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貴州大學 馬列主義教學部,貴州 貴陽 550025)
彝族民間調解制度芻議
王 華
(貴州大學 馬列主義教學部,貴州 貴陽 550025)
彝族民間調解是我國民間調解的有機組成部分,又有其自身的民族文化性質。彝族民間調解具有民族性、家支性、原始性等特征,應繼續發揮其積極的補償功能、調和功能及秩序功能,以更好地解決各種糾紛,完善村民自治。
彝族民間調解;家支;原始;糾紛解決
黨的十五大確立了以基層民主建設為突破口,村民自治即是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起點和突破口之一。調解制度是村民自治制度的重要內容之一,中國具有“和為貴”、“無訟”、“厭訟”的法律文化傳統,而通過調解方式解決糾紛則是這一傳統的重要體現。彝族民間調解是我國民間調解的有機組成部分,又有其自身的民族文化性質。從法人類學和法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民族地區確實存在著獨立于國家法之外的規范體系。彝族調解制度對維護社會秩序有其積極作用,因此,應該對彝族民間調解制度深入開展研究。
少數民族總是“強調一些有別于其他民族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上的特點,賦予強烈的感情,把它升華為代表這民族的標志”,[1]各民族的成員在其一生中都要受到本民族文化制度的深刻影響,不管是生老病死還是婚喪嫁娶都要遵守本民族的習慣和制度。同樣,各個民族在調解制度的內容、形式等方面會體現出濃厚的本民族特色。彝族也不例外,其調解的方式、調解的依據、調解的人員體現了彝族民間調解的民族性。彝族民間調解都是以其民族的禮俗習慣為基礎的,體現了本民族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過程中所形成風俗的內容和特點,具有很強的民族性特征。同時村民自治的主要內容是國家法之外的屬于村民自治范圍內的事項,即有的學者所謂的“對那些具有強烈地方性意義并且純粹需要依靠地方性知識來處理的社會關系”。所以村民自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具有民族性。彝族調解處理審理的機構、人員的職責與權限,調解處理的原則、程序,處罰方式及裁決執行等方面都有相關規定,為處理刑事案件和民事糾紛提供了依據。彝族家支內部糾紛,常先請雙方信服的頭人調解,調解如不能一次說服,則動員其家門和舅父多方勸說,并根據雙方實力的對比和等級的高低決定賠償金。違反習慣法的重大行為,則召開家支大會處理。在處理時,原則上是等級愈低,處刑越重,不受年齡限制,但對女性處刑往往較男性為輕。刑罰包括令其自殺:吊死、服毒、剖腹、投水等;他殺:勒死、吊打致殘、斬腳后跟、斬右手、斬手指、挖眼、割耳、咬鼻、穿鼻、針刺眼珠等;監禁,如頸項拴豬屎鏈子、穿木腳馬等。[2]彝族習慣法中的神判調解方式體現了很強的民族性特征:(1)發生偷盜、暗殺后,甲方疑乙方所為,乙方則堅不承認,又無證據者,調解人則命椎牲盟誓,請畢摩咒詛以自明。事后查明如實為乙方所為,則要進行賠償并給以其他處罰。(2)端犁鏵。糾紛雙方通過讓被懷疑對象手捧燒成火紅的犁鏵,視其是否燙傷以解除懷疑,有畢摩主持與中人作證。(3)撈開水。糾紛雙方通過讓被懷疑對象從開水中取物,視其是否燙傷以解除懷疑。有畢摩主持與中人作證。(4)嚼白米。糾紛雙方通過讓被懷疑對象嚼白米,視其吐出來的米是否帶有血污以解除懷疑。有畢摩主持與中人作證。(5)打死禽畜賭咒。由被懷疑者首先說清楚受了冤枉,并打死一只禽畜給對方看以表明無辜。有的還將禽畜的血溶于水喝掉。事情較大的須有畢摩主持與中人在場。此外還有撈油鍋、漂燈草、摸石頭、折斷棍子等神判方法。彝族習慣法規定了兩種集體性的賭咒活動。一為“扎西扎西”,意為保護莊稼不被偷盜,在每年秋收前的六、七月舉行,一年一次,各等級成員都要參加,分別將雞帶來當場宰殺,融血于酒中,讓參加者分喝,發誓以后不偷盜。另一為“斯協馬協”,意為不砍竹林,參加者共飲血酒,賭咒土封禁,不許砍伐。[3]據此可以看到,在調解人(主要是畢摩、德古)的主持下,通過一定的程序,舉行一定的儀式來處理各種糾紛,有其自身的民族特點。
傳統民間調解方式是以儒家為指導思想的家族調解和鄉鄰調解。而彝族則是以家支為信譽擔保的調解。家支是以父子連名系譜作為紐帶聯結起來的父系血緣社會集團。彝語稱為“此偉”。一般來說,四川涼山有權主持調解的是家支的頭人,稱為德古,他們精通習慣法并通過調解傳播習慣法。在一個彝族社會里,家支的信譽即意味著家支是否可以在彝族社會中生存下來。德古主要采取調解的方式,讓雙方按照彝族的習慣和先例達成一個協議,這個協議一旦被雙方家支接受就意味著整個家支的承諾。如果哪一方不執行這一處理結果就意味著家支的信譽受到損傷,從而會被別的家支看不起。正是家支對自身信用的珍惜,使德古的處理結果可以在沒有公權力保障的情況下得到非常好的遵守。貴州威寧彝族社會由千百個的家族所構成,無論何家,都歸于特定的家支、家族;無論何家支、家族,都包含有特定的家,威寧的家支由于宗法制度的長期存在,沒有像涼山彝族的家支制度那樣具有政權職能,但對處理家支間的糾紛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貴州彝族家支以“嘍益”為標志,“嘍益”的含義指氏族標志與源流,因有“流”,又被稱為“侯篤”,“嘍益”通常為兩句,每句四字,共八字,第一句為氏族標志,為山、河、海、石及植物,后兩句為分宗祖名及姓氏或分宗地名及姓氏。有極個別的氏族,字句較多,有涉及家族遷徙的地名、人名及得意經過,主體部分則只有兩句八字。“嘍益”在彝族社會中有著重要職能,同一家族的不同支族分布在各地,長久不往來時,往往無法弄清是否為同宗關系,就用“嘍益”盤認,為同一“嘍益”者,不行通婚,以族人關系相處,不同“嘍益”者,可行通婚。家族的分支,通過“尼姆”實現。“尼”即宗,“姆”即做,意即“分宗”。按彝族古代家族組織原則,同一家族繁衍到九代、十一代、十三代時,可舉行“尼姆”分宗。分宗后,各認各宗,各立祠堂,原家族的標志及義務失效,家族關系亦可轉為姻親關系。分宗的目的,一則把復雜家支關系簡單化,便于族內事務,避免家族內部矛盾沖突。二則解決等級制帶來的婚源狹窄,以擴大通婚范圍。彝族宗法制度源于家支制度,是家支制度的進一步發展和最高形式。[4]以家支信譽為擔保的調解具有很大的權威性,這種調解幾乎能解決各種家支之間的糾紛。明清時期的冤家械斗如果沒有第三方介入情況下大都要靠家支以信譽為擔保進行調解,冤家械斗不僅發生在各彝族土司之間,而且往往發生在擁有姻親甚至血統關系的彝族土官家屬內部的父子、兄弟、夫婦之間。冤家械斗的后果是很嚴重的,很多士兵在戰斗中傷亡,很多被俘虜的平民淪為奴隸,使人口大量減少,阻礙了當地的經濟發展。如萬歷年間四川永寧土婦奢世統與世續的爭襲事件,永寧、赤水、普市、摩尼一帶,“數百里內,蕩為丘墟;城廂屯堡,公館鋪舍,煨燼瓦爍;普市一所,狼狽尤甚。”而在貴州,萬歷中葉以后,由于冤家械斗的頻繁,劇烈,各族人民反明斗爭的普遍展開,形成“通路官商,不敢往來,屯堡軍民,不敢出入,貴州數百里之境,頓成盜藪”的局面。至于云南,加上萬歷后期東川土官祿壽、祿哲兄弟爭襲的冤家糾紛,到了一六一五年(萬歷四十三年),也是“各縱部夷,越境劫掠,擁眾千余,剽掠兩府,浹旬之間,村屯若掃”,造成曲(靖)、尋(甸)邊民,遭其荼毒,數年來無如今日之甚”的慘痛結局。正是這些由于冤家械斗及廣泛的劫掠活動造成對生產破壞的嚴重后果,在長期的彝族歷史中,又成為彝族社會發展停滯不前的重要因素。[5]因此,通過家支信譽擔保調解,可以緩解冤家械斗的矛盾。
彝族民間調解與我國典型的民間調解有所區別。彝族民間調解源于原始社會末期的習慣與道德規范,調解人根據習慣法與判例,引古證今,先追溯與該事件相仿的一些判例及散見于《教世經》、《醒世經》等彝文書籍中對如何處理此類糾紛的格言等,然后結合糾紛事實,進行說服教育。這種調解嚴格遵循不同等級的地位、身份及人格貴賤之別來進行的。例如《曲諾介》這本彝文古書里對殺人案件的民事賠償調解規定:“殺‘茲’(君主)者除了賠償規定的命價外,另外多賠一對大雁;殺‘莫’(大臣)者多賠一對鴛鴦;殺‘畢’(畢摩)者多賠一對金雕;殺‘根’(工匠)者多賠一對鴿子;殺‘卓’(貧民)者多賠一把農具。”因而,對不同等級的人,其結果是不相同的,即權利和義務的不對待,體現了調解的原始性,在現代社會中仍然有這種思想殘余。例如:1997年11月16日,昭覺縣一老師的妻子無故死于家中,經法醫鑒定全身無傷痕及服毒跡象。死者家屬不找法律部門,只找彝族民間德古來調解,德古根據平時男方輕視妻子的情況進行分析,找彝法條款“黑、黑花、花、花白、白、依諉”七條犯罪情節對照,無論從何方理由都只能按第六款“依諉”來處理最合理,通過原被告輪番辯論一天后,雙方無話可言時,德古們就果斷判為“依諉”案來計算賠命金,由被告吉諾氏族方賠給死者阿來氏族方四千多元。雙方都同意并永世不翻案,此調解當然有違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不合侵權責任法的原理。又如對盜竊罪中證據不足的嫌疑人,在神明裁判中采取的裁決方法有5種:即端鏵口,捧紅石、撈雞蛋、嚼生米、詛咒;在謀反罪中采取視其情節,挖眼珠、割腳筋、拍賣、投水、投洞等。至今這些彝族法規除了政府絕對禁止以外,大部分彝法均仍在生活中使用,[6]完全體現了習慣法的神明裁判特點。蘭坪縣的彝族習慣法規定,本家族與本家族之間通奸者,一旦抓獲或致使女方懷孕,就把這對男女背靠背地拴攏在一起,架起柴禾活活燒死,或者叫他倆服毒或上吊、跳江、跳河自殺。如果不是本家族的人,而是外家族的有夫之婦與別人通奸,一旦抓獲,男方只需當著請來的知名人士的面給女方丈夫賠禮道歉,并賠一對綿羊、一壇酒,在女方丈夫家吃后就完事,男方須保證今后永遠改正不再犯。[7]貴州彝族習慣法規定,違背習慣法“亂倫”、“亂俗”,如與嬸娘、妹妹通奸等,焚燒或活埋。[8]這些都表明了彝族民間調解的很多習慣法依據不但與巫術宗教等有關,而且比較原始。“當人們以錯誤方式確定的證據與固有有事實不相符時,就不得不求助于發誓、占卜和神裁法。因為他們認為神靈無所不知,知道事實的真相。如果神顯靈了,他們將會審理案件,神靈們也直接處罰或者叫他們在人世間的代理人去處罰罪犯。”[9]梅因在其名著《古代法》中認為人類社會某一時期,法律規范尚未脫離宗教規范而單獨存在,但是在中國則已超出此點。與梅因的結論相反的是,在彝族祖先的意識形態中,卻具有神定法的觀念,其法律有時也要借助神明的力量來維系。
從彝族依據習慣法進行民間調解的這幾個特點來看,體現出不同等級法律人格的不平等性。但在今天,德古在解決傷害案時已不會再考慮“骨頭軟硬”的等級因素,無論當事人曾經屬于哪個等級,均參照“同等級相犯”的規則進行調處,“法律平等”的現代法律原則在國家法的強大壓力下,逐漸滲透到習慣法的規范乃至原則當中,無論從調解者到當事人,都經歷了一個轉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習慣法也通過清除等級烙印而完成了蛻變。在當代特別是近年來發生在涼山彝區的一些人命案中,盡管處死犯罪者的生殺大權已完全為國家法所掌控,但習慣法并未完全喪失,加害方家支仍需按習慣法的規定向受害者家支賠償“人命金”,否則,即便國家法已經對犯罪者實施了處罰,糾紛依然不能平息。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到國家法在經濟補償和社會關系的修復方面存在著不足,而習慣法能彌補此不足。同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習慣法在迅速萎縮,但能夠繼續發揮積極的補償功能、調和功能及秩序功能,依然被人們所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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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11.04
A
1008-7427(2012)08-0099-02
2012-05-11
2011年貴州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青年項目,項目編號:11GZQN04。
作者系貴州大學馬列主義教學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