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王亞麗
掙扎在人生兩極
——蕭紅的生命抉擇與文本訴求
趙 靜,王亞麗
蕭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個獨異的現象,她的文學創作就是她悲劇人生的真實寫照,她以自己獨特的人生感受和生命體驗,關照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悲劇命運,表達了強烈的女性意識。但身為女性,蕭紅一生都未逃脫自己的悲劇:在不斷的陷落和逃離之中循環往復。沉溺于傳統與現代糾葛中的她本身也是一個矛盾體。蕭紅于兩極之間困惑與掙扎的人生,與其女性書寫互為對照,構成一部寓意深刻的潛在文本。本文試圖借助現代性視角和女性主義批評方法解析蕭紅現實人生選擇與文本現代性追求的內在矛盾,挖掘出其背后更為深層的社會原因。
逃離;皈依;女性意識;現代性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蕭紅可以說是一個獨異的現象,這不僅是指她獨特的文體風格,疏離主流話語的敘述,同樣也是指她在個體生命與文本世界中表現出的對情感的矛盾意識:執著追求與力圖拒絕;毅然逃離與默然皈依。糾結矛盾的心理注定了蕭紅于兩極之間困惑與掙扎的悲劇人生:作為一位有著豐富生命體驗的現代女性作家,蕭紅一生顛沛流離、短促悲涼,飽受離家出走的寂寞、孤獨和痛苦;作為遭受了男權社會之苦的現代新女性,蕭紅的人生體驗中感受最深、體會最切的,當是她作為女性的那份經驗。這一性別的角色幾乎規約、困擾和影響了蕭紅的全部生活,同時也束縛和影響著她的全部創作。蕭紅以自己悲劇性的人生感受和獨特的女性生命體驗,關照著她所熟悉的鄉村女性的生存境遇,書寫著女性的悲劇人生,揭露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但身為女性,她一生都未逃脫自己的悲劇命運:一次次的逃離,又一次次的陷落。在傳統與現代的糾葛中她本身也是一個矛盾體。正如徐坤所說“女性之于現代性,在接受與悖逆的雙效過程中,每一次爭取女性解放平等的斗爭,其實都是在抗衡中的妥協。”[1]
“五四”為女性性別意識的表達提供了契機,她們有機會獲得女性的自身言說。蕭紅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從創作伊始就將關注的目光投向生活在人間最底層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并將這種視角延續到她一生的創作當中。“與男性作家不同,對于每個女性寫作者來說,個人的生存經驗對其書寫內容有著先驗指導性意義。”[2]作為女性,蕭紅自己的一生經歷了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艱難謀生和不幸婚姻,體驗了懷孕與生產等女性的苦難和遭遇,她將自己的體驗移植到了《棄兒》中,講述了芹在男人背棄自己后,挺著肚子,無依無靠,跟著新結識的蓓力,“像兩條野狗一樣”被收留在朋友家。待到生產之時,身無分文,孩子生產后竟未看一眼就被其送人。而蓓力卻因芹的這一決定而認為她是個時代的女人,殊不知這其實是芹對男人的怨憤之舉,更是面對艱難生存處境的無奈之為。試問天下有哪個母親會如此狠心,她內心一定有過最痛苦的掙扎,最糾結的怨恨與不舍。由于悲慘的人生境遇,蕭紅以強烈的女性意識和悲劇的生命體驗,從社會的層面觀照底層女性的生存形態和生存困境,從自然的層面表現女性受孕、生育的苦難,從文化的層面揭示男權中心文化傳統及落后的封建文化意識對女性生命活力的束縛、壓制、扼殺,對女性人性的扭曲,人格尊嚴的踐踏。在繼承五四傳統的道路上,蕭紅以自己的生活和創作追求呼喚著婦女解放與女性自覺。
在其成名作《生死場》中,蕭紅更是以沉重凝滯的筆調描寫了人與動物一起忙著生產的混亂和焦灼,女人如同牛馬般的在不知不覺中栽培著自己的痛苦,展覽了一場“女性的刑罰”;《呼蘭河傳》以入木三分的反諷筆墨對“男尊女卑”的思想給予了強烈的抨擊,流露出了蕭紅自覺的女性意識;《小城三月》的翠姨朦朧的性愛被現代都市文化喚醒,卻又被傳統文化扼殺。她掙脫不出傳統的桎梏和心靈的枷鎖,更無法得到所愛戀的人的愛情回報,終于在無望的沉默中把愛深埋心底,直到抑郁而死。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女人們處在非人的生存困境中,成為男人們滿足欲望的動物、服侍生活的奴隸、傳宗接代的工具。無論是國民生存真實的悲哀,平凡人生的蒼涼,還是人性弱點的積重難返,或濃或淡、或隱或現的悲劇感,使蕭紅的文學創作的審美情感具有了獨特的現代性。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國費心盡力地塑造符合父系社會規范的女性形象,并通過控制言論控制現實,在男人主宰的歷史長河里,女人不僅沒有掌握自己的話語權,而且也沒有確定自己的真實身份。“逃離”既是一種行為,更是處理自我與他者關系的一種姿態,其目的是達到對父權社會秩序的規避。蕭紅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到文學創作中,把一生飄零落寞的情感寄寓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上,書寫著自己復雜而豐富的感情:同情與哀嘆;憐憫與憤怒;覺醒與迷茫。
蕭紅這種現代女性的自覺不僅表現在她的文本訴求當中,更實踐于她的現實人生之中。蕭紅的文學創作表現了她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貧弱女性如螻蟻草芥般的生命境遇的無限嘆惋和無可奈何,而她本人飄零的人生遭際和落寞孤寂的死亡形式更是一部活生生的女性“逃離”和“出走”的現實演繹。
1930年,19歲的蕭紅逃脫包辦婚姻離家出走,這與她受五四新文化以及婦女解放宣傳的影響是緊密相連的,但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較力中,蕭紅卻不幸落入背信棄義的男人魔爪,以為遇見真愛卻又因愛人的大男子主義和暴力而離開,最后也是因為男人的軟弱而病死他鄉,她的整個生命似乎陷入在不斷奔向理想和理想的破滅過程中、不斷陷落和逃離的循環往復中。蕭紅讓人不理解之處正在于此,她為反抗包辦婚姻(最起碼是原因之一)而離家出走,但在哈爾濱流浪時卻與家庭包辦的未婚夫同居,遭到其玩弄和遺棄;更讓人不能理解的是當她已經成為知名作家,經濟上完全獨立后,對于男性卻仍是依順、忍讓和委曲求全。
我們可以大膽的猜想:出走的蕭紅獲得了自由,但又不得不獨自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而外面的世界又是如此殘酷,她渴望庇護以逃脫孤獨,況且她也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沒有了經濟來源,生活失去保障的蕭紅,投入緊追她而去的未婚夫汪恩甲的懷抱。但是,蕭紅的這一讓人費解的選擇背后卻隱藏著她矛盾的心理和糾結的情感。也許,少女時代的蕭紅對婚姻和愛情還是有著美好憧憬的,雖然反抗專制包辦,但孤獨無助的她同時又渴望愛情的溫暖和慰藉。也許她想逃離的只是包辦婚姻的形式,并不針對包辦婚姻的對象。蕭紅這一現實選擇顯然悖逆她的初衷和追求,但無法實現經濟獨立,謀得生存空間,女性的獨立意識就不得不屈服于生存本能。這一吊詭的選擇背后是冷酷的社會現實,現代文明的洗禮和五四婦女解放運動的發展,促使了現代女性“人的意識”的覺醒,教會了女性爭取自由、獨立的權利,現實社會卻沒有給女性提供一個關于拯救的承諾,覺醒的女性只能在夾縫中生存。所以蕭紅哀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3]
更為不幸的是,在她身懷六甲之時,汪恩甲卻拋棄了她,一去不返。無家可歸、債臺高筑的她又投向了另一個男人——蕭軍。短暫的幸福過后,蕭紅因為無法忍受蕭軍的大男子主義和粗暴的脾氣而再次選擇離開。與蕭軍訣別后,她同端木蕻良走在了一起,因為戰亂,端木棄她而去,蕭紅孤獨無助、病死香港。為了反叛男權(父權、夫權)而逃離,卻一次又一次從一個男人走向另一個男人,這樣的反復循環呈現了一個思想意識與現實人生相悖的怪圈,也體現了她在追求女性自身的獨立與解放過程中的矛盾與糾葛。由于強大的父權社會,男性中心及其意識形態塑造了蕭紅的歸屬意識和依賴意識,自由是孤獨的,但幼年失愛的蕭紅承受不起這份孤獨,而要逃避孤獨就要安于依附和屈辱,這是蕭紅終生都沒能走出的陰影。這透露了一個女性反叛整個男權社會的最終的心理歷程:既渴望逃離,又宿命般的無路可走。
五四婦女解放運動促使女性“人的意識”的覺醒。隨著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宣傳熱潮,五四女性開始向傳統倫理道德和封建家長專制宣戰。作為在“民主”、“科學”、“平等”的呼聲中成長起來的新女性,面對父權(夫權)的壓制和束縛,蕭紅一次又一次的進行著大膽的反抗。當蕭紅生在父權社會的家中,作為女兒她受轄于父親,在無愛的家中,她從上學到婚姻,都任人擺布。她選擇了逃離——離家出走。與蕭軍同居后,作為妻子,她成為蕭軍生活的照顧人和抄稿子的助手,而且還不時得承受帶有大男子主義傾向的蕭軍的限制。她再次選擇了逃離——離開蕭軍。她曾到過延安,在那個高度革命化的男人世界里,她依然找不到自己的歸宿,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逃離——離開延安,奔赴香港,一個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邊緣地帶。可以說,蕭紅的一生都在“逃離”。這種“逃離”其實是在逃離男性中心文化對女性生命主體性的限定和束縛。
但是,蕭紅作為處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現代女性作家,其思想感情和文學寫作也處在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之中。一方面她接受了傳統文化的影響,有著良好的舊學基礎,生活在傳統的陰影之下;另一方面,五四思潮的推動,又使得她有著強烈的現代追求愿望。于是在她的現實人生的抉擇中便出現了逃離與皈依的矛盾。這種矛盾事實上源于中國現實環境的滯后與思想意識的先行之間的矛盾。因此,女性在求解放的過程中,一直面臨著傳統與現代割裂的文化情狀。蕭紅內心的沖突,其本源就來自于兩種不同知識結構的沖突。她無法逃避傳統道德的束縛,同時又被新的文化呼喚和吸引。這矛盾構成了強大的張力,使蕭紅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但又沒有能夠徹底破除她心中舊道德的陰影。呼蘭河小城提供給蕭紅的只能是傳統中國男女角色的認定模式:未嫁從父,即嫁從夫,夫死從子。即使在成年之后,新的知識體系沖破了這一切,但這種童年心理積淀也使得蕭紅的認知體系中無法摒棄與傳統女性角色暗合的一面。這種力量一直扯鋸般的伴隨著蕭紅,好似一場永遠無法喚醒的夢魘。
“‘五四’以來的中國女性是從叛離家庭、叛離父權始,才作為一個精神性別出現在歷史地表的。”[4]女性反抗父權社會的開始,都在尋找和建構一份屬于女性自我的精神家園,這正是女性逃離之路的努力方向。但社會現實并沒有給女性一個合理的位置,沒有退路不見前途,女性的反抗充滿了焦慮、無奈和悲哀。也許正是這種焦慮,蕭紅及其筆下的女性人物最終未能真正走出傳統。作為一名女性,蕭紅渴望家庭的溫暖和庇護,因此,她可以毅然逃離父權之家、夫權之家,成為主動規避舊式女人悲劇宿命的新一代文化女性。然而無論是蕭軍還是端木都沒有給她一個她期待的家,她的一生都是在逃離和漂泊孤獨中徘徊。蕭紅的一生,對父母之家、對丈夫之家的逃離,實際上是要竭力規避和徹底告別女性傳統身份和角色宿命。她的逃離成了“有家不回”的決絕姿態。蕭紅漂泊逃離的一生說明了女性脫離父權、夫權限制走向自我的艱難。蕭紅現實人生的選擇與文本現代性訴求的內在矛盾是中國歷史現實和中國社會現狀所決定的,是躲避不了的男權社會所造成的。蕭紅的人生體驗和文學創作表明:在現代中國,處于新舊思想交替時期的女作家,背負的精神負擔過于沉重,似乎必不可少地要經過生活的煉獄。她們可以勇敢地沖出家長包辦婚姻的樊籬,卻逃不出對男性的情感歸屬的束縛。
[1][2]徐坤.現代性與女性審美意識的轉變[A].陳曉明主編.現代性與中國當代文學轉型[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67,69.
[3]聶紺弩.在西安[A].季紅真編選.蕭蕭落紅[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11.
[4]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之前[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25.
責任編輯:賀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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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6-0005-02
趙靜,王亞麗/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重慶北碚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