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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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還是“不忠”:翻譯與改寫的家族相似性
薛海濱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0093)
翻譯標準之爭持續至今,沒有定論。從一開始的“忠實論”、“對等論”到后來的“讀者反應論”,原文的主體地位逐漸削弱。人們意識到忠實原文很難做到,翻譯和改寫的界限開始模糊。再往后,解構主義翻譯學派提出“作者‘死’了”,原文的主體地位徹底被顛覆,翻譯根本無法還原原文,翻譯和改寫的界限更加模糊。根據維根斯坦家族相似性理論,翻譯和改寫同屬創作范疇,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具有家族相似性,很難彼此區分。因此,翻譯也很難用“忠”與“不忠”的標準來衡量。
翻譯標準;翻譯;改寫;家族相似性
自從出現了翻譯,就有了翻譯標準之爭。從古代七十二名猶太學者翻譯《七十子希臘文本圣經》,一直到近代泰特勒(Alexander Fraser Tytler)提出的翻譯三原則,嚴復提出的“信、達、雅”,再到20世紀60年代左右尤金·奈達(E.A.Nida)提出的“對等”論,人們一直習慣將“忠實原文”看作翻譯的絕對標準。這種論說將原文擺在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是,20世紀70年代,受俄國早期形式主義理論的影響,以霍姆斯(J.S.Holmes)為首的翻譯研究派誕生。他們打破了翻譯研究只注重原文和譯文內部關系的局限,開始將目光轉向翻譯的外部關系,即社會歷史因素對翻譯的影響,繼而提出反對原文的主導地位,認為原文和譯文地位平等,翻譯應該是雙向的。從此,翻譯標準也發生了轉向,原文的權威逐漸被顛覆,作者不再是絕對的主體,讀者主體論開始出現,忠實原文變成了重視讀者反應。與此同時,誕生于德國的功能派翻譯理論對此論說作了突出的貢獻,創始人賴斯(Katharina Reiss)的學生漢斯·威密爾(Hans Vermeer)創立了功能派的奠基理論:翻譯目的論(Skopostheory)。他認為光靠語言學不能解決翻譯問題,從而根據行為學理論提出翻譯是一種人類的行為活動,而且還是一種有目的的行為活動。一切翻譯皆有目的,大致分為三種:“the general purpose aimed at by the translator in the translation process(perhaps ‘to earn a living’),the com- municative purpose aimed at by the target text in the target situation (perhaps ‘to instruct the reader’) and the purpose aimed at by a particular translation stra- tegy or procedures (for example,‘to translate literally in order to show the structural particularities of the source language’.)(翻譯過程中譯者的一般目的,如謀生;譯語文化中譯語文本的交際目的,如指導讀者;特殊翻譯策略或程序的特殊目的,如直譯以說明源語結構特征。)”可看出,所謂翻譯“目的”主要是指譯文文本的目的(the purpose of the target text)。
目的論的優勢在于擺脫了原文至上的束縛,顛倒了原文和譯文地位,原文居于從屬地位,譯文居于主導地位。這樣,譯文不一定也沒必要百分之百忠實原文,翻譯只要能達到翻譯目的即可。
1989年,中國學者辜正坤大膽地提出了翻譯標準多元互補論,指出翻譯標準不具唯一性,而是若干具體標準組成的相輔相成的標準系統。這一論說與目的論有相似之處,都認為翻譯要因時因地因情況發生變化,不具備統一性。不同的是,多元互補論認為“翻譯的絕對標準就是原作本身”。意思是,一切譯文都根源于原文,翻譯的最高標準是譯文模擬原文,追求與原文的“最佳近似度”,但這只是一個抽象的標準,現實中無法企及,因此需要根據不同情況制定不同的具體翻譯標準。這樣看來,多元互補論還是把原文擺在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
不管是目的論還是多元互補論,都反對原先的“忠實論”,認為譯文可以不忠實原文。于是,就誕生了翻譯中譯者再創造的問題,即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發揮其主觀能動性,在譯文中加入原文中沒有的東西。然而,不忠實的翻譯還能叫翻譯嗎?或者說,是稱之為翻譯呢,還是稱之為改寫呢?翻譯和改寫的界限便不再明晰。
目的論和多元互補論雖然不再強求譯文忠實原文,但并沒有徹底否定原文的作用,只不過原文的地位被邊緣化,不再居首位而已。但是,解構主義翻譯學派卻將翻譯標準之爭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該學派瓦解了傳統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認為“符號不存在統一性,能指和所指之間的差距難以彌合,意義在差異中擴張,文本在差異中發展”。其代表人物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創造了“分延”(différance)這個術語,意為區分(differ)和延擱(defer)的結合。分延造成了現時的不在場,意義的不確定,即文本沒有終極意義,原文的意思不是固定不變的,自原文誕生的一剎那起,作者便“死”了,譯者永遠無法做到再現原文的意義。
這種學說使原文地位徹底垮塌,“忠實論”徹底被顛覆,譯者的權限被無限放大。既然無法忠實原文成了翻譯的必然,既然原文的意思處于不斷變化之中,譯者的譯文就不可能和原文一致,完全有可能被視為是另起爐灶,自由發揮的結果。這樣的翻譯和改寫還有區別嗎?因此,翻譯和改寫的界限問題便成為翻譯標準之爭中一個必須考慮的重要環節,搞清楚翻譯和改寫的關系對于翻譯標準的確立有重要的意義。
根據認知語言學原型范疇理論,翻譯和改寫其實具備家族相似性,屬同一范疇,無法完全區分開來。以下,本文將根據原型范疇理論,對翻譯和改寫的關系作深入的剖析。
原型范疇理論(The Prototype Theory)是在經典范疇理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從亞里士多德開始,之后的2000多年里人們一直信奉經典范疇理論,把范疇視為一組擁有共同特征的元素的集合體,認為特征是二分的,范疇的邊界是明確的。首先對此理論提出質疑的是哲學家維根斯坦(Wittgenstein),他通過對game的分析研究,指出范疇邊界具有不確定性,提出了“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這一概念,把范疇比作家族,認為家族成員容貌有相似之處,但彼此又很不一樣。20世紀70年代,在維根斯坦“家族相似性”理論的基礎之上,Eleanor Rosch和她的同事們對經典范疇理論提出了全面的挑戰,創立了原型范疇理論。
原型范疇主要指的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范疇。Rosch和Mervis曾將家族相似性定義為:“…a set of items of the form AB,BC,CD,DE. That is,each item has at least one,and probably several,elements in common with one or more other items,but no,or few,elements are common to all items. (能構成AB、BC、CD、DE關系的一組成員,就是說,每個成員至少有一個,也可能有幾個,與其他一個或更多成員享有共同成分,但沒有一個或很少幾個成分是所有成員都共同享有的。)”也就是說,范疇成員之間的界限具有模糊性(fuzziness),無法加以準確的區分。“原型”指抽象的對范疇成員的圖式表征(Schematic Representation),即范疇成員的屬性集合。例如:“篇章”是一個原型范疇,“句群”和“段落”分別是其成員,具有家族相似性,其界限非常模糊,有時一個段落由整個句群構成,但有時一個句群就是一個段落,很難說句群和段落有絕對的差異。
翻譯和改寫同屬創作這一原型范疇,任何創作必然涉及創作主體、創作過程和創作對象三要素。翻譯的創作主體即譯者;創作過程即翻譯過程;創作對象有兩個,分別是原文和譯文。改寫的創作主體即改寫者;創作過程即改寫過程;創作對象也有兩個,分別是原文和改寫作品。
《辭海》(縮印本第六版)對“創作”一詞的定義為:“指文藝作品的創造活動。是一種具有顯著個性特點的復雜精神勞動,須極大地發揮創作主體的創造力,包括敏銳的感受力、深邃的洞察力、豐富的想象力、充分的概括力以及相應的藝術表現技巧。”可見,無論是翻譯也好,還是改寫也好,只要是創作,“創作主體的創造力”必然占據主要地位。下面以創作主體為主要切入點,從創作主體、創作過程和創作對象三個方面對翻譯和改寫的特征作一詳細的對比(見表1),以揭示翻譯和改寫的家族相似性。
表1 翻譯和改寫特征對比

Tab.1 A comparison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rewriting
根據表1中對翻譯和改寫的對比,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翻譯和改寫的家族相似性。首先,翻譯和改寫的創作主體都具有主體性。所謂主體性,指的是譯者或改寫者在創作過程中發揮的主觀能動性。譯者或改寫者作為創作主體,必然有自己獨特的意識形態,有獨特的感受力、洞察力、想象力和概括力以及獨特的藝術表現技巧,他們在創作過程當中不可能不將自己的獨特性帶入到對原文的加工當中,即便是針對同一個原文,不同的譯者或改寫者對其處理也不可能是一樣的。因此,有一百個譯者或改寫者,就會產生一百個譯文或改寫作品。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最經典的例子之一就是關于“milk way”的譯法,有的譯者主張依照歸化法譯為“銀河”,這樣容易被中國讀者理解,但有改寫的痕跡;有的譯者主張依照異化法譯為“牛奶路”,這樣可以保留原文的形象感,且更像翻譯。我們很難說哪一方有道理,哪一方沒道理,只能說都有道理,到底用哪個譯文,要看譯者的翻譯意圖,而譯者的翻譯意圖本身就是譯者主體性的體現。在翻譯中,譯者的主體性與譯文改寫程度有很大關系。
其次,譯者和改寫者都不是在真空當中進行創作,他們的創作過程必然受到多種多樣因素的影響,其中最主要包括原文、譯語文化(目的語文化)、讀者、譯者(改寫者)和贊助者(指資助或控制翻譯或改寫的權力方,如出版社等)的影響。譯者(改寫者)對翻譯(改寫)過程的影響即譯者(改寫者)主體性的影響,上文已經談及。原文是翻譯(改寫)的參照物,其影響力自然不必多言。譯語文化(目的語文化)也會影響翻譯(改寫)過程,因為關系到譯文(改寫作品)能否最終在譯語文化(目的語文化)中存活,尤其是當譯語文化(目的語文化)和原文所涉及的源語文化有沖突的情況下。讀者是譯者(改寫者)在創作過程當中必然考慮的對象,考慮讀者等于考慮譯文(改寫作品)的認可度,讀者的接受程度永遠會影響譯者(改寫者)的翻譯(改寫)策略,例如將專業性強的科技作品翻譯(改寫)為普及性的科技作品。贊助者是幕后操控者,譯文(改寫作品)能否問世,贊助者的需求是不能不考慮的。因此,翻譯過程和改寫過程都是涉及多種因素的復雜創作過程,譯者和改寫者都是在多種因素形成的合力中進行創作,都是戴著腳鐐和手銬在跳舞。舉例來說,翻譯中存在的刪節現象,除了譯者主體性因素的影響外,譯語文化和源語文化的沖突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孔慧怡曾論及晚清時期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翻譯作品中因文化差異而導致刪節的現象。福爾摩斯喜歡在起居室練習射擊,他用子彈在墻上擺成VR兩個字母,對著這兩個字母進行練習。首先,VR的意思是Victoria Regina,即當時的國君,用國君的名字當靶子,這在晚清簡直是大逆不道,與福爾摩斯神探的形象完全相悖;其次,在英語文化里,福爾摩斯練習射擊的方式只說明他脾氣怪,但在晚清,用手槍毀壞房屋極容易讓人聯想到當時非常盛行的虛無黨行徑,著實讓當時的讀者難以接受。所以,譯者最后只好決定將這段文字刪去不譯。這種刪譯行為,固然是譯者想忠實原文卻又無法忠實,不得已而為之,但既然已經不忠實原文,又何嘗不能稱為改寫呢?
最后,翻譯和改寫的成品,即譯文和改寫作品也有相似性。譯者和改寫者既然都是在主體性作用下進行創作,既然都受到多種因素所形成的合力的影響,其最終的作品必然出現兩種結果:靠近原文或偏離原文。翻譯既然受到多種因素影響,完全忠實原文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是無限制靠近原文,靠近的程度越高,忠實性就越高;反之,偏離的程度越高,忠實性就越低。改寫自然不會等同原文,否則就叫抄寫,不叫改寫。但改寫可以和原文靠近,靠近的程度越高,改寫力度就越小;反之,偏離的程度越高,改寫力度就越大。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傳統上人們對翻譯和改寫界限的劃分是依據其偏離原文的程度,越是靠近原文,忠實程度越高,改寫力度越小,就越容易被認為是翻譯;反之,越是偏離原文,忠實程度越低,改 寫力度越大,就越容易被認為是改寫。其實,翻譯 和改寫同屬創作這個原型范疇,本身是一個連續 體(continuum),具備家族相似性,無法做出準確的區分。
傳統上,人們習慣以忠實與否評判翻譯的優劣,這種標準日益受到批判,因為人們認識到忠實的翻譯不一定就好,不忠實的翻譯不一定就不好,絕對忠實的翻譯并不存在。翻譯的目的論和翻譯標準多元互補論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種不足,人們開始從全新的角度來認識翻譯,不忠實的翻譯逐漸被接納。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不忠實”的翻譯到底算翻譯還是算改寫呢?翻譯和改寫越來越難以區分。其實,根據認知語言學家族相似性的理論,翻譯和改寫同屬創作這一原型范疇,具備家族相似性,即其本身的界限具有模糊性,根本無法加以區分。有時,可以把翻譯說成改寫,也可以把改寫當成翻譯。這對翻譯標準的確立是一個很大的考驗,我們顯然不能在此問題上再糾纏于“忠”和“不忠”之說,但考慮到那些偏離原文,甚至完全脫離原文的譯文時,翻譯標準又向何處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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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thfulness” or “Unfaithfulness”: the Family Resemblance of Translating and Rewriting
Xue Haibin
(,,,)
There has been no agreement so far as to what is the ultimate criterion of translation. The shift of our attention from the principle of equivalence to the principle of readers’ response indicates that the source text is no longer the only standard on the basis of which we make a final judgment on the target text. The school of deconstruction advocates that the source text has no absolute meaning and that faithfulness to the source text is impossible. Then arises the question whether translating is rewriting. According to the theory of family resemblance, translating and rewriting fall into the same category and the boundary between them is so fuzzy that they cannot be distinguished. Therefore, a translation cannot be simply measured by the term “faithfulness” or “unfaithful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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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15.9
A
1009-895X(2012)02-0108-04
2011-09-13
上海市教委重點課程建設資助項目(滬教重2011-48)
薛海濱(1975-),男,講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E-mail: haibin_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