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江 同濟大學副校長
新加坡在20世紀亞洲城市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作為當代亞洲最重要的現代化大都市之一,她既非如北京、東京在既有古老東方都市基礎上轉型而來,也非如上海、香港是西方殖民時代形成的繁華都市。作為一個信奉自由市場經濟和西方意識形態的國家,新加坡卻又采用了以統一嚴格的城市規劃控制城市發展的計劃模式;作為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新加坡的發展理念和規劃理念卻又完全不同于巴西利亞式的現代主義規劃模式或蘇聯式的社會主義規劃模式,而是更多地追求實用主義和民生主義的城市理想。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城市規劃和實施樣本,對于當今既強調市場經濟模式又堅持政府強勢規劃的中國顯得更加具有特殊的借鑒意義。新加坡的超常成功為世界各發展中國家所羨慕,同時又由于她的發展和治理中又蘊藏著深厚的東方哲學理念而使得這一發展模式對亞洲各發展中國家更具難以擺脫的誘惑力。
新加坡的發展和建設經驗,有幾個最為重要的關鍵點。
一是強勢的政府規劃管制力。新加坡是一座幾乎百分之百按照規劃實施的城市,其規劃控制力在當今世界恐怕很難找到第二例。為實施統一規劃而設置的建屋發展局(HDB)、市區重建局(URA)等機構扮演了全職家長的角色。在實施規劃的決定性因素——公共住宅建設過程中,從規劃、設計、建設、分配(銷售)到物業維護所有環節幾乎完全為政府所控制。
二是極具理想城市色彩的新市鎮建設。新加坡的新市鎮規劃不僅作為一種疏解原舊城中心人口的有效策略,更作為一個預先設定的理想化社會結構的空間載體,以幾乎完美的社會空間模式安置了新加坡大多數國民。在鎮中心-鄰里單元-建筑組團的理想空間結構中,理想的空間和人口規模,理想的就業-生活模式,理想的公共設施配置,理想的生態綠化配置,理想的族群和階層人口配比,等等,其理想化程度近乎完美。
三是極為清醒的國土資源憂患意識。新加坡是一個彈丸小國,既要應對不斷增長的人口壓力又必須面對有限國土的生態承受力。新加坡從建國伊始就明確了高層高密度的緊湊發展模式,以盡可能多地留出生態空間。在高密度人口和高密度建筑的城市中還能擁有令人羨慕的高比例生態自然環境,并達到國際標準的宜居水平,在當今世界上恐怕也沒有第二例。
四是將歷史文化保護與傳承看作是城市振興的積極要素和國家地位的重要來源。新加坡的經濟奇跡背后滲透著深刻的傳統文化基礎,新加坡的中央集權政體也因此通過文化正義性而獲得了政治合法性。新加坡的歷史文化保護起步不早,留下的東西也不多,最為引人矚目的牛車水等地其實也就是中央商務區的文化點綴,但其在新加坡公共語境中是如此重要,以牛車水為代表的展現新加坡歷史文化的發達旅游業似乎已將中央商務區的經濟實質完全掩蓋。歷史文化成了新加坡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和門面。
五是隨著形勢的變化而不斷動態地調整規劃策略。面對越來越嚴峻的國際競爭壓力和人口老齡化壓力,新加坡不得不采取積極的人口特別是高端人才的導入政策。越來越加重的人口壓力使得原本就明確的高層高密度空間發展策略不得不進一步加大力度。近年的公共住宅開發已出現向50層高樓發展的趨勢。而與此同時,新導入人口的高端化傾向又對居住空間品質提出更高的要求。如何在極高密度下實現高品質,特別是高環境品質,就成了考驗規劃者智慧的一大難題。與此同時,不斷老齡化的社會對于原先以工作人群為主要考慮對象的規劃策略也不得不加以調整。
作為當代城市發展的一個奇跡,新加坡的發展模式也有其難以突破的局限。
其中最為明顯并遭到越來越多世人詬病的是新加坡城市空間管制過于嚴格的統一性。過于完美的發展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城市活力,理想的生活方式變成了無法選擇的唯一模式。優美的城市空間秩序背后卻少了那么一點必要的自組織行為。一切都過于“被設計”,城市自發的有機空間全無存在的可能。在新加坡,唯有在保留的歷史文化保護區,還能看到這座城市曾經有過的自然生長痕跡。而對于中國來說,這似乎正成為中國城市發展的楷模。中國大多數當政者對新加坡的城市空間秩序羨慕有加,視統一規劃設計之外的城市空間“無秩序”自然生長行為如洪水猛獸,在絕大多數“舊區”被改造之后和絕大多數“違章建筑”被拆除之后,對于少量還未來得及被改造的“無序空間”仍耿耿于懷,非徹底鏟除而不能罷休。對于城市適當自組織行為的零容忍不僅使城市的內在活力大打折扣,更會無形中增加城市的“內壓”, 弄得不好甚至會成為社會不穩定的誘發因素,這一點尤為令人擔心。從這個意義上說,學習新加坡的城市規劃建設和管理經驗也要適可而止。
當然,對于中國來說,新加坡只是一個微縮的樣本。無論是經驗還是教訓我們都必須充分消化,更重要的是對中國城市發展中所遇到的問題必須進行深入的研究,真正找到癥結所在,對癥下藥。不可簡單照抄照搬,更不可優點沒學會倒只學了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