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之法與人類生活之法

[編者按]

2010年《書法有法》推出后，得到讀者尤其是書法愛好者的熱烈追捧。2010年，8月北京三聯書店預熱活動、9月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新書發布、10月南京鳳凰國際書城主題講座、2011年4月首屆江蘇書展主題講座簽售、7月香港書展主題演講等一系列活動，江蘇美術出版社聯合書法家孫曉云女士掀起一波又一波“書法有法”的熱潮……

書法家孫曉云女士的書論著作《書法有法》推出已有10年仍暢銷不已，數次重版，一印再印。分析其受讀者歡迎之道，除了散文筆調的敘述吸引人、最新版的裝幀設計精致可讀、作者作品人書俱佳水準服眾之外，本書在書法理論研究的方法論上也有其獨到的創新意義。

對書法傳統審美的解釋，如書中所言，大致有三：“一是從西方美學、哲學、心理學、幾何學諸角度；二是以中國道家、佛教、禪宗、日本書道所特有的精神角度；三是以歷代史論為背景歸納敘述的角度。”而作者“靠自己的思維與實踐去尋找一些有規律的東西”，正本清源地回到書寫本身，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種新的角度。

習書的三個困惑

書出有因，作者如講述偵探故事一般的開篇即拋出她早年習書遇到的三個困惑：臨《書譜》不像，讀歷代書論不搭，還有就是家中前輩高人棒喝般的“根本是兩巴事”——書法名家家傳的筆法，竟全是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這使得作者的書寫人生陷入停頓，她必須要解開此等大惑。于是按莊子所言，“請循其本”，就中國書法的發展史回頭循去，從握筆的手勢、書寫的姿勢，到毛筆的構造，一路探尋傳統書寫的“筆法”。先從書體演變的便捷規律出發，列舉了史上“八分書”的三種解釋；接著對“永字八法”提出更為立體的說法——不是平面所能見的形狀，而是八種動作的過程；進而大膽提出古人“以右手經典執筆法有規律地來回轉動毛筆，令筆畫縱橫自如的方法，即是筆法。運用這種筆法，即是用筆；用筆法寫成的字才是書法。”一言以蔽之，古人是轉著毛筆寫字的。

筆法的兩種動機

然而，古人為何要使用轉動筆桿的方法寫字呢？究竟有什么優越性呢？它與中國漢字的發展又有何關系呢？作者需要解答接下來的困惑。

無論是古希臘先賢普洛泰戈拉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還是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美是生活”，都給人們解答藝術研究未解之惑提示了基本的方向。《書法有法》正是沿著這一方向繼續著對中國書法筆法問題的求解——其一，只有將筆桿左右轉動，才可能將毛筆筆毫隨時裹住，才能夠既快速又勻稱地畫出線條。其二，手執尺牘，沒有依托的書寫要求書寫時轉筆這種最方便、最科學的用筆辦法。現在古法為何消失了呢？作者的講述又回歸到人類文明發展的規律上，認為人類文明的發展趨向于便利、快捷，趨向于實用、完美，故作者斷言，書法也會與其同步。

書畫的一種同源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推而廣之，對于傳統所言之書畫同源提出了自己獨到的看法，認為南齊謝赫中國畫論之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中第二法“骨法”，也即書法之筆法，即轉筆之法。除了引經據典從歷代畫論中尋找理論支撐，如：北宋郭熙、郭思“人之學畫，無異學書”；南宋趙希鵠“古人如孫太古，今人如米元章，善書必能畫，善畫必能書，書畫其實一事爾”；元代楊維楨“士大夫工畫者必工書，其畫法即書法所在”。作者也從漢魏晉墓室壁畫上圓滑、流暢、隨意的線條與漢簡用筆進行比對，答案指向：古人所講的“書畫同源”原來就是基于書法筆法的“同源”。這在該書中所講黃賓虹私授學生畫石圖的筆畫順序和齊白石畫蝦的轉筆傳聞中，得到了確證。

書學的創新與困惑

作為記錄文明的書寫動作，在構建中國書法藝術的過程中，顯然受到了中國人的生活起居、日用工具的影響。作者忽略“藝術是激情”說，分析“藝術是技巧”說，視書寫為一門手藝，從工具開始，大膽推理，從筆的構造和紙的歷史進行分析，從家具的發展及歷代坐姿的演變進行說明，并以北齊《校書圖》、西晉瓷俑、東晉《女史箴圖》等存世的圖像進行直觀的旁證，縱論書道之完法、尚法、變法、無法，大大刷新了傳統書學研究的方法。

在歸納書法美學方面，曾有葉秀山《說寫字》，談金石之風格、碑帖之神韻、二王之風貌、唐代之氣度、筆墨之情趣，是為文學。在書法的章法構成研究方面，曾有邱振中《神居何所》將數學表述作為努力目標，用作圖法建立起模型，用字的外接圓分析王羲之、蘇軾、黃庭堅某些作品的重疊率，這在某種程序上改善了藝術理論的邏輯結構，是為數學。而孫曉云的《書法有法》從歷史的物質環境和人體的生理機能出發，以審美觀念和文化現象的傳承、發展、糅合和分化過程中所產生的生活方式來思維方式探究書寫方式，識得書法或曰書寫之法的真面目，不再就書論書而深陷“廬山”之中，堪稱是藝術的文化學。

如果說《書法有法》提供了一種對傳統書法的新的研究方法，在肯定其針對傳統書寫之法取得獨到見解之后，在當前人類新的書寫習慣下，我們顯然又將面臨新的問題。試想，若干年后的《書法有法》若有增補版，是否會專設一章來研究不同電腦輸入法帶來的文本差異？相信這個問題已不單是中國書法家的困惑，而是所有中國文化傳承人的困惑。

（王林軍/江蘇美術出版社第三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