又不斷發生矛盾。漢代的循吏恰好處在這兩個傳統的交叉點上?!保?]簡言之,從西漢前期東漢,其內涵從政與無為演變為政教結合與有為,其特點是“先富后教”[7]。
這種轉變與特點,恰與本文中對《羔羊》詩引用的分析有著緊密聯系:《羔羊》只是一首詩,之所以能進入到圣旨或碑銘中,成為皇帝封賞大臣或給其蓋棺定論的依據,原因便在于這是一種經典對歷史的“塑造作用”,是《詩經》作為經學對歷史、社會、政治的一種積極作用。具體到此文,便是作為經學的《詩經》對漢代歷史中一個片斷(循吏)的塑造。
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在 《后漢書卷七六·列傳第六六·循吏·王渙》中直接引用《羔羊》之義對王渙進行評價,說明《羔羊》一詩的主旨符合了儒家有為思想及言行的標準。從“惠民”和“百姓追思,為之立祠”??梢?,王渙恰是“先富而后教”之循吏,于行政之中將儒家的價值觀念隨著自己所奉行、推崇的風氣滲透到社會意識的深處,樹立其一定的價值標準,如判斷“良吏”或“惡吏”的標準,于潛移默化之中在“政”中達到了“師”之效果。
細論之,這種儒家價值、朝廷意識形態標準的推廣其主要意義及最終目標并不在其本身。這誠然是一種思想價值的普及,是對整體社會言行的導向,是對官員制度、臣子品性的期許,然歸根結底,其核心在于維護其統治地位。
《羔羊》詩在東漢典籍中被多次引用來贊揚、評價“循吏”,表面上看是因詩與其人之間有契合關系,深究之,實是借這種意識形態來在朝廷、社會中逐漸形成一些道德標準和評價準則,以此進行一種文化的傳播和意識的普及,進而維護推崇這種意識形態的統治階層的利益及其統治地位。這是因為毛齊魯韓四家對《羔羊》詩的注解,符合儒家的政治道德人格準則。同時,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開始在政壇上占據主要位置,更是符合了統治階層的利益,因而得到了官方的推廣傳播。
《羔羊》篇對循吏制度的塑造,其積極意義在于對官員進行了正當教化,對社會有一定程度的正面影響;但同時,循吏制度的塑造,標準、文化的引導、傳播,其最終目的只是維護統治階級的地位,是其弊端。因而,我們在看待作為經學的《詩經》(《羔羊》篇)對漢代歷史中一個片斷(循吏)的塑造時,應進行綜合評價。
《詩經》作為五經之一,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是文學作品或歷史資料,而應將《詩》與社會歷史及政治相聯系,了解其具體的功用與價值,從而才能更好地理解詩及其作為五經之一的含義。本文通過分析漢儒對《羔羊》詩的解釋,及其在東漢典籍中的應用,分析其與東漢循吏傳統的關系,是將《羔羊》詩用經學的方式進行分析的嘗試,望能更好地理解這首詩和它的流傳應用,及其與社會歷史政治的關聯。
[1]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94-98.
[2]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83-89.
[3]范曄.后漢書: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7:05.
[4]范曄.后漢書:第七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7:2030,1771.
[5]范曄.后漢書:第九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7:2469-2470.
[6]高文.漢碑集釋 [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78,310,348.
[7]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49,168.
K207
A
1673-1999(2012)08-0142-03
李知默(1990-),女,重慶涪陵人,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文學院學生。
2012-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