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海龍,聶慧欣
(1.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2.柳城高中,遼寧 朝陽 122000)
余華《一九八六年》中二元對立體系的建構與解構*
紀海龍1,聶慧欣2
(1.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2.柳城高中,遼寧 朝陽 122000)
余華小說《一九八六年》中包含著一系列二元對立體系的建構與解構。表現在作品中,作者設置了瘋癲者與正常者,文明、秩序與暴力、混亂以及歷史真實與個人生命體驗真實之間的對立,同時也對傳統的善惡二元對立道德觀、新舊二元對立理性世界觀等進行了解構,體現了深刻的題旨和獨特的審美價值。
余華;一九八六年;二元對立;建構;解構
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先鋒小說浪潮中,余華小說以獨特的審美體驗和價值取向獨樹一幟,《一九八六年》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部。該小說在內容上并不繁復:一位熱衷于中國古代刑罰的中學歷史老師在文革中變瘋,多年后重返故鄉小鎮,在街頭上表演了陵遲等多種中國古代酷刑,最后自殘致死。在這一故事中,余華建構、解構了一系列的二元對立體系,體現了深刻的題旨和獨特的審美價值。
《一九八六年》二元體系的建構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其中體現了作者對國民性、社會秩序以及真實觀的思考:
1.瘋癲者和正常者的對立。瘋癲者是余華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形象,如《河邊的錯誤》、《四月三日事件》等都有此類人物。《一九八六年》中的瘋癲者原是一名中學歷史老師,在文革中深受刑罰之苦。他在多年后重返故鄉小鎮時,外貌、行為上都呈現出了與正常人明顯不同的“瘋癲”癥候,還把中國古代各種酷刑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上演,最后自殘致死。與瘋子對立的則是小鎮上的“正常人”,這些人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女孩子們喜歡讀瓊瑤的小說,男孩子們在街上閑逛,老頭們坐在茶館里打發時間。當瘋子在街頭上上演自殘表演時,他們津津有味地“看”著,并且把它當作奇聞和奇觀不斷重復地說著。至此,瘋子與周圍的正常人形成了“看”與“被看”的模式。這與魯迅小說中“看”與“被看”的模式極其相似。進一步看,我們可以發現,《一九八六年》中通過瘋癲者與正常者的對立表達出來的題旨與魯迅小說中批判國民性的啟蒙主題有著一致性。因為如果從敘事倫理學出發,“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有多少種生命感覺,就有多少種倫理”[1](P3),從這個角度看,瘋子的自殘行為是在演繹個體的生命感覺,這種感覺來自于文革記憶。在余華看來,對于他們那一代人來說,文革“永遠不會過去”,“我們可以忘了它,但是它不會過去”[2]。可是在僅僅過去十年的1986年,人們仿佛已經將這一場浩劫完全忘記。因而,實際上瘋子扮演了啟蒙者的角色,他用這種方式向周圍群眾昭示著文革的殘暴,啟蒙群眾不能忘記歷史。而啟蒙者的結果卻是“看客”們的欣賞和冷漠,他們或無視瘋子,或對瘋子的行為“哈哈大笑”,最后甚至將瘋子綁起來。通過這種描述,余華一方面批判了文革給人們帶來的傷害,另一方面也延續了魯迅批判國民性的主題。
2.文明、秩序與暴力、死亡的對立。“暴力”一直是余華小說中一個突出的文本特征。《一九八六年》中,作者仿佛帶著濃厚的興趣一樣對瘋子自殘的血淋淋場景進行了描述,諸如劓刑、宮刑、陵遲、墨刑等都有詳細描述。死亡亦是小說經常出現的場景,文章一開始就寫道,歷史老師“看到一個人躺在街旁郵筒旁,已經死了。”而那些游街的人從死人旁邊走了過去,“沒有驚訝之色,他們的目光平靜如水”,瘋子最后也以死亡告終。這些一方面是對過去文革歷史的懲罰和人情冷漠的批判,另一方面則顯示出余華對文明、秩序的看法。“人類文明為我們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們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秩序對人的規定顯然是為了維護人的正常與安全,然而秩序是否牢不可破?事實證明龐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總是束手無策……秩序總是要遭受混亂的捉弄。因此我們置身文明秩序中的安全也就不再真實可信。”[3](P279~280)社會發展并不總是秩序井然,偶然的事件就會破壞社會發展進程,人類文明的進程與暴力、混亂相聯系,而暴力則“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秘”,“在暴力和混亂面前,文明只是一個口號,秩序成了裝飾”[3](P280)。在文明、秩序與暴力、死亡的二元對立之中,余華既顛覆了既成的社會發展觀念,同時也將這種思索上升到了人性的層面,顯示出了文本的深刻性。
3.歷史真實與個人生命體驗真實之間的對立。歷史真實是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非常重要的因素,然而“歷史真實”是否可信呢?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是“業已逝去的不可重現和復原的”,只能被敘述或是闡釋,它某種程度上帶有“詩人看世界的想象虛構性”,因而,“不可能有什么真的歷史”,歷史也不是一種,“而是有多少種理論的闡釋就有多少種歷史”[4]。這樣,建立在主流敘事話語基礎上的傳統小說中的歷史真實就不再可信。先鋒小說作家們在創作中就十分注意從形式實驗、文本敘述層面上突破這種真實觀。余華就不相信任何既定的歷史觀念,而是以一種反抗、顛覆的方式進入歷史,他更加注重的是個人生命體驗、精神上的真實。體現在《一九八六年》中,作者在敘述歷史時,并沒有直接去充當歷史代言人的角色,而是多次使用了視角轉換的方法,用中學歷史老師的眼光去描述“他”眼中的文革和他個人的生命體驗。文中多次出現“他看到”、“他感到”此類的詞語:“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著他們的女兒”、“他看到前面有一個人躺著,就躺在腳前”、“他感到自己手中揮舞著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周圍的空氣削成碎塊。”這樣,歷史體現的就不是主流權威話語,而只是一個瘋子眼中的歷史和他個人最真實的生命體驗。另外,在敘事策略上,《一九八六年》一個突出的特征就是上文所述的對瘋子自殘場面的細致描述。雖然這些場景具有明顯的虛擬性質,但在余華筆下,細節描述使其在精神層面上“真實化”了。余華自己也認為,現實真實只是一種“虛偽”的現實,“生活事實上是真假雜亂和魚目混珠……對于任何個體來說,真實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識提供的價值都開始搖搖欲墜,一切舊有的事物都將獲得新的意義。”[3](P281)注重個人生命體驗、精神層面上的真實打破了傳統小說歷史敘述模式。
《一九八六年》中,余華還同時也進行了解構二元體系的實踐,主要體現在:
1.對傳統善惡二元對立道德觀的解構。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的道德觀念多是非此即彼,正面人物必然帶有先天的道德優勢,而反面人物則是假惡丑。余華解構了這種善惡二元對立的結構,而注重在非道德化的層面上展示出被道德情感遮蔽的部分,從而使道德具有不確定性。《一九八六年》中,這種解構首先就表現在瘋子并不是傳統意義上道德“惡”的代表,他的行為只是在演繹自己的生命感覺。因為敘事倫理只是講述“個人經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歷的敘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最終搞清楚“一個人的生命感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1](P3~4)。因而瘋子是在通過自己的行為演示自己的生命感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同樣,周圍群眾也就不再是“善”的象征,從他們對瘋子的冷漠與嘲笑來看,他們是“惡”的。因而,瘋子不再是傳統意義上道德惡的代表,相反,道德化的現實、合乎秩序的現實才是充滿了非理性的世界。其次,文中瘋子的妻子和女兒也并不是道德“惡”的代表,因為她們拋棄了在文革中變瘋的親人,懼怕他回來打亂她們平靜的生活,這在傳統看法上應是“惡”的,但是文中卻為她們這種做法辯護,因為她們的做法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現有的生活。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恰恰是文革,所以,作者的批判鋒芒對準的是文革。
2.對傳統新舊二元對立理性世界觀的消解。所謂新舊二元對立的理性觀念來自于歷史理性主義對于歷史發展的看法。歷史理性主義認為歷史的發展是一種理性的、合乎目的性的進程,背后自有其本質和規律,而不以個人的意志和情感為轉移,因而,新的社會秩序必然會代替舊的社會秩序,新事物必定強于舊事物。文學要反映這種歷史發展的進程,個人的情感、價值則不重要。余華在《一九八六年》中對這種觀念進行了消解,而引入了“歷史循環論”的觀點。“一九八六年”本身就不只是一個時間符號,而是包含著特定的價值觀念。文中余華寫道:“十多年前那場浩劫如今已經成了過眼煙云,那些留在墻上的標語被一次次粉刷給徹底掩蓋了。”人們走在街上時,“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現在。”但是,這場浩劫真的過去了嗎?通過文本,余華想告訴讀者的是,文革本身雖然已過去,但它卻可能以其它形式出現。瘋子的自殘就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一段歷史重演。歷史發展并不是簡單的新事物代替舊事物,而新社會中的社會現實可能也是非理性的。文中的小鎮正是如此,在秩序的表面下隱藏著非秩序的因素。比如,男孩子們口袋里面裝著萬寶路和良友,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就來到街上,尋找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電影院前的空地被“無數雙腳分割,還有無數雙腳正從遠處走來”,地上散落的是紐扣。在這樣的描述中,新舊對立的歷史發展觀被消解了。
綜上,《一九八六年》中包含了一系列二元對立體系的建構與解構。這一方面顯示出了余華對于文本內容和形式的創新;另一方面,也突顯了文本的深刻性和多義性,使余華在眾多先鋒作家中獨樹一幟。
[1]劉曉楓.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3 ~4.
[2]洪治綱.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220.
[3]余華.虛偽的作品,引自余華作品集(第2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4]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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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2)01-0027-02
2011-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