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梅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宋有蘇軾,猶唐有李白。其峰巍峨,令人望而生嘆。繆鉞先生在《宋詩鑒賞辭典》中談到:“諧謔之語,以及論事說理講學衡文之見解,在宋人詩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詩所罕見也。”蘇軾是宋代詩人的翹楚,他的詩歌代表了宋詩的最高成就,不但體現出了宋詩的整體特色,還有自己的藝術魅力。縱觀蘇詩,總會有一絲笑聲縈繞耳畔:春意盎然,自然要笑面人生,秋風瑟瑟,也不妨一笑釋懷。蘇軾用自己的幽默氣質去感悟人生,稀釋痛苦。他的樂觀曠達使貶謫詩都帶上了滿紙輕松,讀之不覺莞爾。除此之外,與他的生活思想密切相關的佛教(禪宗)同樣也給其貶謫詩涂抹了一層濃濃的笑意。
蘇軾的一生歷經坎坷,幾番磨難。得意處,春風滿眼,一月數遷;失意時,又被無情的擲于惠州、儋州。身似浮萍,命如飛蓬,完全聽命于統治者的好惡。貶謫之地,非但疏于絲竹管弦、美酒歌伎,就連基本的衣食補給也難以為繼。得意時易,失意時苦,古今一理。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柳州刺史,登樓遠望,壯闊的景色并未給他帶來舒展的胸懷,反倒是凄涼激楚,滿腹哀傷。“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重重的山嶺層層阻隔了遠望家鄉的視線,一條條江流就像愁腸百結。此景壯美絕倫,此情悲悲切切,愴念往昔,不由得泫然涕下。白居易在左遷九江郡司馬時寫下《琵琶行》,感嘆琵琶女的中途見棄老無所依。推己及人,想到自己身處潯陽貶所,潮濕偏僻,文化落后,與富庶的京城相比無異云泥,每每只能飲酒解憂,所以有“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悲鳴。韓愈在政治上表現激進,敢于犯言直諫。上表皇帝,義正詞嚴:“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諫佛骨表》)。但真的被貶潮州,卻又感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還未到貶地,已經預感到會客死他鄉,哀傷苦悶、絕望落寞之情溢于紙上。苕溪漁隱曰:“凡人能處憂患,蓋在其平日胸中所養,韓退之,唐之文士也,正色立朝,抗疏諫佛骨,疑若殺身成仁者,一經竄謫,則憂愁無聊,概見于詩詞。由此論之,則東坡所養,過退之遠矣。”[1]身經貶謫,不可不謂之“憂患”,柳宗元等人的感嘆實乃人之常情。然而,同經貶謫,蘇軾卻出乎意料的處之泰然,甘之如飴。
蘇軾在困境之中,并未一蹶不振,而是在禪的海洋中洗去惆悵與憤慨,出落的一身輕松,即便在貶謫的窘境中,亦不改其諧謔本色。這首先得益于他本人開朗外向,幽默風趣的性格。烏臺詩案中,蘇軾被迫離家,其妻悲痛欲絕,蘇軾卻鎮定自若,慢吞吞地吟出一首詩來:“且休落托貪杯酒,更莫猖狂愛吟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他給自己壯膽,更安慰了已如驚弓之鳥的妻子。“烏臺詩案”是蘇軾生命的轉折點,也是其創作得以繁榮發展的契機,從那之后,蘇軾的文學思想漸趨成熟穩定。在黃州時,他寫了《初到黃州》一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又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彼時,蘇軾經歷了人生最慘痛的經歷,庶幾就于死地,回顧人生道路,只為口腹奔波。“荒唐”一句,是自嘲亦嘲人,笑盡名利場上名利客,到頭不過一場空。雖也有一絲無奈,但經作者妙筆點綴,沒有了悲哀自傷,怨天尤人,只有隨緣自適,樂觀曠達之情,讀來還有超脫自信的微笑。蘇軾年近六旬又被貶惠州,多瘴氣,少人煙,他卻不以為苦,寧愿“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看不出困苦之跡,似乎還有讓人羨慕不已的口舌之美。他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嶺南美味,一覺睡到大天亮“報答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詩》)。這份出人意料的輕松愉悅讓朝廷頗為惱怒,發出 “蘇子尚快活否?”的疑問,再貶他到儋州。那里食芋飲水,多病無米,而蘇軾索性穿上黎族人的服裝,學起黎族人的語言,飄飄然自得其樂起來。已經被貶到中國的最南端,貶無可再貶,索性幽他一默,天若有情,能奈我何。蘇軾在《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之一)中寫道:“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踏過叢叢荊棘,越過溝溝坎坎,一位六旬老人,鬢插茉莉,口含檳榔,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飄散空中的是快樂眷戀。誠如王蒙所說“從容有余才能幽默,平等待人才能幽默,超脫才能幽默,游刃有余才能幽默,聰明透徹才能幽默”(王蒙《學會幽默》)。蘇軾調侃著命運,也調侃著自己,他的從容灑脫,幽默詼諧是困境中的一杯醇酒,中和了人生的所有苦痛。
和很多宋代文人一樣,蘇軾也是禪門子弟。禪宗在宋代發展到了頂峰,并且對文人的創作思想、生活態度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因而,除了本身的性格因素外,蘇軾的達觀超脫,樂觀幽默也與他深厚的佛學根柢有關。
越痛苦的境地越需要強大思想的支撐。當用理性的觀點無法解釋現實處境時,宗教神學就會逐漸占據人們的心靈。宋代黨爭愈演愈烈,禪宗一步步走向士大夫的內心深處。禪宗是佛教中國化后所產生的唯一的中原本土的佛教宗派。相比其他的佛教宗派來講,禪宗的修行更加平易近人,易于掌握。皈依的居士不用在寺院里苦修,只要在世俗生活中過正常的生活就可以拿到一張極樂凈土的門票。“佛教由外來的化為民族的,由宗教的化為世俗的,在這一過程中,它在民族文化史上的地位明顯提高了,因此,它對文學家及其文學創作的影響也更為顯著了[2]。”蘇軾的性命之學、立身之道就受到了《維摩詰所說經》、《六祖慧能法寶壇經》以及《大佛頂首楞嚴經》等佛教經典的深刻影響。《維摩詰所說經》是士人群中流傳較普遍的佛教經典之一,它又名《不可思議解脫經》,處于困境中的文人幾乎都曾拿他當做解脫的良藥。其《佛國品第一》有偈子“毀譽不動如須彌,于善不善等以慈。心行平等如虛空,孰聞人寶不敬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萬物皆為虛空,如霧亦如電,如鏡花水月,本質上都是虛無,所以不應該過于執著。這是一種人生智慧,得此大智慧,才能度人度己,獲得大解脫。佛教賦予了士人生活智慧,才能笑看人生離亂,我自巋然不動。作為北宋黨爭的中心人物,東坡總是不自覺的處于斗爭的風口浪尖,如斷線風箏,凄苦飄零。是佛教(禪宗)給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氣,使得蘇軾雖顛沛流離,但能處亂不驚,隨遇而安。
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記載:余游儋耳,見黎民,為余言:“東坡無日不相從乞園蔬,出其臨別臨別北渡時詩云:‘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優劣。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3]生死與夢境無異,三者本無區別,海南與蜀州無區別,幻境與現實亦無區別,都是幻是空。惟其如此,才能“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感嘆蘇軾“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坎坷的貶謫生涯使蘇軾與禪宗的聯系的更為緊密,佛教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維系了蘇軾的全部生存理念。“學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竄逐海上,去死地稍近,當于此證阿羅漢果”(蘇軾《東坡志林》)。人生本來大悲大苦,一再遭貶,無故受讒更是人生最大苦。但所謂的坎坷卻是成人間正果,得大造化的不二修行,若因之可以早成正果,速登極樂,那就不應以之為悲,反而要以之為喜了。
佛教對于詩歌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它的圓滑放浪、幽默詼諧也是不可忽略的一個因素。佛教作為異域宗教傳入中國,為了更廣泛地溶入大眾,采取了群眾比較易于接受的寓言故事來傳播佛理。《百寓經》便是一部宣講大乘佛法的經書。它完全是由寓言性質的作品組成,通俗易懂老少咸宜。例如《欲食半餅喻》:“譬如有人,因其饑故,食七枚煎餅。食六枚半已,便得飽滿。其人恚悔,以手自打。而作是言:我今飽足,由此半餅。然前半餅,唐自捐棄。設知半餅能充足者,應先食之。”通過這個故事,說明“三界無安,皆是大苦”。道理很深奧,但故事卻講得娓娓動聽,令人捧腹,因而流傳至今。可見,佛教傳入之初,就已經為后世的禪宗種下了幽默的根子。及至唐代,佛教更為深入廣泛地融入到士大夫文化中,文人學佛蔚然成風,演繹佛理更是風靡一時。詩僧王梵志就極力宣傳佛理。他的詩歌常寓哲理于諧謔之間,寫出多少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唐代詩壇即便星光滿天,終不掩其熠熠光輝。比如《無題》“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相比起宇宙的浩瀚無窮,人生是如此的短暫虛無,富貴榮華終究邁不過死亡的鐵門檻。春花春草,秋月秋蟬,所有的美好只能聊足添悲,一股悲涼之氣陡然升起。然而王梵志以饅頭比喻墳墓,凡俗你我皆成肉餡,此詩構思新奇巧妙,全詩通俗詼諧,頗具黑色幽默,輕松風趣的反映出作者對于人生的大徹大悟。
宋代禪宗講究以心傳心,不立文字。語言對領會禪意只能是滯累,禪境必須靠 “自性”去“悟”。然而,任何思想都是靠語言文字來傳播的,禪宗亦不例外。不依賴語言,又不能脫離語言,如何解決這一矛盾。“禪師總是以戲言讓人破除迷執,悟入真諦。宋人借此思維方式,發明出詩中“打諢”的方法。[4]”在談話時,通過一些全無意義的語言和行動來啟發對方的思維,破除他的滯累,超越思維定式,使之豁然開朗,參悟到佛旨。《五燈會元》記載:“蘇軾抵荊南,聞玉泉皓禪師機鋒不可觸,公擬抑之,即微服求見。泉問:‘尊官高姓?’公曰:‘姓稱,乃秤通天下長老的底秤。’泉喝道:‘且道這一喝重多少?’公無對,于是尊禮之。”禪宗公案多是記載此類的人物幽默問答。在這些對話里,有通俗可親的隨口戲言,有含義深遠的偈語詩句。吟詠之間,聚合智慧之光,眉睫之前,浮現會心之笑。《呂氏童蒙訓》云:“老杜歌行,最見次第出入本末,而東坡長句,波瀾浩大,變化不測,如作雜劇,打猛諢入卻打猛諢出也。”[5]雜劇的打諢,類似于現在的喜劇。在戲劇表演時,演員用滑稽的語言動作來博堂下一笑。這一過程與禪師的開悟非常相似。打諢有時只是淺俗的玩笑,然而,蘇軾之諧謔既非玩笑,更非搞怪。他的詼諧得益于對禪宗的頂禮膜拜,是蘇軾對貶謫生涯的深層體會。
佛教經過與中國本土文化包括儒家、道家的對抗、融合,終于成了中國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在宋代對文人的思想更是體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萬物皆有佛性,眾生皆可成佛。是否成佛,就看悟的程度如何。這對文人的人格心性提出很高的要求。宋代也許是整個封建時期,文人最注重人格修養的一個朝代。人格的完善,心性的修養代替了外在的事功,成了人生的最高目標。禪宗的教義充滿人生的般若智慧,是引導文人不斷提升自己的明燈。在佛教看來,人生本是充滿苦厄的無邊生死海,有三苦、八苦乃至無量苦。只有成佛才能徹底解脫,獲得涅槃之樂。其方法就是要“破執”、“無我”,達到“五蘊皆空”。如果用般若智慧來觀照外在一切色相,破除一切執著,則客觀的一切都是空相,虛妄。所以,不論在任何境遇都要做到不慌不忙,不驚不懼。春風得意時,要記住人生如夢,坎坷不平時,也要明白萬法皆空。蘇軾曾經名滿天下,頃刻之間就出入生死,成為階下囚。憑著對禪宗的皈依,他超脫曠達,自信樂觀。蘇軾的幽默來源于對人生的深層感悟,而非淺層的戲謔玩笑,來源于命運的終極智慧:“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心經》)。
禪宗要悟空才能成佛,但卻不能空悟。所謂的公案就是要擺脫世俗邏輯思維的束縛,讓心靈達到無比玄妙自由的境界,因此多匪夷所思,意料之外,而不在情理之中。比如佛學的基本問題“如何是佛”、“祖師西來意”,就有“麻三斤”、“東門水上行”、“庭前柏樹子”等眾多答案五花八門,無法可循。正是這樣看似無理反常卻又理在其中的答案達到了開悟的目的。此種逆向思維,甚至無理思維超乎尋常的思維方式達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和蘇軾的諧謔詩風有頗為相似。蘇軾為人謙和有禮,對待他人多有褒揚。但是他卻很嚴厲的批評過王安石。“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答張文潛書》)。作為政治改革家的王安石妄想在文人的創作思想上也做到“統一”,正犯了蘇軾的大忌。蘇軾的創作講究求新求異,達到與眾不同的審美效果。《送參寥師》集中體現了他的禪學文學觀:“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吷,焦谷無新穎。胡為逐吳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雪,出語便新警”。構思新穎,語言新警充分體現在蘇軾的文學作品中。對于詩作而言,抒發悲情更容易成功。因為讀者會比較喜歡帶有悲傷色彩的作品。所以,太平宰相晏殊整天清歌美酒,還要“小園香徑獨徘徊”,表現出自己的淡淡閑愁,因為“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韓愈《荊潭唱和詩序》)。偏偏蘇軾喜歡逆水行舟,冒天下之大不韙。他的貶謫詩浸透著濃濃的快樂,悖反了一般的欣賞習慣。從海南遇赦內遷,蘇軾已經是六十四歲的垂垂老者,北渡瓊州海峽,眼前萬里河山,生活對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而言還有多少希望。酸甜苦辣涌上心頭,萬般感慨滾出眼簾。按理說此時的他應該痛恨埋怨,悲傷絕望,可是蘇軾的一句“九死蠻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毫無怨懟,慶幸有機會游覽海南如此秀麗的山川美景,所謂艱辛困苦全都不堪一提。這種構思方法出乎尋常,讓人眼前一亮。在《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中,蘇軾的創作構思更是別具匠心。詩歌首先渲染的是一幅肅殺凄涼的山水圖,“長嫌鐘鼓聒湖山,此境蕭條卻自然。乞食遠村真為飽,無言對客本非禪。披榛覓路沖泥人,洗足關門聽雨眠。”山川寂寥,生活窘迫,秋夜秋雨,獨自無眠。此種畫面無論如何也無法激活讀者快樂的情緒,然而筆鋒一轉“遙想后身窮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卻讓人不得不笑出聲來。自己的光景如此窘迫,居然還能遙想賈島恐怕就在這樣凄冷的夜晚,低垂著腦袋,高聳著肩膀,緊咬著筆桿,苦思冥想呢吧!這種逆向思維讓詩人與讀者都能樂在其中,深刻體會到所謂樂與悲往往源于人生態度,而非生活本身。打破定式思維,追求無理反常的審美效果,這樣的藝術構思與禪宗公案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詩尚雅,其意象雄奇瑰麗,雖泰山五岳不足言其大,雖黃河長江不足言其偉。宋詩尚俗,無事不可言,無物不可入。蒼蠅老鼠、蜘蛛麻雀,若有詩情,皆可入詩。以俗能為雅,妙筆自生花。意象通俗化、生活化也是宋詩的重要特點。宋詩題材空前廣泛,事無巨細,不厭其煩。“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超然臺記》)。生活中可樂的事情固然很多,但雕琢詞匯咬文嚼字、賣弄學問裝腔作勢的所謂雅詩必不可樂。只有最樸素真實的現實人生才會有讓人會心一笑的幽默諧謔。充滿機智諧趣的恰恰是以俗筆寫俗世、描俗物、抒俗情。禪宗對于詩歌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即語言通俗化和題材世俗化,表現出回歸自然,回歸生活的審美趨向。“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壇經》)禪宗公案中也多有俗字俗物,如“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佛印眼中有佛,東坡心中有糞。”萬物皆有佛性,皆可成佛,那么屁、屎橛子為何不可言佛。推而廣之,萬物皆可做為詩的題材,激發文人的詩情。這種無差別的論調使文人看到了真正的生活。人世間的一切都可以拿來吟賞玩味。在蘇軾的筆下,貓鼠驢狗不厭其俗,萱草檳榔不嫌其微,皆是信手拈來,善陳其樂。“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蝸牛》)聊聊數語,以諧謔之筆嘲諷了身居高位而又貪得無厭愚蠢無知的權貴,預言他們必定會走向滅亡。這也是一種幽默,諷刺了丑惡鄙陋之人,宣泄了憤怒,張揚了愉悅。同時,俗事同樣也體現出了蘇軾的人生態度,生存智慧。被貶海南應該是蘇軾最落魄的歲月了。此情此景,柳宗元等人恐怕都會感慨貶所地處荒蠻,遠離中原文明。《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之二)“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渲染的卻是和諧美好的生活圖景。蘇軾斜倚在門前柵欄上,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兒童吹蔥葉的游戲,臉上蕩漾起愜意舒心的微笑!末句感慨良多,鼓舞了自己,含蓄的嘲諷了朝中新貴。爾虞我詐的斗爭與我何干,此時此刻的歡愉才是最真實的生活。這些樂趣正是蘇軾生存下去的依據。蘇軾以諧謔的態度品味人生,而人生的哲理就在這平易簡單的日常生活中,在最真誠的情感中自然流露。
“過眼榮枯電與風,久長那得似花紅。上人宴坐觀空閣,觀色觀空色即空”《吉祥寺僧求閣名》。蘇軾一生坎坷,幾度飄零,但是他的精神上卻是自由輕松的。這都離不開禪宗的護持,是對佛教的信仰使他少了氣急敗壞,多了心平氣和,少了絕望落魄,多了從容曠達。他的諧謔是對命運的極大諷刺和嘲弄,也是對自己的安慰和鼓勵,來源于他高超的佛學造詣,體現了人生的大般若智慧。是非榮辱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1](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84.
[2]王水照.宋代文學通論[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284.
[3](宋)惠洪.冷齋夜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8:44.
[4]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8.
[5](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