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蔚
(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中國古代對未成年人年齡的界定,如《詩經·衛風·芄蘭》:“芄蘭之支,童子佩。”孔穎達疏:“童者,未成年人之稱,年十九歲以下皆是也。”《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①。”孔穎達疏:“二十成人,初加冠,體猶未壯,故曰弱也。”另《禮記·內則》載:“(女子)十有五年而笄②。”鄭玄注:“謂應年許嫁者。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這是對女子許嫁及成年的描述。綜上可知,古時十九歲及其以下年齡者應視為未成年人。未成年人里年齡較幼小者稱兒童,其年齡亦比少年小,而少年年齡指十歲左右至十五歲左右。故筆者將十五歲定為兒童年齡的上限。
兒童又可分幼童與成童。幼、成童的年齡界線說法不一,或八歲,或十五歲。《谷梁傳·昭公十九年》:“羈貫成童,不就師傅,父之罪也”。范寧注:“成童,八歲以上。”此處以八歲為成童年齡下限。《禮記·內則》則載:“成童,舞象,學射御。”鄭玄注:“成童,十五以上。”及《后漢書·卷六十三·李杜列傳第五十三》:“固弟子汝南郭亮,年始成童,游學洛陽。”[1](P2088)李賢注:“成童,年十五也。”此兩處認為成童應指十五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筆者認為漢代八歲甚至更小的兒童已經開始接受教育,且具備成童立足社會所需的一些能力,故將成童年齡定為八歲上十五歲下。
漢代自武帝采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學說之后,儒學成為正統思想,儒家教育亦成為漢代教育的主流。那時的一些聰慧的成童,他們的儒學功底令人贊嘆。
《后漢書·卷五十三·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第四十三》:“周燮字彥祖,汝南安城人……十歲就學,能通《詩》、《論》;及長,專精《禮》、《易》。”[1](P1742)周燮十歲就能通知《詩》、《論》。一個“通”字足顯這小小成童聰慧的頭腦和不凡的學習能力。《后漢書》還記載了這樣一段史料:“ (荀)爽字慈明,一名讠胥。幼而好學,年十二,能通《春秋》、《論語》。太尉杜喬見而稱之,曰:‘可為人師。’”③[1](P2050-2051)十二歲就有成為老師的能力,這聽起來不可思議。在漢代,為人師需要有扎實的知識基礎和深厚的學術功底,荀爽十二歲時卻能達到這樣的水平,真可以稱為“神童”。
七步成詩,才高八斗的曹植婦孺皆知,可以說他就是聰慧的代名詞。《三國志·魏書十九》記述了曹植十余歲時的文學造詣。《任城陳蕭王傳第十九》:“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柰何倩人?’時銅爵臺新城,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2](P557)漢代十余歲的成童會誦讀詩論詞賦并不稀奇,但曹植卻能誦讀數十萬言且文能“援筆立成”,這不得不令人稱奇。文學修養甚高的曹操也格外看重他。《三國志·魏書二十九·方技傳第二十九》裴松之注引《管輅別傳》曰:“輅年八九歲,便喜仰視星辰,得人輒問其名,夜不肯寐。父母常禁之,猶不可止。自言:‘我年雖小,然眼中喜視天文。’常云:‘家雞野鵠,猶尚知時,況于人乎?’與鄰比兒共戲土壤中,輒畫地作天文及日月星辰。每答言說事,語皆不常,宿學耆人不能折之,皆知其當有大異之才。及成人,果明周易,仰觀、風角、占、相之道,無不精微。”[2](P811-812)管輅是中國古代著名的術士,一生著述甚豐,如《周易通靈訣》兩卷、《周易通靈要訣》一卷、《破躁經》一卷及《占箕》一卷等,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被奉為卜卦觀相的祖師。這是個較為特殊的史例,管輅成童時期的聰慧并不體現在正統儒學上,而是在術數上。但其在術數上取得的成就亦是得益于聰慧的頭腦及八九歲時對星象的愛好。興趣愛好可以對人的發展和成功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
漢代對品德教育也很重視,尤其是“孝”。漢高祖對孝就很推崇并以身作則,孝敬其父,為天下人樹立楷模。漢代崇孝之風自此大開。
《史記·卷一百五·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載:“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于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愿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書聞,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④[3](P2795)史料并未給出當時淳于緹縈的實際年齡,但筆者認為“少女”二字可以理解為年十至十五歲的女童,因此其救父時應處于成童階段。淳于緹縈救父的舉動,實際與漢代一直強調的“以孝治國”理念相契合,因此令文帝十分動容,不僅如此,文帝“此歲中亦除肉刑法”。淳于緹縈的孝親史例是當時一個極具標志性的事件。尤其是武帝之后,漢代統治者十分重視孝悌教育,強調其為政治服務。
《后漢書·卷三十上·蘇竟楊厚列傳第二十上》記載了一個很意思的史例:“楊厚字仲桓,廣漢新都人也。……厚母初與前妻子博不相安,厚年九歲,思令和親,乃托疾不言不食。母知其旨,懼然改意,恩養加篤。”[1](P1048)母親與楊博關系不睦,九歲的楊厚希望他們和好,就借口有病不說話不進食。母親知道他的用意后就改變原來的態度,對楊博恩養加深。九歲的楊厚用裝病諫母的方式來處理家庭內部的矛盾,希望家庭和睦,母親對兄長好些,真可謂用心良苦。小小年紀就表現出孝母敬長的品質。
前引《管輅別傳》亦載:“其 (管輅)事父母孝,篤兄弟,順愛士友,皆仁和發中,終無所闕。臧否之士,晚亦服焉。”[2](P812)管輅也是個孝親敬長的成童。
一些杰出成童身上還具有不凡的氣概。《后漢書·卷六十六·陳王列傳第五十六》載:“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祖河東太守。蕃年十五,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1](P2159)陳藩十五歲時獨住的庭院及屋舍十分雜亂。他父親的朋友薛勤來看他,對他說:“孩子你為什么不整理打掃房間來迎接客人?”陳蕃對于薛勤的疑問,以“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作回應,顯示了其不凡的氣概。《后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第七十一》載:“彭字子陽,會稽陵人也。年十五時,父為郡吏,得休,與俱歸,道為盜所劫。困迫,乃拔佩刀前持盜帥曰:‘父辱子死,卿不顧死邪?’盜相謂曰:‘此童子義士也,不宜逼之。’遂辭謝而去。”[1](P2673)十五歲的彭面對強匪喊出:“父辱子死,卿不顧死邪?”,極具氣概。為救父親欲與強匪拼個你死我活。強匪感嘆其為義士,最后辭謝而去。
《三國志·魏書十五·劉司馬梁張溫賈傳第十五》載:“溫恢字曼基,太原祁人也。父恕,為涿郡太守,卒。恢年十五,送喪還歸鄉里,內足于財。恢曰:‘世方亂,安以富為?’一朝盡散,振施宗族。”[2](P478)面對世亂年荒,十五歲的溫恢一下子將家財全部散出給自己宗族的人,希望幫助他們振興家業。這一舉動是何等的有氣概。
《世語新說·上卷·言語第二》有關于孔融二子的記載。文曰:“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4](P7)孔融被捉后,朝廷內外惶恐不安。孔融兩個八歲和九歲的孩子依舊鎮定地玩琢釘戲。孔融想保全兒子,但兒子卻從容地說:“傾覆的鳥巢中,哪里還有完整的蛋呢?”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視死如歸的氣概,真令人敬佩。
辯才亦是漢代一些杰出成童引人嘆服的一點。《后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載:“融幼有異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仆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眾坐莫不嘆息。太中大夫陳煒后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為偉器。’”⑤[1](P2261)十歲的孔融駁得陳煒哭笑不得,無以對答。孔融辯才確實了得。
前引《管輅別傳》載:“父為瑯邪即丘長,時年十五,來至官舍讀書。始讀詩、論語及易本,便開淵布筆,辭義斐然。于時黌上有遠方及國內諸生四百馀人,皆服其才也。瑯邪太守單子春雅有材度,聞輅一黌之俊,欲得見,輅父即遣輅造之。大會賓客百馀人,坐上有能言之士,輅問子春:‘府君名士,加有雄貴之姿,輅既年少,膽未堅剛,若欲相觀,懼失精神,請先飲三升清酒,然后言之。’子春大喜,便酌三升清酒,獨使飲之。酒盡之后,問子春:‘今欲與輅為對者,若府君四坐之士邪?’子春曰:‘吾欲自與卿旗鼓相當。’輅言:‘始讀詩、論、易本,學問微淺,未能上引圣人之道,陳秦、漢之事,但欲論金木水火土鬼神之情耳。’子春言;‘此最難者,而卿以為易邪?’于是唱大論之端,遂經于陰陽,文采葩流,枝葉橫生,少引圣籍,多發天然。子春及眾士互共攻劫,論難鋒起,而輅人人答對,言皆有馀。至日向暮,酒食不行。子春語眾人曰:‘此年少盛有才器,聽其言論,正似司馬犬子游獵之賦,何其磊落雄壯,英神以茂,必能明天文地理變化之數,不徒有言也。’于是發聲徐州,號之神童。”[2](P812)瑯琊太守單子春請管輅喝酒,席間大家辯論五行鬼神之事,結果太守和在場的百位士人都不能難倒十五歲的管輅。由此可以看出管輅高超的辯才。當然,這樣的辯才實力也是需要扎實的知識基礎和深厚的專業功底作保障的。
漢代不但多辯才成童,也不缺武才成童。呂蒙就曾隨姐夫打過山越,《三國志·吳書九·周瑜魯肅呂蒙傳第九》有載:“呂蒙字子明,汝南富陂人也。少南渡,依姊夫鄧當。當為孫策將,數討山越。蒙年十五六,竊隨當擊賊,當顧見大驚,呵叱不能禁止。歸以告蒙母,母恚欲罰之,蒙曰:‘貧賤難可居,脫誤有功,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母哀而舍之。”[2](P1273)呂蒙偷偷跟隨姐夫的部隊進攻山越的原因誠如其所說因家窮戰亂,難以營生,不如打山越,如僥幸立功,從此就可富貴。但可見呂蒙確實身負武功,且膽量極大。另“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也體現了成童呂蒙的不凡氣概。《三國志·吳書六·宗室傳第六》:“孫鄰年九歲,代領豫章,進封都鄉侯。”[2](P1210)孫鄰九歲時就領豫章,不但做了官還進封侯爵,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漢代兒童官。“在郡垂二十年,討平叛賊,功績理。”可見孫鄰自小就是一個不凡的兒童,長大后討平叛賊,功績卓越。凌統十五歲頂父帶兵史例載于《三國志·吳書十·程黃韓蔣周陳董甘凌徐潘丁傳第十》,其文曰:“凌統字公績,吳郡馀杭人也。……統年十五,左右多稱述者,權亦以操死國事,拜統別部司馬,行破賊都尉,使攝父兵。”[2](P1296)凌統十五歲時很多人都稱贊他,孫權也因凌操是為國捐軀,于是讓他統率其父凌操的部隊。因此,凌統也是一個兒童官。在漢代身負武功的成童中,夏侯榮是一個很悲壯的例子。《三國志·魏書九·諸夏侯曹傳第九》裴松之注引《世語》載:“漢中之敗,榮年十三,左右提之走,不肯,曰:‘君親在難,焉所逃死!’乃奮劍而戰,遂沒陳。”[2](P273-274)父親已為國捐軀,自己怎能茍活于世,十三歲的夏侯榮拔劍沖入陣中奮戰,戰死沙場。
上述成童是漢代眾多成童的杰出代表,也是漢代兒童群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聰慧,小小年齡卻具備杰出的品德,顯現不凡的氣概,文才武功亦令人贊嘆,在漢代社會具有不凡的影響力。
[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晉]陳壽.三國志 [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漢]司馬遷.史記 [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南朝宋]劉義慶.世語新說 [M].揚州:廣陵書社,2009.
注釋:
①男子二十歲為弱冠。
②笄指發簪,稱女子十五及笄,二十笄。冠和笄分別標志男女步入成年。
③見《后漢書·卷六十二·荀韓鐘陳列傳第五十二》。
④《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第三》亦載:“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淳于公無男,有五女,當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其少女緹縈,自傷悲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書奏天子,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與?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休,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2](P1097-1098)
⑤《世語新說·上卷·言語第二》也有記述:“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5](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