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統
(宜賓學院音樂與表演藝術學院,四川 宜賓 644007)
音樂研究者們通常容易接受這樣一個判斷:“王光祈是中國現代音樂學的開創者和音樂學的奠基者”,然而實際上,王光祈不單純是一個音樂學家,同時還具有“‘五四時期’杰出的愛國主義、民主主義社會活動家”、“記者”、“華僑”等多重身份。他豐富的研究成果,除了音樂領域之外涉及政治、法律、軍事和教育等不同領域,在中國甚至在整個東方學術界都具有相當深遠的積極影響和學術價值。有人指出,王光祈的音樂思想“同他本人的社會政治思想及其一生的音樂實踐活動密切相關”[1]。也有研究認為,王光祈對我國的音樂文化特別是禮樂和國樂情有獨鐘,因此,他的音樂思想以此為基礎。[2]這些判斷可能揭示了一部分真理,但是王光祈音樂思想研究不能停留在某一個點上,必須借助現有文獻資料運用系統分析法對其所使用的音樂概念進行整體解讀才可能更清楚地認識。
王光祈在音樂研究方面的成果相對他的其他研究成果來說比較系統,其中他提及的音樂概念很多,可以作為“概念群”進行逐一梳理和系統分析。在這個概念群中,有的是王光祈直接給出了自己的明確定義的,也有某些概念是王光祈在談及其他問題時間接提出的。因此,分析王光祈的概念群需要從王光祈的“音樂”概念開始解讀,進而延伸到他的其他音樂概念和定義。
王光祈所說的音樂是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對此,他明確提出:“音樂是人類生活的一種表現。”(《西洋音樂與詩歌》卷頭片語)[3](P3)“音樂為人類生活、思想、感情之表現。”(《東方民族之音樂》上編,概論)。[3](P208)這種觀點和現在藝術概論、音樂美學等學科教材上的反映論的觀點相比較也不算落伍。據此,在音樂的作用上,他認為音樂可以表現人的思想、行為、感情、習慣,不同的民族和國別的人的思想、行為、感情、習慣在音樂表現上也不同,因此不同民族的人在欣賞音樂時有隔閡。
較為獨特的是,王光祈在對待“音樂作品”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說:“‘音樂科學’(Musick wissenschaft)是含有‘國際性’的,可以施諸萬國而皆準。而‘音樂作品’(Komposition)則是含有‘民族性’的。”他認為:“惟‘音樂作品’是含有‘民族性’的。”[3](P280)音樂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是“各民族之生活習慣,思想信仰”,這是音樂作品千差萬別的原因,同時這也是不同民族的音樂作品不能被其他民族“懂”的根本原因,因此,他認為“甲民族之樂,乙民族不必能懂;乙民族之樂,丙民族亦未必能懂”,強調“從物理學、生理學、及心理上去研究聲音成立傳播之道”是“毫無民族界限”的,是“國際性”的,可以直接取用,而音樂(作品)要各民族自己創制,“自己出力一分,才能享受一分。”[3](P291)
王光祈強調“音樂科學”(Musick wissenschaft)是含有“國際性”的,并特別推崇“音學”、“音樂史”等(“譬如從物理學等等方面去觀察之類”)。[4](P2)在他看來,音樂科學研究的內容是非常多樣的,在《西洋音樂史綱要》第一章中他著重分析了音樂史的種類和與音樂史有關的各種學術。他強調音樂科學對音樂“從物理上、生理上、及心理上去研究”是“毫無民族界限為梗的”。可見,王光祈看待音樂科學的視野是非常廣闊的,注意到了音樂科學研究的多學科性。
但是,音樂科學關注的“音樂作品”本身,王光祈認為它是具有民族性的。不同民族的音樂可以有不同的表現。因此,王光祈在介紹音樂科學知識的時候優先介紹具有“國際性”的知識,例如《音學》、《聲音心理學》、《中國音樂史》、《西洋音樂史綱要》、《東西樂制之研究》、《歐洲音樂進化論》等;而對音樂作品的引介相對較少,例如《西洋名曲解說》和專門介紹了詩歌和一些學校唱歌的材料。
王光祈注意到了音樂科學中的一些研究音樂交流方面的材料。《千百年間中國與西方的音樂交流》[4](P3)一文作為我國最先討論音樂交流問題的論文,指出“音樂由于吸收了外來因素而得到了極大的豐富,但其音樂感和音樂美學卻始終保持著中國的特色”。在中西音樂的關系上,他認為中國音樂中自古多有外來音樂,根據優勝劣汰的原則留下來的中國音樂符合我國民族精神(“禮樂本意”);中西音樂各有所長。王光祈的這種思想為其提出的“國樂創制論”奠定了理論基礎,其“以樂治國”的理想也在于他對音樂科學的深入理解。
王光祈的“國樂”概念一開始就與他的音樂觀一脈相承。他給國樂的定義為:“就是一種音樂,足以發揚光大該族的向上精神,而其價值又同時為國際之間所公認。”并認為國樂應該同時具備代表民族性、發揮民族美德和舒暢民族感情這三個條件(《歐洲音樂進化論》)。[4](P208)他把當時的音樂分為“古樂”、當時的“民間謠曲”、民間器樂和劇場器樂(琵琶、二胡、琴、笛、簫、笙等)、外來器樂(風琴、軍樂、提琴)等。[4](P583)但是,他又指出國樂既不是“古樂”又不是“秦腔二黃小曲時調”,也不是外來的西洋音樂。也就是說,他對當時存在的音樂是不認同的,因此,他認為在當時“簡直可以說是沒有”。
可以看出,王光祈雖然提出了“國樂”這個概念,但是他的判斷標準不是音樂本體表現手段等因素,而是一個價值判斷標準。他說:“各民族之生活、思想、感情既各有不同,因而音樂習尚亦復彼此互異。”“各依習尚,制為作品,是即所謂‘國樂’者是也。”[4](P33)中國應該創制一種可以“代表中華民族性”、“務合國情”的國樂。這種國樂需要特別定制,因此他提出制作“國樂”的基礎和方法。認為可以通過三個步驟,即整理古樂、收集民謠、悉心研究抽取其符合上述三個條件的特色,然后結合歐洲發明的調式、譜式、樂器等工具和形式方法進行國樂炮制。制成的音樂凡是不能代表民族性、發揮民族美德和舒暢民族感情的便不是真正的國樂。[4](P284)
需要指出的是王光祈的“國樂”并不是只能實行于中國,任何國家的音樂只要能“代表民族精神”都可以叫做國樂。在《德國人之音樂生活》的第十篇《音樂中之民族主義》中,王光祈實際上是將國樂與民族音樂對等起來的,各民族的音樂具有一定的差異性是客觀存在的,其他民族“不必盡懂”。但是,他認為本民族的人應該把本民族的音樂發揚光大,因此他認為中國創造國樂的必要性在于:中國音樂衰落,西洋音樂隔閡;創造國樂的最終目的有兩個層次,其一為“參加世界音樂之林,與西洋音樂成一個對立之勢”,這是近期目標(“著書人的最后目的”),其二為產生幾位世界大音樂家,熔合東西兩大音樂潮流,創造一種世界音樂。(第二代著書人的最后目標)[5](P31)鑒于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的“國樂創制理論”與其對音樂(主要是音樂作品)的獨特看法直接相關,他的音樂觀決定了他的國樂觀。
王光祈在討論音樂的時候多次使用了“進化”這個概念,特別在其專著《歐洲音樂進化論》中更是作為編書的主導思想進行闡述。他的書中列舉了四種進化論思想:“第一,下降說;第二,上升說;第三,循環說;第四,弧形前進說。”[5](P479)之后,他明確表示“相信第四種弧形說”,“對于音樂的進化,亦用第四種進化則說明”,可見,王光祈的這種音樂進化思想是建立在其歷史進化思想之上的。王光祈之所以要把其音樂進化論構建在歷史哲學的基石之上,是他認為這種“進化論的思想,對于民族興衰,實有極大影響”。
實際上,從整體上把握王光祈的音樂進化論,可以發現這里的進化論,正是關于事物發展的理論。“進化”,英文為“evolution”,源于拉丁文“evolvere”,原本的意思是將一個卷在一起的東西打開,也可以指任何事物的生長、變化或發展。中文對“evolution”這個字有兩種翻譯。翻譯為“進化”的是來自日語(日制漢語),還有翻譯為“演化”。嚴復是最早反對使用“進化”的人,他主張以“天演”取代“進化”。根據臺灣教育部所編輯的辭典,“進化”定義為生物由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過程,并將“退化”定義為進化的反義詞。而“演化”則定義為生物物種為了因應時空的嬗變,而在形態和行為上與遠祖有所差異的現象。因此,王光祈在向西方尋求救國真理方面和嚴復一樣是“先進的中國人”,他不可能把“進化”局限在生物學意義上進行使用,而是著眼于歐洲音樂幾千年的演化規律而使用的。[6]其研究歐洲音樂進化規律的最終落腳點則在于為“改造中國音樂,利用西洋音樂的形式方法”,創造國樂,以代表民族之聲。[5](P205)
音樂史是王光祈音樂著作中份額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除了以史為名的《中國音樂史》和《西洋音樂史綱要》之外,他的《德國人之音樂生活》、《歐洲音樂進化論》、《對譜音樂》等都有一定的史學意義。他的《西洋音樂史綱要》上卷第一節專門論述了“治音樂史之方法”、“音樂史之種類”、“與音樂史有關之各種學術”三節,可以看作他的音樂史學規劃,而實質上他的音樂史研究成果也恰恰是沿著這個規劃做的。
他的音樂史研究,之所以沿著這樣的道路進行,來自他接受的音樂史學研究方法的引導。他在《音樂與時代精神》中提及了他接觸音樂史研究時的驚訝——“猶憶從前初入柏林大學‘音樂歷史研究室’之時……當開始研究之際,大學教授未有一語及于音樂。……當時此種研究方法,頗使余得著一種深刻印象。”[5](P213)令他驚訝的音樂史研究方法實際上就是音樂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把音樂現象和人等的研究與當時的歷史、哲學、政治、經濟、社會等時代背景聯系起來綜合研究。因此,王光祈音樂史研究思想非常明晰,能夠注意循序漸進、由總到分地漸進。研究西洋音樂史同時研究音樂和詩歌、戲劇、制譜學等;在研究中國音樂史的時候,先從整個世界體系出發,再考察東方民族之音樂,然后才到具體的中國音樂史整體及重要的律制、琴譜、古典歌劇。
王光祈對比較音樂學的貢獻被學術界所公認,有人稱其為比較音樂學第一人。但是,就王光祈本人來說,在實際運用比較音樂學的方法進行音樂研究的時候,他已認識到“比較音樂學”即使在歐洲也是剛處于萌芽時代。在他看來,“比較音樂學”的主要研究方法是“研究各種民族音樂,而加以比較批評”。他使用比較音樂學的方法主要是在寫作《東方民族之音樂》的時候,也是抱著一種實踐新學的態度進行的,正如他本人所說:“我希望此書出版后,能引起一部分中國同志去研究‘比較音樂學’的興趣。”在該書的《自序》結尾,他謙虛地稱此書“只能當做一本‘三字經’而已!”。
他在論文《評〈卿云歌〉》中提到:“在德國研究‘比較音樂學’,凡關于世界上各種民族之音樂,均有留聲機片,可以隨時聽演。”可見,當時德國研究比較音樂學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收集各民族的音樂,然后制成唱片等。在王光祈的專著《東方民族之音樂》中使用了大量樂譜,研究結論也主要靠分析這些樂譜得來,說明搜集樂譜、記譜、譯譜可能也是當時比較音樂學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在他的《西洋音樂史綱要》(上卷),提到了研究比較音樂學“亦注重搜羅留音片子”,注意“考其唱奏之法”,反對注重無法實證的諸如“亞當夏娃或伏羲女媧之荒誕故事”。
綜上分析,音樂概念的界定,是王光祈音樂思想的直接體現。他的音樂觀的形成,使他最終走上音樂研究的道路。通過對“音樂科學”的深入解讀,王光祈發現了其中“國際性”和“民族性”的差異,最終激發了他的國樂創制思想。“慨然有志于中國音樂之業”,進而“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從新沸騰”的音樂理想,也是“因此之故”。
盡管王光祈音樂思想有很深的思想淵源,但也只是王光祈思想體系的一部分。他的音樂思想與他的獨特學習和生活經歷密切相關。他自己提到,受最初接觸的音樂史學研究方法的影響,他的音樂思想才得以在音樂史學研究、比較音樂學甚至音樂教育等方面得以實踐。所以,王光祈的音樂思想“同他本人的社會政治思想及其一生的音樂實踐活動密切相關”,和他對我國的音樂文化特別是禮樂和國樂情有獨鐘有關,但最重要的是與他的音樂觀和音樂科學觀的確立有關。
[1]修海林.論王光祈的音樂思想[J].音樂研究,1984,(3).
[2]潘娜.試論王光祈的國樂思想[J].中國音樂,2004,(3).
[3]王光祈研究學術討論會籌備處.王光祈音樂論文選[M].1984.
[4]四川音樂學院.王光祈文集:音樂卷[M].成都:巴蜀書社,1992.
[5]王光祈.王光祈音樂論著選集[M].馮文慈,俞玉滋,選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
[6]溫娜.康有為與嚴復進化思想之差異及成因初探[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S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