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知非
(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000)
所謂文化自覺,抽象地說就是對文化的自我覺悟,包括認知和實踐兩個層面的自覺。具體地說就是人們能夠主動探求自己所處文化的究竟以及其與社會發展的互動關系,了解它的由來、演變及其內在原因,主動把握其發展趨向以及自身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這兒的文化,可以是廣義的文化,也可以是狹義的文化,可以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也可以是一個地區、一個行業的文化。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的文化,只有在文化自覺的基礎上,才能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實現文化自身的飛躍,才能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發揮其推進作用,并在歷史發展的積淀中為后人留下積極的文化遺產。經典作家曾經強調,“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的發展是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但是,他們有互相作用并對經濟基礎發生作用。并非經濟狀況才是原因,才是積極的”。[1]P732歷史的實踐證明,隨著文化自覺的推進,人的文化自信不斷提升,人的主觀能動性不斷激發,這種“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對經濟發展的積極作用在社會建設中的作用不斷增強,在社會競爭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呈現著核心要素的發展趨勢。從此意義上說,文化就是生產力,文化就是經濟發展,文化才是社會持續發展的不竭動力。
中華文化歷史悠久,積淀豐厚,在世界歷史上是唯一一個沒有被異質文化打斷而一直延續到現代的文化體系,這是文化自覺的基礎,更是文化自信的前提。中華文化的特點是多元一體,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地區,都有其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盡管經濟發展有先有后、區域社會特點千差萬別,文化特點豐富多彩,但都是中華文化這個大樹上的一個分支,我們都要予以認真科學的總結和認知,把文化資源轉化成生產力。這對于經濟發展滯后的地區來說,意義尤為突出。因為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經濟發展相對滯后的地區,在國外強大的經濟力量以及先進科學技術面前,往往會有文化自卑的心理,不自覺地被外來文化所挾裹,現代西方價值理念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已經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而面對國內那些經濟發達地區,看到他們在對外開放過程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更會把現代經濟發展歸因于對外開放,不加分析地吸收外來文化,從而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失去自我,忽視自身文化遺產在現代化建設中應有的作用。反之,在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指導之下,科學地發掘歷史文化資源,這不僅有助于把文化轉化成為生產力,更能增強現代化建設的信心,急起直追,奮勇爭先,走出自己的發展道路。放眼改革開放30年來所取得的成就,能夠上升到理論層面、具有理論意義的創新道路無不與文化自覺相關聯。
文化自覺固然是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僅僅有學者的文化自覺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文化自覺是全社會的事情,只有在文化自覺成為社會通識的條件下,文化才能真正地成為社會發展的推動力量。因為只有社會性的文化自覺才能有社會性的文化自信,只有在文化自信的條件下,才能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創造性地投入社會建設中去,才能以科學的積極的態度審視一切先進經驗、先進文化,予以分析、消化、發展,創造性地運用于社會經濟文化建設之中,真正地做到為我所用,而不是盲目地模仿之。
當然,歷史的經驗說明,“拿來主義”是必要的,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拿來主義甚至是必須的過程。但是,拿來主義只能是暫時的,目的是為了實現自我創新,否則,一味地拿來,不僅容易患消化不良的毛病,還會導致數典忘祖的后果。邯鄲學步雖然是個寓言,但是,是有其經驗基礎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此,一個地區的建設也是如此。這是當前大力提倡文化自覺的實踐基礎,各地積極發掘優秀歷史文化資源的原因也在這里。
因為文化自覺具有社會性,文化自覺也就成為政府份內的責任。因為中國的社會發展是政府主導型的,學者們再自覺再自信,他們的自覺和自信也大都是甚至是只能體現在課堂上、學術雜志上、學術專著里,他們的鼓與呼基本上是在不需要鼓與呼的學術界打轉轉,對社會的影響極為有限。因為在中國社會背景之下,社會價值觀的核心是經濟利益,政府運轉的軸心是經濟建設,所有媒體在政府控制之下,一切為經濟建設服務。這當然是正確的,是必要的。經濟是基礎,沒有經濟實力,文化只能是空中樓閣,這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基本立場。但是,僅此是不夠的,還必須看到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作用。在人不斷自覺、主觀追求日益強化的現代,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作用日益巨大,文化的作用日益凸現,經濟與文化的統一發展,才是現代社會的健康之路,才能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才能有和諧社會的持續性!而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短期經濟效益的追求成為社會運轉的主要目標,不僅肩負著普及文化知識、推動文化自覺、提升文化自信重任的媒體難免被經濟效益所挾裹,“三俗”不可避免地充斥于社會,而且各級政府也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忽視文化之與經濟發展的辯證統一關系,消解了文化自覺的社會化,不利于文化自信的提升。在經濟發達地區如此,在經濟欠發達地區尤其如此:外來文化成為競相模仿的對象,自身的優秀文化被束之高閣。所以,要想把文化自覺推向社會,進而實現文化自信,把優秀的歷史文化注入到現代社會建設中,政府行為、干部的認識和實踐就成為了關鍵。政府行為、官員行為是群眾行為的第一榜樣,我們的政府、公務人員,能夠充分認識到文化在經濟發展中的意義,有著科學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不僅直接推動學術研究的深入,更是文化自覺社會化的關鍵。這正如孔子所說的那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風,必偃”。當然孔子的話是帶有歷史偏見的,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兩類是基于階級的道德的歷史的標準,但這句話所包含的道理是不容忽視的。我們研究歷史文化,目的是為了實現文化自覺,提升文化自信。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大力提倡歷史研究,特別是歷史人物研究。如所周知,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是指人類社會史,是人創造的,每一個人都在創造著自己的歷史,但是,人并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自己的歷史,而是在一定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化的基礎上、在既定的社會環境中從事自己的創造活動,要受到既定的歷史基礎和社會環境的制約。對歷史基礎的理性把握和科學認知決定著每一個人歷史創造力的發揮,或者被歷史傳統所束縛,或者科學地發揮歷史遺產的時代效用。古代如此,現代亦然。列寧曾經十分形象而深刻地指出,歷史愛和人開玩笑,本來想走進這個房間的,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為什么會走錯房間?就是因為不了解或者難以了解自身行為的客觀制約。也就是說,要想不走錯房間或者少走錯房間,就要盡可能清醒地認識個體與社會、歷史與現實的關系。然而,認識自我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對自身的認識,需要從對他者的認識開始,認識現實也要以對過去的認識為基礎。對于中國來說尤其如此。中國歷史資源之厚重,在世界歷史上無與倫比,這是財富,也可能成為包袱。在社會大轉型的當代,各個階層出于現實利益、價值的不同訴求,對既往的歷史必然作出不同的解讀,根據不同的需要,選取不同的歷史場景,或者對同一個歷史場景、相同的歷史人物而取不同的面相,通過表達自己的歷史認識,實現自己現實利益或者滿足心理需求。所以,當代各種歷史出版物和各種媒體向世人展示的歷史圖景可謂“異彩紛呈”,對同一個人物、同一個事件、同一個場景,作出各種不同的描述、解讀,彼此之間的結論南轅北轍者所在多有。而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南轅北轍式的看法都標榜是歷史的真實,讓讀者或者觀眾、聽眾莫知所從。因此之故,從文化自覺的層面,把握歷史研究、研究歷史人物就顯得尤其重要。只有從文化自覺的高度,以科學的方法、從社會發展的層面,研究歷史、研究歷史人物,才能真正地求得國故新知,發掘歷史文化資源,使之成為時代文化建設、經濟建設、社會進步的優秀資源,這是時代建設中文化自信的保證。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以項羽研究為個案,討論文化自覺視野中的歷史人物研究問題。
如所周知,秦始皇以其空前的雄才大略完成了統一六國的大業,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多民族的統一帝國,自以為功過三皇、德高五帝,自命為“始皇帝”,認為從此以后,天下一統,永遠姓嬴,可以子子孫孫傳下去,直至無窮,沒想到的是二世而亡,立國僅僅十五年。在述及秦朝滅亡以及西漢王朝的建立過程時,項羽的影響無疑是值得深入分析的。在反秦過程中,項羽一個熱血青年,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的精神起兵江東,以區區八千之兵,渡江北上,憑借其高超的軍事智慧,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中,指揮若定,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殲滅秦軍主力,立下了亡秦首功,結束了秦二世的殘暴統治,開辟了一個新的歷史時代。
但是,項羽又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在波瀾壯闊的亡秦之戰和楚漢之爭中,盡管每一次的戰役,項羽都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淋漓盡致地揮灑其軍事才能,諸多戰役堪稱戰爭史上的典范,令后人瞠目,令后人乍舌!但還是以失敗而告終,垓下一敗即以為“天亡我也”——無視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一常識而以自刎的方式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從而結束了楚漢之爭,給后人留下了無窮的浩嘆。既為后世文學家、藝術家留下了無垠的想象空間,也為后世學者留下了諸多思考的問題:項羽是否學無所成?項羽是否剛愎自用?項羽是否殘忍好殺?項羽是否婦人之仁?項羽是否背信棄義?項羽是否政治侏儒?項羽是否復古倒退?項羽是否代表六國貴族?項羽是否男子漢大丈夫?項羽是否一介武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禮贊者有之,扼腕者有之,膜拜者有之,哂視者亦有之。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我們站在時代的高度,用科學的眼光,重新認識。
作為歷史,項羽的一切都是過去的客觀存在,誠如時間不能倒流一樣,后人是無法改變項羽的一切的,但是古往今來對項羽的認識則千差萬別,不啻霄壤,原因在于認知主體的知識、價值、情感的差別。本文無意于對項羽一生的功過作出全面的評論,那起碼要從秦統一前后社會矛盾的變遷以及國家職能的轉變說起,這遠非本文所能完成,本文關注的僅僅是文化自覺視野下項羽研究應該注意的問題。如所周知,我們所看到的“歷史”是文獻記錄下來的歷史片段,而這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即使一代良史司馬遷對項羽充滿著同情而以實錄的筆法見譽,所記錄的項羽,展現的也只是項羽的某些面相。這一方面是書寫技術的限制,一方面則是司馬遷所看到的史料已經是經過勝利者取舍之后的內容,即使是司馬遷實地踏訪所得——或者來自于戰場的實際考察、或者來自于民間口耳相傳,但是這些口耳相傳的內容難免在流傳過程中有所增益和流失,難免包含著流傳者的情感投附與夸飾取舍,而對這些材料的取舍自然包含著司馬遷對項羽的歷史批評在內。太史公謂“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1]P338-339這一段評論,有肯定,有贊嘆,有同情,有惋惜,有批評,均基于司馬遷所掌握的事實基礎和價值判斷,透露出了司馬遷的歷史觀和政治觀,其信息豐富而復雜,奠定了后人評判項羽的基本框架。
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一把鑰匙,低等動物的生命特點只有在高等動物身上被認識以后才能被認識。后人總比前人聰明,因為后人有前人所不曾有過的經驗,能看到前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更何況我們有著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有著科學的思維方法,更擺脫了傳統歷史觀政治觀的束縛,我們可以以背負青天朝下看的大視野審視歷史河流的源頭與走向及其曲折與回流,可以客觀、立體、辯證地把握歷史現象和歷史人物,對項羽的認識自然會跳出也必須跳出古人的窠臼。
從文化自覺的高度考察項羽研究,學者的任務不是就項羽論項羽,不局限于對項羽的價值判斷,既不是對項羽功績的熱情謳歌,也不是對項羽錯誤的嚴厲批評,更不能停留在項羽人格、性格的分析之上,當然,更不能把藝術家的歷史塑造當作歷史研究;而是以科學的理性,把項羽置于歷史的洪流之中,從戰國、秦、西漢社會變動大趨勢的層面,考察項羽及其同代人的歷史使命——對這一歷史使命的主觀認識與客觀實踐,既展現風云人物的華章風采與權謀縱橫,也要深入發掘蕓蕓眾生的生存需求,將二者統一起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科學把握歷史發展的內在邏輯,得出歷史的智慧。只有這樣,才能不斷深化對項羽的認識,才能抓住項羽與其同代人的同相和異相,揭示他們與當時社會發展客觀要求的距離,也只有這樣才能對項羽的舉動有新的認識。
舉例說來,人們常謂項羽學書不成,學劍也不成,學習兵法則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競學”。[2]P296認為這是項羽年輕浮躁的體現。若站在歷史發展的高度審視這一現象,就會有疑問:究竟是項羽少年浮躁、崇武少文,還是其所學之書、劍和兵法的內容與項羽的理想、戰爭方式的要求有距離使然?項羽之“背關懷楚”、“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是項羽背信棄義使然還是有著其他的因素?又如司馬遷批評項羽“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并把這作為項羽失敗的原因之一,然而稍加留意就不難發現,項羽實際上確確實實在“師古”,它的大分封不是“師古”是什么?不僅在“師古”而且是在制度層面的“師古”;如果把項羽和他的同代人相比,項羽才是唯一“師古”的人。那么,司馬遷批評項羽“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唯一合理的答案是司馬遷有其自己的“師古”標準和內涵!再比如司馬遷批評項羽“放逐義帝而自立”,如果把項羽此舉放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分析,項羽要為此負責嗎?把劉邦放在項羽的位置上又會如何?顯然,太史公是站在劉邦的立場上說話的。所以研究項羽及其評價,不僅有助于對項羽及其時代的認識,也有助于對項羽研究者的認識。如果從文化生態的層面來考察,項羽所學之書、劍、兵法,是項梁家傳之學,還是有其相應的社會基礎?項羽少年時代的文化生態怎樣?如果從戰國時代社會發展、秦朝統一之后社會矛盾的大集結、大沖突、大爆發這個層面來考察秦末農民起義、考察項羽、劉邦起兵亡秦以及楚漢之爭,對這些問題都會有新的認識。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從歷史的變遷中獲得理性的啟迪,才能做到真正的文化自覺,從而獲得真正的文化自信,從歷史文化中汲取真正的營養為現代建設服務,增強社會發展競爭力。
歷史研究固然以探究歷史真相、還原歷史真實為基點,但絕不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為了褒古人或者貶古人。歷史的永遠屬于歷史,對歷史人物的肯定或者否定、謳歌或者謾罵,對于歷史人物而言都沒有任何的意義。研究歷史不能停留在還原歷史的坐標上,而是要不斷地追問為什么,還要不斷地假設:如果不這樣,事情的結果會怎樣。在還原和追問統一的基礎上,獲得新知,增長智慧,提升理性,做到文化自覺,增強文化自信,吸取歷史教訓,加速現代社會的科學發展,這就是歷史和現實的統一。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立的,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才具有積極意義!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史記(卷七)[A].項羽本紀[C].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