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鹽城工學院學報編輯部,江蘇 鹽城 224051)
崔融(653-706),字安成,齊州全節(今山東省濟南市)人,是初唐向盛唐過渡時期一位著名的詩人與詩歌理論家,為“文章四友”之一,其“見多識廣,才學超群,負有盛名”,(兩《唐書·隋傳》)時東宮及朝廷諸多文告皆出自其手,故世稱“大手筆”,亦有“融賦詩為絕唱”[1]之美譽。崔融不僅有自己富有特色的詩歌創作實踐,而且還對前人、時人近體詩歌格律理論進行了最后的總結和提高,并形成其詩律學專著《唐朝新定詩體》,為唐初近體詩的成熟、完善,以及最終定型起到了積極的促進、推廣與規范、引導作用。其從詩歌創作和詩歌理論兩個方面,為唐詩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然其卻未能受到文學史家與研究者們的重視,諸多文學史著作連其姓名都未提及。本人擬就其詩歌的藝術特征作一研究,以探討其為唐詩發展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并以此就教于專家和讀者。
從“四杰”詩歌開始,經過杜審言、沈之問、宋佺期,尤其是劉希夷、張若虛等的共同努力,吸收民歌的精華,洗卻了宮體詩原本的鉛華,逐步改造和凈化了詩歌的內容,使得詩歌的意境也逐漸由綺靡、濃艷走向清新、明麗,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創造了詩的完美的意境”。[2]這當中,崔融的藝術貢獻也不容忽視。
意境鮮明是崔融詩歌的又一重要藝術特征。如《留別杜審言并呈洛中舊游》:“斑鬢今為別,紅顏昨共游。年年春不待,處處酒相留。駐馬西橋上,回車南陌頭。故人從此隔,風月坐悠悠。”咋日還是詩朋酒友,一起行游,坐臥同席;今日則要由此分別,天各一方,難怪宴酒、握手告別后,一方仍駐馬于橋頭矚目遠送,另一方則一再回車南陌,揮手道別,雙方都顯得依依不舍,可見兩人友情之深厚。詩作情景交融,顯得詩情畫意,極具詩歌韻味。《塞上寄內》:“旅魂驚塞北,歸望斷河西。春風若可寄,暫為繞蘭閨。”詩人曾有過邊塞軍旅生涯,故其對邊塞生活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和體驗。此詩先寫詩人的思歸之意,初到塞外,既為西域獨特奇異的自然風光所驚嘆,也為唐軍將士身處如此惡劣、艱辛的生活環境所悲嘆,更為自己身處河西、塞北軍幕中無時不刻的強烈而濃重的思歸心情所感懷。再寫自己對妻子的深切思念之情,詩人巧妙地將“春風”人格化,說如果春風有情的話,就請春風代自己前去看望、撫慰閨中的妻子吧。不僅顯得情深意重,而且手法巧妙,明寫自己思念閨中妻子,暗寫“蘭閨”中的思婦也正在思念自己,一筆兩面,一箭雙雕,筆法老到。此法為后來杜甫的《月夜》所繼承與發展。顯然,此處的“蘭閨”,不僅僅是專指詩人的妻子,而是泛指廣大的征夫之妻——“思婦”。因此,詩人所云之思歸之情,也就自然地擴展為守邊的唐軍將士的思歸之意了,詩人已成為廣大士卒的代言人,是在為大眾而吶喊與呼號。詩人巧妙地將原本的抒一己私情轉化為表現大眾之情,實在是進步了許多。此法亦為后來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詩歌所效法、借鑒、繼承與發展。此詩形象鮮明,情景交融,尤其是將“春風”人格化,更顯得詩篇情致委婉深長,含蓄蘊藉、耐人尋味。盛唐詩人王之渙《涼州詞》“羌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即由此化用而來,可見其的巨大藝術魅力與深遠影響。
《吳中好風景》:“洛渚問吳潮,吳門想洛橋。夕煙楊柳岸,春水木蘭橈。城邑高樓近,星辰北斗遙。無因生羽翼,輕舉托還飆。”詩人善于寫景,尤其是擅長創造出清新、優美的詩歌意境。詩人表現江南水鄉的“好風景”,緊抓住一個“水”字著筆,通過“吳潮”、“楊柳岸”、“木蘭橈”等既輕柔、優美又富于地域特色的意象描繪,還有堪與“洛渚”、“洛橋”媲美的隱而未見的“吳橋”、“吳渚”,并將其置于 “吳門”、“夕煙”的優美環境與背景下,再以“洛渚”、“洛橋”的烘托與反襯,再現了江南吳中一帶的優美自然風光,猶如一幅巧奪天工、精美絕倫的江南水鄉風景圖、風俗畫。詩人是以貶謫之人的身份游覽江南風光的,一方面其始終難以抹去因貶謫而存留心頭的濃重陰影。另一方面,其又時刻不在思念或存有回到京城長安與朝廷中去的心思,故再美的江南風光也難以抑制和阻止其對長安的思念,由“吳潮”聯想到“洛渚”,由“吳門”而思念“洛橋”,江南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理想久居之地,“星辰北斗遙”可謂是詩人身在吳中而心在長安的直白,其恨不得自己能腋“生羽翼”而早日飛回京城長安。詩人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創造出一種明麗如畫的鮮明詩歌意境,整個詩歌既形象具體,又含蓄蘊藉,表現出一種清新淡逸的鮮明風格特征。宋代計有功說崔融“為文華婉,當時未有輩者”,[3]由此可見一斑。
近體詩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有許多的人為此作出了自己的卓越貢獻,崔融則從詩歌創作和詩歌理論兩個方面,為唐詩的發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其不僅注意在詩歌創作的實踐上進行理論上的總結和提高,而且對前人與時人的詩歌理論經驗進行了科學的總結與提煉,最終形成了其重要的詩律學專著《唐朝新定詩體》,對唐初近體詩的成熟、完善與最終定型既起到了在理論上的積極推廣、促進作用,又在詩歌的創作方面起到了導向、示范與引領作用。崔融《唐朝新定詩體》是代表朝廷在當代詩歌理論集大成的基礎上所撰寫的關于詩歌聲律規則和煉字修辭理論的詩律學著作,是專門用來指導、規范進士考詩賦的指導書、工具書,也是用來對其詩賦考試是否合乎詩律之評價、衡量、確認的評判標準,類似于現在高考閱卷中權威的“參考答案”,故在當時社會上的詩歌創作與評論中是一種帶有“指導性、規范性、標準性、權威性”的性質。
《新定詩體》的內容主要是關于近體詩歌平仄、對偶的聲律理論。應該說,此書是崔融在融匯、總結了前人時人理論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形成的,并非其一個人的功勞,如上官儀、元兢、沈宋等人都為此而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但絕不因此就可以輕視崔融的巨大理論貢獻。該著作雖已散佚,但有很多內容則為他書所轉載,如敦煌文獻中就有其的兩本殘卷在。《文鏡秘府論·西卷·文二十八種病·繁說病》引云:“崔氏曰:‘從風似飛絮,照日類繁英。拂巖如寫鏡,封林若耀瓊。’此四句相次一體不異,‘似’、‘類’、‘如’、‘若’,是其病。 ”[4]另同卷《齟齬病》、《相濫》皆有引崔融對聲病的論述內容,《文鏡秘府論·東卷·二十九種對》明確標示的崔融論說有切側對、雙聲側對、疊韻側對三種。雖然上官儀與元兢對詩歌對偶的理論已講得十分精細而具體,但崔融在此基礎上仍然有自己的發明與創造,其所提出的“側對”理論就是一重大貢獻。羅根澤先生認為:“崔氏的對偶說,其作用于元兢的字對、聲對、側對相仿,都是一面似嚴密,一面又似寬松。但元只提出‘字義俱別,形體半同’的側對,而此則益以切側對、雙聲側對、疊韻側對三種,顯然較元兢更臻嚴密,益轉寬泛,其時代當在元兢以后無疑。”[5]由此可見崔融在對偶理論上的創見與重要貢獻。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詩人注意用詩歌聲律理論來指導和規范自己的詩歌創作實踐,并取得了可喜的成就。《全唐詩》存崔融詩一卷,只有17題18首詩,雖詩作不多,“但聲律規則卻很有特點,很多都可以作為研究格律詩詩體定型的典型例證。 ”[6]從詩歌的平仄、粘對、聲律、規則等方面考察,發現其七言排律《從軍行》完全合乎聲韻格律,其每個字都嚴格符合對偶、平仄等規范。《升庵詩話》云:“七言排律,唐人亦不多見……崔融《從軍行》可謂絕唱。 ”[7]其兩首五言排律《和梁王眾傳張光祿是王子晉后身》10韻20句,《哭蔣詹事儼》20韻40句,全都嚴格合乎粘式律。連這樣長篇的排律詩都能夠完全合乎粘式律,其它的五、七言律體、絕句就更不用提了。如其七律《嵩山石淙侍宴應制》也完全合律;《留別杜審言并呈洛中舊游》、《則天皇后挽歌二首》之二、《詠寶劍》、《戶部尚書崔公挽歌》、《韋長史挽詞》等5首也全都合乎粘式律。[6]這說明詩人在近體詩方面的造詣在同時代是人中是相當全面而突出的。可以說,在近體詩的成熟、完善,包括在最后的定型方面,詩人都功不可沒。尤其是詩人在格律詩的創作方面大膽實踐、率先垂范的示范、引導的重要作用。
崔融詩歌具有多樣化的藝術風格特征,先說其清新淡逸的風格特征。喬象鐘、陳鐵民《唐代文學史》(上冊)曾云:崔融詩“時有清新淡逸的篇什”,[8]這主要表現在其在貶謫時期的送別題贈、寫景抒情等詩作方面。詩人曾前后兩次被貶,盡管是以貶謫身份外放他州,其詩作時有對長安、朝廷的思歸之情的流露,但更多的是詩人卻能保持雍容平和、從容面對、坦然處之的心態,流露出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豁達胸懷,表現在其詩篇上則顯示出一種平和、曠達、悠遠的詩歌意境與清新、淡逸的風格特征。如前引《和宋之問寒食題黃梅臨江驛》詩,如果撇去詩中的“明主閽難叫,孤臣逐未堪”句,全詩就像一幅行旅圖,尤其是結尾句,更是景象鮮明,格調清新,意境悠遠,雖然從字里行間還能發現些許詩人貶謫身份的印記,以及其心頭難以抹去的貶官的濃重陰影,但其竟然用明主聽信讒言、受小人蒙蔽,致使友人遭受委屈而成為被貶之“孤臣”來安慰、寬解對方,其簡直就如同局外人一般,詩人能保持這樣一種雍容平和的超然淡然的人生心境和態度,實在是令人稱奇。其《留別杜審言并呈洛中舊游》:“斑鬢今為別,紅顏昨共游。年年春不待,處處酒相留。駐馬西橋上,回車南陌頭。故人從此隔,風月坐悠悠。”這是詩人離京時留別杜審言等故交之作。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送別、道別而已,沒有憂傷,沒有哀愁,沒有牢騷,沒有怨言,沒有遺憾……有的只是離情與別緒,有的只是留戀與不舍,有的只是依依不舍的深厚友情,有的只是對往昔美好生活的追憶,甚至似乎有一種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對自己能因此而激流勇退、全身而還的慶賀與欣慰之感,更有一種朦朦朧朧的似乎由此看破紅塵、超然出世而追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世外桃源生活的向往之念。詩人的心境是如此出人意料的平靜與雍容,心態更是令人驚訝與不解的淡然與平和,尤其是由此表現出的詩人難得的一種平和、淡然、悠遠、曠達的胸襟與情懷。全詩沒有一般詩人在遭貶謫時的凄苦哀怨情緒的流露,詩篇的格調并不為因貶謫離京而顯得低沉,色彩也不因詩人貶謫離京而顯得陰暗,讀者從中也絲毫感受不到詩人因政治上的失意而有一絲的惆悵和落寞情緒。詩人娓娓道來,“不加雕飾,純以淡逸取勝”。[8]前引《登東陽沈隱侯八詠樓》、《吳中好風景》、《塞上寄內》等詩,都能將寓雍容平和、超然豁達之情懷于尋常的清新優美、平易淡逸的詩歌語言之中,創造出悠遠、曠達、淡逸的詩歌意境,由此表現出詩人詩歌清新淡逸的鮮明藝術風格特征。
再說詩人詩歌蒼涼悲壯的風格特征,這主要反映在其邊塞詩題材方面。詩人曾有幾度遠赴塞外疆場的軍旅生涯,有著豐富的邊塞生活感受和體驗,他把這些都融進了其的邊塞詩篇之中。其《從軍行》:“穹廬雜種亂金方,武將神兵下玉堂。天子旌旗過細柳,匈奴運數盡枯楊。關頭落月橫西嶺,塞下凝云斷北荒。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坐看戰壁為平土,近待軍營作破羌。”從詩篇內容來看,這是一場守邊衛國的正義戰爭。只因外邦異族的入侵,燃起了邊塞戰火。天子親自率兵出征討伐,再加上兵眾將勇,顯示出唐軍此番出征的無比威勢,預示著勝利在望,邊陲的安定,更是指日可待,而異族匈奴的命運就像枯死的胡楊一樣而在劫難逃了。充分表達了詩人對敵人的蔑視和唐軍必勝的堅定信念,洋溢著英雄主義和的樂觀主義的精神。詩人在盡情頌揚的同時,通過對西域塞外浩瀚、蒼茫、遼闊、荒涼自然景象的大筆涂抹,既含蓄地描寫了戰斗的激烈、殘酷與犧牲之眾,也形象地表現了戰斗環境的惡劣與邊疆生活的艱辛,反映出其邊塞詩蒼涼悲壯的鮮明詩歌風格特征。
另如《擬古》:“夙齡負奇志,中夜三嘆息。拔劍斬長榆,彎弓射小棘。班張固非擬,衛霍行可即。寄謝閨中人,努力加飧食。”素有為國建功立業遠大志向抱負的詩人,意欲投筆從軍、奔赴疆場、殺敵立功以報效國家,因此其不屑與班固、張衡這樣的文士為伍,欲效法衛青、霍去病馳騁沙場、勒石銘功、凱旋而還,既洋溢著一種積極向上、奮發進取的時代精神,也流露出其奮勇殺敵、建功報國的豪情壯志。《關山月》:“月生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里度關山,蒼茫非一狀。漢兵開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征人起南望。”筆力勁健,格調雄渾,氣勢豪放,風格悲壯,開盛唐高適、岑參邊塞詩雄渾悲壯詩風之先河。前引之《詠寶劍》、《西征軍行遇風》、《塞垣行》等詩篇,也都是充滿愛國激情的邊塞佳作。詩人多將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爐,使得詩歌筆力雄健,景象壯觀,境界開闊,氣勢豪邁,至今讀來仍使人倍感振奮與鼓舞。其作品題材開掘之深廣,格調之高昂激越,表現出其一種雄渾奔放、蒼涼悲壯的鮮明藝術風格,對盛唐邊塞詩的雄渾悲壯詩風有著直接而重要的影響。
綜上所述,崔融不僅在詩歌創作方面于初唐詩壇卓然獨立,形成了其詩歌的鮮明藝術特征,而且還對近體詩聲律、對偶理論進行了科學總結,形成其詩律學專著《唐朝新定詩體》,為唐初近體詩的成熟、完善,以及最終定型起到了積極的促進、推廣與創作上的示范、引導作用。其從詩歌創作和詩歌理論兩個方面,為唐詩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1]尤袤.全唐詩話(卷一)[M].何文煥.歷代詩話(上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3:69.
[2]羅宗強.唐詩小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30.
[3]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1.
[4](日)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202.
[5]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6:818.
[6]龔祖培.崔融對唐詩的三大影響[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01,(1):79-82.
[7]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二)[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3:882.
[8]喬象鐘,陳鐵民.唐代文學史(上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