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
黃遵憲(1848—1905年),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梅州人。光緒二年舉人,歷充駐日參贊、舊金山總領事、駐英參贊、新加坡總領事。戊戌變法期間署湖南按察使,助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他被譽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著有《人境廬詩草》、《日本雜事詩》等,以其求變創新的獨特風格,被譽為“詩界革命派”的主將。其詩博大精深,本文嘗鼎一臠,略將其感事詩與游覽詩作一述評。
一、感事詩
黃遵憲自覺以詩反映時代的意識十分強烈,“緣事而發”,勇于揭露舊體制弊病,有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識,改造社會的愿望非常強烈。同時,對列強侵略中國的行徑極為仇恨。他有意以詩作史,以如椽巨筆,記述近代以來的重大戰事與巨變,如中法戰爭、中日戰爭、八國聯軍攻占津京,刻劃了中國積弱而被列強欺辱的慘痛畫面。在具體敘述中,貫注作者充沛的感情,流露對人物、事件的愛憎,以達到感動人心的目的。如《悲平壤》描寫光緒二十年清軍駐扎在平壤。卒被日軍大敗,撤守而狂逃的場景。《東溝行》記鴨綠江大東溝中日海軍大戰:“倭來倭去漸趨前,綿綿翼翼一字連。地爐煮海海波涌,海島絕飛伏蛟恐。”清軍大敗,“從此華船匿不出”、“有器無人終委敵”。又《哀旅順》詩開頭極力鋪陳旅順炮臺的天險與海防設備,仿佛敵人不敢輕易冒犯。全詩省略了海戰場面,最后兩句突兀而來,凸現可怕的結局:“一朝瓦解成劫灰,聞道敵軍蹈背來。”看似堅不可摧的炮臺,卻在一朝瓦解,乃因敵軍蹈背而攻。
有的詩則譏諷清官吏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與可悲結局,間接暴露了清官場的腐敗無能。如《降將軍歌》諷清軍提督丁汝昌簽約后自飲毒藥死的場景。《度遼將軍歌》敘述湖南巡撫吳大澈率軍作戰失敗過程,塑造了一個夜郎自大而又膽小如鼠的清廷將帥形象。最先一段順敘,突出其臨戰時的驕橫得意狀,“揮鞭躍馬夸人豪”。然后以“自從弭節駐雞林”,倒敘光緒六年屯軍防邊事。以“雄關巍峨高插天,雪花如掌春風顛”振起。“看余上馬快殺賊,左盤右辟誰當前。”看來好似為國之干城、一世之豪杰,其實卻是銀樣鑞槍頭。起頭與最后反復使用“將”字凡四處,是《史記·平原君列傳》連用“先生”、《魏公子列傳》連用“公子”的手法。以“印”為線索,前面說他“平時搜集得漢印,今作將印懸在腰”,后面則說兩軍交鋒時的大敗狀與他的狼狽:“兩軍相接戰甫交,紛紛鳥散宅營逃。棄官脫劍無人惜,只幸腰間印未失。”結尾連用三“印”字綰合,勾勒他雖狼狽逃竄而不敢棄官印的細節極有趣而極妙,暗寓作者冷峻的輕蔑之情,間接表達極憤之情。章法布置妥當,融化典故與古代詞語而不見痕跡,舉重若輕,正是作者論詩所說的“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的實踐。
《臺灣行》描寫臺灣人民自發抗日守土、抒發割地棄民之痛:開始即說,登上城頭擂鼓以警世人,節奏急迫:“城頭逢逢雷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寓寄悲憤之情。然后倒敘臺灣被開發納入祖國版圖的歷史,代民立言,抒發了臺灣民眾被割地的痛楚心態,以及反抗的斗志:“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然而急轉直下,描繪了守土官吏與當地紳士的迎降丑態,以及敵人的耀武揚威與欺騙民眾的手段,展示這一重大事變時的驚心動魄的畫卷。
黃遵憲詩也有歌頌與詠贊。如《馮將軍歌》一詩,塑造馮子材將軍身經百戰、勇于抗御外敵的威猛形象:“將軍氣涌高于山,看我長驅出玉關。平生蓄養敢死士,不斬樓蘭今不還。手執蛇矛長丈八,談笑欲吸匈奴血。左右橫排斷后刀,有進無退退則殺。奮梃大呼從如云,同拚一死隨將軍。”在生動具體的細節描繪中,處處流露出作者對馮子材膽略、武藝與大義凜然的崇敬之情。還有憂民之僬,表達民胞物與、民溺如同己溺的人文關懷。光緒二年福州大部被淹,民眾遭難。他哀而作《福州大水行同張樵野丈、龔靄人丈作》一詩。詩中說:“黑風吹海海夜立,倏忽平地生波濤。囊沙擁水門急閉,飛浪已越城墻高。漂廬拔木無萬數,安得江捷淮陽包。眾頭攢動乍出沒,欲葬無槨棲無巢。攀崖緣壁幸脫死,饑腸雷吼鳴嗷嗷……曲突徙薪廣恩澤,愿亟靖海安天驕。”將大水來時淹沒屋廬的巨大災難描寫得極為可怕,更盼望趕快組織救濟生民,雖曲突徙薪尚不為晚。更祈盼海疆安定,列強不再威脅國人。
二、游覽詩
黃遵憲平生游覽的地方甚多,足跡所至,妙筆生花。《羊城感賦六首》寫其風貌,熔鑄史感。至香港,驚其崛起幾十年間即臻繁華,寫有五律《香港感懷》十首。有的讀來至今仍不覺過時,詩中說:“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連環屯萬室,尺土過千金。”又:“登樓四望真吾土,不見黃龍上大旗”(《到香港》)。在寫景中慨嘆大清帝國的龍旗居然不能在自己的國土上飄揚,表達了他的強烈愛國之情。
黃遵憲是近代較早走出國門的外交家。其詩的突出成就在其海外紀游詩。陳三立為黃遵憲《人境廬詩草》跋云:“馳域外之觀,寫心上之語,才思橫逸,風格渾轉,出其馀技,乃近大家,此之謂天下健者。”對黃遵憲能以縱橫奔逸才思,寫出海外觀感與真情,極為敬佩,贊為奇篇,稱為異人。如《海行雜感》一詩云:
星星世界遍諸天,不計三千與大千。
儻亦乘槎中有客,回頭望我地球圓。全詩氣象橫放,末句指出地球乃為圓形,正所謂以新理入詩。
他曾前往日本,作有不少紀游詩。日本與中國的淵源關系,東瀛的風情習俗、城市風光、郊野山水、杰出人物,無不寫入詩卷。如組詩《游箱根》第一首描摹山中之景、行走之人極細膩逼真。當他一度回到家鄉時,還向鄉人興趣盎然地介紹他在海外游覽的見聞,此可見于《春夜招鄉人飲》一首長詩中。
他到過越南西貢、新加坡、檳榔嶼,更遠涉重洋,前往北非埃及、英國倫敦、法國巴黎等地,紀其新奇見聞與奇思異想。其《倫敦大霧歌》極力渲染大霧沉沉之可怕,卻橫生議論:“吾聞地球繞日日繞球,今之英屬遍五洲。赤日所照無不到,光華遠被天盡頭。鳥知都城不見日,人人反抱天墮憂。”詫異英聯邦屬地遍布五洲,到處是陽光充足之處,反而是其都城常因霧大不見日。又如《登巴黎鐵塔》詩寫其鐵塔建筑之高之奇,其場面之恢宏,為中國所未見,宜其聯想歐洲歷史之變遷。但筆法與措語仍未脫離傳統。第三、四句酷似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中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其他詩句,也見其胎息唐代高適、岑參的登慈恩寺塔詩。
《錫蘭島臥佛》一詩也是黃遵憲的奇作,既見其在國外見識之豐富、佛學修養之深湛,也可見其作詩還是受杜、韓詩影響之深。其中云:“誰侮黃種黃?弱供萬國役,治則天下強。明王久不作,四顧心茫茫。”縱橫捭闔中間一段連用八“我聞”,亦如昌黎《南山》之連用五十一“或”。梁啟超曰:“空前之奇構……有詩如此,中國文學界足以豪矣。”
三、人境廬詩的特點及其地位
黃遵憲有詩說得好:“風雅不亡由善變,光豐之后益矜奇。”(《酬曾重伯編修》認為詩因新變才不致于消亡。“光豐之后”句是說道光、咸豐以來詩壇出現追求新奇的風尚。他主張“我手寫我口”,以新事物熔鑄入詩,也正是“善變”的努力。他以寫實的手法創作了大量的歌行體,同時力在以通俗之詞語,寫新奇之事理,我手寫我口,融入新詞語。把要說的話用口語表達出來,達到通俗易懂、易記的效果,如一些情歌云:“人人要結后生緣,依只今生結目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因為分梨故親切,誰知親切轉傷離”;“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今不養五更雞”(《山歌》)。均明白如話,具有民歌風味。又如“探穴直探虎穴先……攻城直攻金城堅”(《軍中歌》)。富有節拍感,有如歌訣鼓詞誦。好用疊詞,不避重字。如:“堂堂堂堂好男子”(《軍中歌》,“蒼天蒼天淚如雨”(《臺灣行》),四用“堂”字,兩用“蒼天”。聲韻回蕩,震撼人心。《東溝行》詩中用疊詞或連綿詞,又隔用重字,或連用重字,收到復沓回環的節拍效果。
黃遵憲詩更植根深厚的詩學根底。他曾勸陳三立作詩一定要變化創新,方能獨辟境界,自成一體,并為之樹立兩座善變創新的高標——杜甫與韓愈。在陳三立詩錄之四最后,他說:“自辟境界,自撐門戶。以我之力量,洗人之塵腐。古今詩人,工部最善變格,昌黎最工造語,故知詩至今日,不變不創,不足與彼二子者并駕而齊驅。”
我們在前面分析《登巴黎鐵塔》等詩中,也可以看到黃遵憲詩受杜、韓、白(居易)詩的影響。其《櫻花歌》一詩化自杜甫、韓愈、白居易處頗多。他也受李太白影響,句如:“曾在蓬萊島上行”(《九月十一夜渡蘇彝士河》),仿自李白“我欲蓬萊頂上行”(《九月十一夜渡蘇彝士河》)。于宋詩則受蘇東坡、黃山谷影響。如《感事三首》其一云:“酌君以葡萄千斛之酒,贈君以玫瑰連理之花,飽君以波羅徑尺之果,飲君以天竺中團之茶。”物乃西域之物,而句勢則仿自黃山谷《送王郎》詩:“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用散文法筆調,如:“古一亦有山川,古一亦有車舟”(《今別離》),上一下四句法。“謂一海可填一山易撼”(《哀旅順》),一三三句法。“亡秦者一誰一三戶楚”(《臺灣行》),三一三句法。“又驚一鵝擊海東青”(《夜起》),又:“公睡謂不值一錢”(《乙未二月二十七日公祭沈文肅翁祠》),這是上二下五句法。又:“看揚玉海塵千斛,喜剩青溪櫓一枝”(《立秋日訪易實甫遂偕游秦淮和養病作》,這是用一六句法。既效法杜、黃詩,同時受到同光體詩特別是陳三立、沈曾植詩的影響。其旬意一波三折,以句式勁拗相配合,增加詩的頓挫感。如:“更無舊雨誰堪語?欲訪名山奈未諳”《偕葉損軒大莊夜談》,以“更”字遞進,無舊雨而與誰語,句意帶轉。下旬“欲訪名山”,以“無奈”又一轉,可見其筆力無所不至。也正如他自己所說:“以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迄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人境廬詩自序》)。
黃遵憲是近代一位大詩人,向來得到眾多名人的褒贊,前有梁啟超、陳三立,后有錢仲聯。梁啟超說:“吾重公度詩,謂其意象無一襲昔賢,其風格又無一讓昔賢也……要之公度之詩,獨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紀詩界,群推為大家,公論不容誣也。”(《飲冰室詩話》又說:“近世詩人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者,當推黃公度。”(《飲冰室文集》)高度評價了黃遵憲力圖以傳統詩歌形式去反映新生活與理想的努力。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中說:“黃遵憲是梁啟超極力贊揚的‘詩界革命的一面旗幟,也是龔自珍以后最杰出的一個詩人。”錢仲聯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為黃作高度評價的著名學者。他曾說:“其天骨開張,大氣包舉者,真能于古人外獨辟町畦。撫時感事之作,悲壯激越,傳之他年,足當詩史。至論功力之深淺,則晚清做宋人一派,盡有勝之者。公度之長處,固不在此也。”看重其時事之作,重在詩史之價值。
然黃遵憲詩其實也有不足。夏敬觀曾批評黃遵憲詩缺少韻味。他說:“近數十年詩人,能直言眼前事、直用眼前名物,莫如黃公度遵憲……特惜其詩,大率皆趨于雄放,以鋪敘為長,乏于韻味……公度歿距今將四十年矣,其詩自今日視之,猶覺其不甚順眼,則以膽量有馀而機組欠缺,不足以為后人模楷耳。”可說是內行評詩,認為其詩缺少韻味。寫新事物,用新異語,用新材料、新名詞,但“明而未融”,則以詞害意,反不及詩守傳統的古雅精煉,意蘊深厚。錢鐘書《談藝錄》中嘗譏公度掎摭聲光電化諸學以為點綴,不能如嚴復、王靜安之深刻。胡先骕說:“黃氏本邃于舊學,其才氣橫溢,語有足多者,然其創新體詩,實與其時之政治運動有關,實為一種浪漫運動……黃之舊學根柢深,才氣亦大,故其新體詩之價值,遠在譚嗣同、梁啟超諸人上,然彼晚年,亦頗自悔,嘗語陳三立,天假以年,必當斂才就范,更有進益也。”
注:
①潘益民編《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詩錄第四,119N,江西人民出版_社2007年1月版。
②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第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⑥錢仲聯《夢苕庵詩話》183則,《民國詩話叢編》第6冊,291頁。
④夏敬觀《映庵臆說》,轉引自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13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71版。
⑤胡先輔《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先骕文存》,206頁,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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