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軍孫澤建
浙江首批三峽移民的經濟適應
——兼論模糊人情化扶持及其超越
□劉志軍孫澤建
基于對浙江嘉善和長興首批三峽移民的調查,發現其經濟適應上具有經濟狀況改善但仍存在心理落差、就業非農化但職業選擇具有模仿性等基本特征。這些特征形成又深受基層組織在移民生產扶持中的工作方式(我們概念化為“模糊人情化扶持”)影響,而使移民工作出現各種問題。因此,要繼續改進移民的經濟適應狀況,需轉向明晰制度化支持,包括幫扶決策民主化、幫扶時間集中化、幫扶期限明確化、幫扶安排制度化、幫扶機制去人情化、幫扶方式市場化,真正實現移民的社會融入。
三峽移民;經濟適應;模糊人情化扶持;明晰制度化支持
作為跨省外遷的移民,浙江省首批三峽移民自2000年遷入至今,已在浙江生活了10余年,遷入初期的過渡性階段已經結束,絕大部分移民已建立起相對固定的生活模式。加之遵循“相對集中,分散安置”原則的浙江模式又頗具特色,使得對該批移民進行經濟生產現狀的評估,并縱向分析其調適歷程,探索其中的規律性因素,能有效彌補已有研究中縱向研究少、對外遷移民研究少兩方面的不足,并有助于及時反思安置實踐中的經驗教訓,具有一定現實意義。
來自重慶奉節的首批142戶620名移民被安置在嘉善和長興兩地,他們被相對集中地安置到環境條件較好的8個鄉鎮,再分散安置到各行政村、組。課題組于2012年1-2月和7-8月進行了實地調查,共計調查移民120戶⑦未調查的22戶移民情況如下:返遷7戶,外出經商7戶,拒訪1戶,神經病患1戶,未遇到3戶,另有3戶無法與之取得聯系。,占移民總戶數的84.5%,完成有效問卷118份。此外,課題組還在安置地完成了原居民問卷96份,問卷有效率為100%。
經濟適應,通常是指移民在面對新的生存環境時,逐漸調整發展生產、獲得經濟來源的行為模式和心理狀態,以達到恢復和提高生活水平的目標的過程。對移民經濟狀況的評估,最直觀的是移民自身對家庭經濟狀況的評價。根據調查,超過半數(54.3%)的移民認為現在的經濟狀況與老家相比有所提高,其中,有10.2%的移民表示提高了很多,不過,認為當前經濟狀況不如搬遷前的仍占到27.1%。可以發現,在安置地經濟發展的推動和移民自身的努力下,移民的生產安置總體上較為成功,與上文提及的1997年湖北省三峽移民的調查結果相比有了很大改觀。
(一)勞動就業非農化,收入來源多樣化
如表一所示,移民勞動力就業非農化趨勢非常明顯。來自奉節的三峽移民在老家主要從事果樹種植,63.6%的移民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中包含果樹種植(見表二),將其作為第一收入來源的則達到49.2%,遠高于排在第二位的手藝、小生意收入(16.1%)。遷入浙江之后,果樹種植則大為減少。

表一勞動力務農程度變化(%)
與勞動力非農化相關的是收入來源的多樣化。以往對三峽移民經濟生產的研究常認為,移民在遷移之后,經濟來源變得單一,⑧雷洪、孫龍:《三峽農村移民生產勞動的適應性》,《人口研究》,2000年第6期;風笑天:《落地生根:三峽農村移民的社會適應》,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這確實是過渡時期移民經濟生產的特征,因為2001年移民在小生意、運輸業、畜牧業等方面的收入都較1999年有較大幅度的萎縮。經過長期的摸索和試錯,這種情況逐步改觀,2011年移民群體的經濟活動與10年前相比,表現出顯著的多元化趨勢,原本萎縮的收入來源逐漸恢復和發展,如運輸業和做小生意的比例分別從原先的1.7%和17.1%上漲到9.6%和39.1%①由于7戶外出經商的移民和1戶拒訪的移民(該戶也從事燒烤生意)未納入統計,移民家庭實際從事商貿活動的比例還要略高。。

表二移民家庭主要收入來源變化(多選,%)
移民群體經濟的多樣性源于對遷入地社會環境較深的嵌入,隨之與遷入地的經濟生態共生共榮。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嵌入與共生也存在不少風險。鄉鎮企業是遷入地農村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很多經濟活動以其為中心展開。企業廠址的遷移或效益低下,不僅會使移民失去在工廠的工作,外來人口相應減少還會引起以流動人口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商貿活動的崩潰。因此,盡管收入形式多樣,部分家庭的收入結構仍存在潛在風險。
(二)職業角色獲得中的模仿性
調查發現,移民在職業角色的獲取上存在著較大的模仿性,從而形成“特色經濟”,目前,這種“特色經濟”主要有燒烤、紡織業和運輸業三種。嘉善移民的燒烤業已有10余年的歷史。從最初的一戶到一個聚居點再到本縣移民群體中的其他成員,燒烤業逐漸在移民群體中“傳染”開來。移民的經營規模和方式不一,有的擁有固定的店面,有的則流動經營。為了減少競爭,移民的燒烤生意散布在嘉善各鎮,有的甚至已經利用移民網絡到了外縣。安置地原居民中亦有學習移民從事燒烤的,但三峽移民基于親緣關系和老鄉認同形成的技術學習和交流關系以及老家獨特的制作工藝,在從事該“產業”時仍具有相當的優勢。
移民進入全新的環境后,在職業選擇上會經歷一個較長時間的試錯過程,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引導,部分移民傾向于移植老家的謀生手段,但由于客觀環境和人際關系等方面的變化,多數會遭遇挫折。此時,適應能力較強的移民會及時進行調整,而少部分移民則會無所適從,甚至由于受挫轉變為對原有生產活動固執的堅持。
對老家職業的移植實際上也是一種模仿,與模仿相對的則是創新。由于謀生手段上的創新存在不小的困難,學習和模仿成為移民獲取職業活動較為簡便的方式。嘉善移民的燒烤業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其綜合了創新和模仿兩種機制,使得移民在從事該行業時,自身的優勢得以充分發揮。
(三)大部分移民認為經濟狀況有所改善,部分移民感受到較大的心理落差
由于三峽移民的非自愿性,使得移民主體對經濟生活的評價和對未來經濟發展的信心等主觀認知顯得尤為重要。經過10余年的努力,絕大部分移民的經濟狀況已至少恢復到了搬遷前的水平。同時,也有不少移民表示經濟狀況有所下降,對此的解釋,除了家庭成員生病等偶然性和階段性因素之外,移民內部經濟水平差異的重構也是重要原因。事實上,移民在搬遷之前,也并非一個家庭經濟狀況同質的整體,其內部分化較為明顯,有的原是縣政府駐地的城郊農民,有的是村干部,有的曾在老家辦廠,到了浙江以后,這部分移民和其他移民一起,經歷了一個拉平化的過程,他們在老家所具有的地理區位、社會資本等方面的優勢基本喪失,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從而對家庭經濟狀況做出較為負面的評價。

表三當前家庭經濟狀況與搬遷前、搬遷初期的比較(%)
另外,移民發展經濟的信心較搬遷初期有一定程度的回落(表四)。

表四不同階段對發展經濟的信心程度(%)
通過訪談,我們了解到,移民之所以在搬遷初期較有信心,主要是基于政府部門對優惠政策的宣傳,從而對未來抱有比較樂觀的預期。搬遷后政府未能很好兌現承諾,移民對經濟發展的信心也隨之回落。從表五可以看出,對移民政策落實情況的滿意程度與移民當前發展經濟的信心存在一定的相關性。

表五對移民優惠政策落實的滿意度與發展經濟的信心(%)
(四)移民參照群體的多樣性,評價時的保守性、選擇性
如表六所示,移民在做群內比較時,認為自己生活水平好于同遷移民的,只占到8.4%,而認為自己相對較差的占到37.3%。這一落差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移民比較保守,往往傾向于不對自己的經濟狀況做出積極評價。第二,移民的參照群體較為復雜。除了同一安置地的移民之外,他們還將其它縣市移民的狀況納入自己的參照系,并認為他們的情況優于自己。

表六移民經濟水平的群內比較和群間比較(%)
此外,未搬遷的老家同鄉、安置地的居民以及外來務工人員等也是移民的參照群體。與未搬遷老鄉做比較時,移民也十分關注其優于自身的方面,比如庫區當前良好的社會保障體系。值得一提的是,部分移民在做縱向對比時也存在對老家理想化的傾向,比如基于當前物價上漲的壓力,懷念當初發達的副業和低消費,而忽視搬遷后老家可能發生的類似變化。總之,移民在做出判斷時,有意無意地更傾向于選擇和接受那些對自己當前經濟狀況做出負面評價的參照系。表六的數據還表明,在與安置地居民相比時,移民對自身經濟狀況的評價更低,高于七成的移民表示自己的經濟狀況不如安置地居民。
從調查結果來看,浙江省首批三峽移民的生產安置總體上較為成功,這不能不歸功于開發性移民政策的執行。移民被跨省安置到了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在搬遷初獲得了專項補償資金用于生產安置和完善基礎設施,在后期能定期獲得過渡時期安置費。然而,只有16.1%的受訪者對政府的優惠政策表示滿意或基本滿意,約半數(51.7%)受訪移民認為優惠政策落實得比較差甚至非常差。將這種現象簡單地歸因于移民的心態問題,顯然不公允,我們有必要對扶持政策在基層組織層面的實際運行進行考察。
(一)基層組織的作用與模糊人情化扶持的形成
在移民學家塞尼所建構的非自愿移民貧困風險和重建模型中,社會解體被列為移民可能面臨的風險之一。①塞尼:《風險、保障和重建:一種移民安置模型》,《河海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三峽移民原有社會網絡的破壞,使其通過親屬、朋友等非正式渠道獲取諸如工作機會、經濟救助等支持的可能性大為減少,加之移民工程所具有的政府主導性,政府、村委等官方與準官方組織在移民的生產安置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顯得尤為關鍵。在訪談中,不少移民將自己的遷移經歷比作“嫁人”,把遷入地政府比作“婆家”,認為政府理應成為移民在“人生地不熟”的第二故鄉的依靠。為移民提供補償和扶持符合福利經濟學中的補償性原則,即應對在社會工程中的利益受損者進行補償,以達成社會福利“潛在的帕累托最優”。①姚凱文:《水庫移民安置研究》,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8年版,第37-38頁。但問題是,政府應該以何種方式對移民進行補償和扶持呢?
移民的生產適應過程較為漫長,期間所遇到的問題也十分多樣,遇到復雜的發展難題時,他們往往需要求助于相對容易接觸的基層政府管理部門,動遷時向移民許諾的安排工作、提供無息貸款等優惠措施最終也是通過這些基層的官方與半官方組織兌現和落實。然后,上級部門在對移民政策做出原則性的規定之后,并未就如何滿足移民提出的多樣化的組織幫扶要求做出具體可操作的制度安排,同時也未對安置地長期的后期扶持工作提供財政支持。基層組織在完成政治任務、維護社會穩定的動力機制下,懼怕承擔風險,面對移民生產扶持往往涉及多個部門,協調起來頗為復雜,而自身掌握的資源又相對有限的現實,就形成了一種頗具中國特色的移民扶持方式。
這種扶持從意愿上看是被動、保守、“不告不理”補救式的,從時間期限、扶持力度上來看是模糊、粗放的,從方式方法上看是人情化、家長式的,從整體來看是不可持續的,我們將其稱為“模糊人情化扶持”。加之,移民容易接觸到的是村鎮級別的基層(準)政府組織的工作人員,這使得對移民生產的扶持很多情況下是由分管移民工作的副鎮長協同安置村的村干部等實際操作,他們個人化的幫扶舉措更具有模糊人情化的特點。
(二)模糊人情化扶持的缺陷及其表現
這種模糊人情化扶持具有很大的缺陷,最突出的是可能產生默頓、吉登斯、貝克等社會學家論及的社會行動的意外后果,使得幫扶效果適得其反。三峽移民違規從事道路客運即所謂的“黑車”營運衍生的問題,以及三峽移民被用工單位策略性拒招等問題,就是這種非預期后果的體現。
1.黑車經營問題
在遷入初期,少量三峽移民在沒有取得營運資格的情況下從事三輪車、面包車的客運經營活動,相關執法部門從拓寬移民收入渠道、避免與移民發生沖突以維持社會穩定的角度出發,默許了移民的違規經營活動。由于黑車經營利潤高、經營方式簡單,上文提及的移民間模仿機制使得越來越多的移民從事黑車運營活動,對日常運輸市場秩序的影響日益顯現。此時,運管部門不得不采取巨額罰款的形式進行打擊。盡管面臨著高額罰款的風險,目前仍有不少移民未停止該項活動,而是采取更為隱蔽的“像賊一樣躲”的方式繼續經營。
生產經營活動往往存在慣性,而移民人力資本相對不足,更使其在職業轉換方面存在較大的困難,放棄現有職業也是對先期學車等人力資本投入的浪費。因此,如果相關部門堅持嚴打黑車,則可能使這部分移民的生活遭遇一定的危機,并可能導致暴力抗法,從而影響社會穩定。這種局面的出現是當初對移民采取特殊照顧時所不曾料到的。
2.工廠拒招問題
移民因受到用工單位“歧視”而遇到進廠難的問題,也是人情化扶持的非預期后果之一。在遷入初期,移民進廠務工有靠鎮村干部介紹,而村干部往往囑咐企業負責人對移民加以照顧。由于不少移民難以適應現代產業工作節奏,加上極少數移民順勢依仗自己的移民身份,不遵守工作紀律并提出一些企業不愿意滿足或難以滿足的要求,使很多企業感到應付這些“受到保護的”移民頗為棘手,還對移民群體形成了“吃不了苦、沒有紀律”等刻板印象,開始拒絕招收三峽移民進廠務工。嘉善縣H村的一位蔣姓移民就提及,他們一度無法在自己鎮上的企業里找到工作,只得去別的鎮找。后來,蔣氏夫妻還想了個辦法,即攜帶原先的身份證去工廠報名,因為“老的身份證看不出是移民”。這種歷史形成的刻板印象,直到現在仍然對一些移民安置地用人單位的招工行為產生影響。
3.邊界不清問題
除此之外,村鎮干部的人情化幫扶還存在一定的隨意性,使村鎮為移民提供幫扶的邊界更加不明確。村鎮干部是移民遇到困難首先求助的對象,但這些干部與移民、移民家庭之間并不存在明確的幫扶責任,為移民提供幫助無法給予其業務上的正向激勵,他們為移民提供幫助僅僅出于道義,且面臨著“開口子”的風險。這就使得這種被動性扶持的效果取決于鄉鎮干部的個人品性及能力,他們為移民提供的個別化扶持也因此存在相當的隨意性。
由于缺乏明確的政策規定,基層組織在移民幫扶內容上并不存在明確的范圍界限。村干部人情化的幫扶態度,使得移民向其求助的結果往往不可預期,如果初期政治動員催生的期望過高,則更會使幫扶的邊界難以確定,甚至會造成頗具平均主義心態的移民之間的相互攀比(如低保名額的確定),從而引發部分移民的不滿情緒。
4.扶持手段單一問題
人情化扶持的另一個缺陷是手段單一及其帶來的不佳效果。上文提到,基層政府和村委組織不自覺地承擔了繁重的幫扶任務,卻沒有相應的用于開展后期扶持工作的專項資金。由于掌握的資源有限,幫扶手段往往簡單粗放,在多數情況下并不能很好地解決移民的生產發展問題。例如村長幫助移民賣豬肉、鎮政府購買移民滯銷的臍橙等幫扶方式,雖然極具人情味,卻并不能長遠地解決移民的生產問題。值得一提的是,村長幫忙賣豬肉不只在一個安置點出現過,這也進一步說明了基層干部欠缺扶持手段的問題。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長興縣干部與移民關系較為融洽,而嘉善則相反。一個可能的原因是長興縣每個村一般只安置三戶左右移民,村干部有能力進行一定的照顧,而嘉善個別村動輒安置十幾戶移民家庭,依靠村鎮干部個人所掌握的資源,往往無法滿足移民大量的多樣化需求,從而引發移民的不滿。
(三)小結與討論
移民在經濟適應中遇到的找不到合適工作、貸不到款、生產資源(如果樹、田地)被破壞、不能和“當地人”一樣以相對公平的價格租到經營店面等具體問題,直觀地看屬于經濟問題,但在一定意義上,更是社會支持系統的問題。正是由于搬遷前原有社會關系構成的支持系統的瓦解,使得移民原本能夠應付的問題(找工作、貸款等)在遷移后無法有效解決,原本不存在的問題(如被強征土地、對安置地的暗箱操作束手無策等)在遷移后變得突出。社會關系的重構并非一蹴而就,而將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甚至需要幾代人的積累。在這一過渡時期中,政府、村委等正式組織成為移民原本由非正式關系構成的社會支持系統的替代,在移民的生產恢復與發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由上述事例及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到,基層組織迫于政治壓力、維穩壓力而為移民提供的人情化扶持,產生了諸多非預期的后果,并由于其具有幫扶意愿上的被動性、隨意性和幫扶手段的粗放單一,不僅難以從根本上解決移民的發展難題,還會使原本存在的幫扶界限不明確問題進一步加重,容易引起移民的不滿,甚至有演變為干群矛盾的可能。雖然政府和基層干部自認為已經盡其所能做出了照顧性安排和扶持,而移民自身卻因種種經濟適應方面的實際困難而日生怨言,衍生出各種各樣的沖突和矛盾,讓安置地政府和移民雙方都叫屈不已。
另外有兩點需要特別加以說明。第一,我們并不認為模糊人情化扶持是部分移民經濟不適應的根本原因或唯一原因。移民經濟發展問題涉及到移民自身能力、移民家庭人口結構、安置地的經濟社會環境等等諸多因素。之所以著重對地方政府、村委的幫扶方式進行探討,一是針對移民中廣泛存在的對優惠政策落實的不滿情緒,對開發性移民方針的底層操作進行檢視,二是為突出移民發展經濟學的特點,即移民社會支持系統對其經濟發展能力的影響。
第二,我們并不認為模糊人情化扶持在具體語境中不能對移民的經濟發展發揮積極作用,相反,部分移民正是通過鄉村干部頗具人情味的幫助,擺脫了生存危機或走上致富道路。我們只是在一般意義上對模糊人情化扶持進行探討,并根據其運作機制,邏輯地、經驗地對存在的弊端及可能進一步引發的問題加以揭示,進而探討可能的更優的替代方案,后者正是下文要做的。
有意圖的社會行動脫離始作俑者的控制,導致出乎行動者意料的后果,這是人類活動的獨有特點。因對三峽移民提供模糊人情化扶持而衍生的種種缺陷,正是這一現象的典型反映。針對這種“既非意圖且非意料”的“意外”后果的預防,默頓寄希望于具體的制度化控制;①默頓:《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唐少杰、齊心等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654頁。吉登斯則提出建設生活政治、對話民主、積極福利、后科層組織、積極信任、純粹關系等一系列對策。②劉玉能、楊維靈:《社會行動的意外后果:一個理論簡史》,《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3期。結合兩者的觀點,我們認為,從模糊人情化扶持轉向明晰制度化支持是可能的最佳策略。
所謂明晰制度化支持,與模糊人情化扶持相對,是指各級部門和干部在為移民提供生產扶持時,從意愿上看是積極主動、先期介入式的,從時間期限、扶持力度上來看是明晰、適度的,從方式方法上看是制度化、參與式的,從整體來看是可持續的。這種扶持方式更為注重責權利的明晰化及移民的能力再造,并著力在不違反市場規律、不為移民提供不可持續的特殊照顧前提下,為移民的經濟適應提供明確適宜的心理預期、足資自立的可行性能力與良好的外部環境條件。具體說來,我們至少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加強對移民經濟適應的明晰制度化支持。
(一)消除偏見、擴大參與,推動幫扶決策民主化
在訪談中不少移民表示,村鎮干部經常用“瞎搞”兩個字來描述移民在經營活動上的嘗試。在與村鎮移民事務工作人員的交談中,我們也確實發現其對移民存在不信任感,認為這些事“和他們是講不好的”。
必須承認的是,三峽移民大多來自農村,文化知識水平相對較低,在一些認知和行為上的確會產生偏差,出現一些在別人看來所謂“不講理”的言行。這需要依照法規和政策規定,對其進行解釋和勸服。但通過訪談,我們發現絕大多數移民“還是想發展”且愿意為之付出努力,也在經濟適應過程中表現出了一定的創造力。因此,在生產安置項目的選擇、扶持經費的使用上,不能將移民視為被動的受助者,一廂情愿地實行“缺席關懷”,或是搞“參與專制”①Cooke,Bill and Urea Kothari.Participation:The New Tyranny.London/New York:Zeal Books,2001:145.,使移民的參與虛無化、形式化。而應充分借鑒發展人類學以及世界銀行所倡導的參與式發展模式,尊重移民意愿,建立移民參與機制,充分發揮移民的自覺能動性,有效保障其應有的知情權、決策權和監督權。
(二)抓準時機、明確期限,實現幫扶時間集中化
在移民遷入初期,移民與干部關系融洽,沒有遺留問題,對政府的信任程度高,較容易組織化;移民自身發展經濟的愿望也很強烈,且手上有安置費和積蓄可以作為發展的啟動資金。浙江首批三峽移民的發展歷史表明,這個時期,如果缺乏政府的有效引導,不少移民將經歷2-3年甚至更長的摸索階段,造成資金的浪費,降低移民的經濟發展信心。
因此,在存在嘗試一些較大規模的生產安置項目條件的過渡時期,政府應當積極介入,提供支持。特別注意動員移民中有較高文化水平或威望的移民代表發揮表率作用,同時注意經費使用上的公開透明。另外,制定移民安置規劃,明確幫扶年限及后期扶持資金發放的數量和方式,以制度化的方式逐步淡化移民需要受特殊照顧的社會身份,防止因移民標簽效應的過度發展而延緩移民融入當地社會的進程。
(三)明晰制度、合理安排,實現幫扶方式多樣化
如果采用模糊人情化扶持方式來幫助移民從事生產經營活動,往往會因出現灰色地帶而帶來非預期的后果,只有做出積極的制度化安排,才能避免移民遷來初期各個部門爭相幫扶、噓寒問暖,時間一久卻漸漸疏遠甚至避之猶恐不及的人情化模式,使移民對于政府的補償和幫助有明確合適的預期,而不至于衍生從移民初期的陶陶然到后期的戚戚然的巨大預期落差。
此外,在城鄉統籌發展的背景下,移民的生產經營活動已經表現出很強的非農化和商品化趨勢。正如許玉明等學者提出的那樣,市場經濟條件下對移民的扶持應遵循市場規律,著力為其加強搭建與市場聯系的平臺。尤其對從事商品化的種植業、養殖業和家庭手工業的移民,針對其抗風性能力差、規模難以擴大的特點,可以嘗試構建公司+農戶等多樣化的經營模式來降低風險、尋求資金。此外,關于移民補償市場化、貨幣化,在國外已是慣例,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種補償方式是對移民的經濟適應進行明晰制度化支持的前提和基礎。
在開發性移民的政策大背景下,經過十余年的努力,安置在嘉善、長興兩地的首批三峽移民中的大部分已經適應了安置地的經濟社會環境,走上了致富的道路,但與此同時,移民中卻普遍存在著對政府優惠政策落實的不滿情緒,這與基層政府為移民提供扶持的工作方式不無關系。模糊人情化扶持可能帶來不良的“既非意圖且非意料”的非預期后果,并具有一定的隨意性,不可持續,而明晰的制度化支持則更有助于移民較快恢復和發展經濟生產,從而消減其作為非自愿移民的悲情色彩與政治優越感,并促使其進行更為恰當與合適的自我定位。
因此,通過幫扶決策民主化、幫扶時間集中化、幫扶期限明確化、幫扶安排制度化、幫扶機制去人情化、幫扶方式市場化,加強對移民經濟適應的明晰制度化支持,減少或避免具有人情色彩的模糊人情化安排,并通過適當提高市場性補償力度,逐步揭除移民身份認同中的無邊界自我犧牲標簽,促進移民與遷入地原居民的相互接納,實現較少后遺癥的移民社會融入。□
(責任編輯:熊覺)
D632.4
A
1007-9092(2012)05-0013-07
一、引言
我國是世界上水庫移民較多的國家,在移民安置方面具有不少經驗教訓。在一項涉及亞非拉6個國家8個水庫移民項目的比較研究中,巖灘水電站的中國經驗被視為其中最成功的,究其原因,作者認為應歸功于政府的遠見——將移民安置視為機會而非負擔,①Dwivedi,Ranjit.Models and Methods in Development-Induced Displacement.Development and Change.2002,04:709-732.其核心點就是從補償性移民到開發性移民的轉變。由于移民安置的復雜性,這一具有重大意義的政策轉變仍需在實踐中進一步完善,②段躍芳:《開發性移民政策:概念框架、應用及發展》,《江漢論壇》,2007年第7期。而三峽移民正是被譽為“世界級難題”的這樣一次實踐。為避免以往水庫移民偏重補償救濟、臨時安置、政治動員而輕視移民長期經濟適應的弊端,防止出現移民普遍貧困化并發生群體性事件甚至返遷的后果,我國對三峽移民采取的也是開發性移民策略。
從長期來看,非自愿工程移民的最根本問題是遷移后的經濟適應,國際移民實踐表明,工程移民通常有著長期的負面影響,③Cernea,M.M.The Risks and Reconstruction Model for Resettling Displaced Populations.World Development.1997,25:1569-1587.其中尤以經濟下滑為最,三峽移民也不例外。早在1997年,對湖北省宜昌縣、枝江市、秭歸縣526名三峽移民的調查表明,有67.1%的移民反映收入不如遷移前,①葉嘉國、雷洪:《三峽移民對經濟發展的適應性》,《中國人口科學》,2000年第6期。對自身經濟狀況不滿意的高達80.5%,②劉震、雷洪:《三峽移民在社會適應性中的社會心態》,《人口研究》,1999年第2期。并普遍擔憂自己家庭的經濟狀況。此后的三峽移民研究也大多對此加以關注,涉及的主題有移民的生產適應③羅凌云、風笑天:《三峽農村移民經濟生產的適應性》,《調研世界》,2001年第4期;馬德峰:《我國水庫外遷移民社區經濟適應研究》,《廣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11期。、貧困風險④周曉春、風笑天:《三峽農村移民的潛在貧困風險》,《統計與決策》,2002年第2期;俞欣:《三峽移民貧困化風險和經濟重建分析》,《中國水利》,2004年第10期。、經濟恢復影響因素⑤石智雷、楊云彥:《非自愿移民經濟恢復的影響因素分析》,《人口研究》,2009年第1期;石智雷等:《非自愿移民經濟再發展:基于人力資本的分析》,《中國軟科學》,2011年第3期。、后期扶持政策⑥鐘吉鵬等:《三峽移民可持續發展的后期扶持研究》,《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何躍、程艷霞:《三峽庫區移民后期扶持問題及對策研究》,《重慶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等。縱觀已有研究,雖然研究的主題已較全面,方法上也結合了定量和定性兩種取向,但在研究設計中仍存在一些缺陷,如時間框架單一,較少趨勢研究。另外,已有研究較多關注三峽庫區及就近安置移民的經濟恢復與發展,而對跨省外遷移民經濟適應方面的研究尚顯不足。
劉志軍,浙江大學社會調查研究中心、浙江大學地方政府與社會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流動人口與移民等。孫澤建(通訊作者),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移民安置等。
浙江省重點研究基地社科規劃課題(10JDDF03YB)、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基金項目、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學者”行動計劃(ZJQN2011T8-2)。感謝參與此次調查的浙江大學鄭書香、王方、張倩、錢靜、葉延禹及廣西民族大學的華驍、哈爾濱師范大學的丁夢蕾同學!同時感謝嘉善、長興各級移民部門給予的理解、支持和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