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瑩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水平考試中心,中國北京100083)
在時間范疇內,語義前指和語義后指的“就”、“才”句可以表達說話人恰好相反的主觀傾向,如:
(1)他八點就.來了。(覺得早)
(2)他到這就.八點了。(覺得晚)
(3)他八點才.來。(覺得晚)
(4)他到這才.八點。(覺得早)
句(1)與句(3)都是語義前指,句(1)中說話人認為“他八點來”這一動作行為發生得早,而句(3)中說話人認為“他八點來”這一動作行為發生得晚。句(2)和句(4)是語義后指,“就”、“才”句也分別體現了說話人不同的主觀態度。對于這一點,前輩學者已從語義分析、主觀量、標記理論等角度入手,進行了充分的論述(白梅麗,1987:390;陳小荷,1994:18;李善熙2003:121;沈家煊,1999:168)①。
同時,我們也發現,“就”句末尾用“了”,而“才”句末尾不用“了”。這是對外漢語教學中學生常常出現偏誤的地方,有經驗的教師在向學生講授“就”和“才”的語義時,都會反復向學生強調,“就”、“才”句中“了”的隱現問題,但是,卻很難解釋原因(祝東平、王欣,2008:14)。近年來,部分學者對“就”、“才”句中“了”的隱現問題也進行了描寫和解釋,根據對“了”的定性我們可將各家觀點歸為以下兩類:1)“了”是客觀的時體標記,有“了”表示已實現(史錫堯,1991:18;岳中奇,2000:19;陳立民,2005:15;祝東平、王欣,2008:14)。2)“了”是主觀量的標記。陳小荷(1994:18)和李善熙(2003:121)都認為,語氣助詞“了”表明前面出現的數量詞一般是主觀大量,但都未闡釋“了”的主觀性特征與“就”、“才”句中“了”的隱現之間的關系。胡建剛(2007:72)指出“了”表示主觀足量,“才”表示主觀差量,二者意義相反,因此不能同現。
雖然“就”句末尾有“了”,“才”句末尾無“了”的觀點已被廣泛接受,但是通過對實際語料的考察,我們發現有60.1%的“就”字句末尾并未帶“了”(詳見四)。本文試從“就”與“才”的本義出發,構建時間范疇內“就”與“才”的意象圖式,并據此回答以下問題:1)為什么關于“就”、“才”的以上四類句型會表達不同的主觀態度?2)進入四類句型的動詞性結構需要具備哪些條件,是“有界”還是“無界”?3)“就”、“才”句中“了”隱現的深層原因是什么?4)為什么有些“就”句末尾并未帶“了”?
本文將結合“有界”和“無界”理論,以時間范疇內“就”、“才”句的四類句型為研究對象,對以上情況作出統一的解釋和說明。
關于“就”語法化歷程的研究普遍認為,副詞“就”由表“趨、到、接近”義的動詞“就”發展演變而來(許娟,2003:10;張東華,2004:26;易正中,2009:79)。最初,表“接近”的“就”描述的是“空間位移”,例如“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孟子》)由于“就”在句法上所連接的兩個成分往往按照時間順序次第發生,于是在長期的語言演變過程中,“就”的意義開始由空間域投射(mapping)到時間域中。因此,本來表示“由位置A接近位置B”的意義虛化成為“由動作A趨近動作B,動作A與動作B之間的時間短暫”,多用于“VP1,就VP2”的句法結構中,例如“今日親家初走到,就把話兒來訴告。”(宋元話本《快嘴李翠蓮記》第七回)VP1和VP2有時也可用時點來代替,形成“時間詞+就+VP2”和“VP1+就+時間詞”的格式,如引言中的例(1)和例(2),此時,A、B之間無限短暫,接近重合。我們可以簡單模擬“就”的意象圖式如下:

具體表現在例(1)和例(2)中則為:

例(1)“他八點就來了”顯示為圖中的右半段,例(2)“他到這就八點了”顯示為圖中的左半段。由于“八點”是客觀存在的時點,在時間軸上不可移動,那么因為“就”的“接近”義的存在,使得VP2左移以靠近“八點”。在時間軸上左移的結果就是主觀上趨早,因此例(1)中“他八點就來了”主觀認定趨早。相似地,“就”的語義使得VP1右移以靠近“八點”,在時間軸上右移,故主觀上趨晚,因此例(2)中“他到這就八點了”主觀認定趨晚。
現代漢語簡化后只有一個副詞“才”,古代漢語則有兩個:“才”和“纔”。《說文》對“才”的解釋是“草木之初”(張誼生2000:76)。《說文解字注》認為由此“引申為凡始之稱”;“釋話曰:初哉,始也”,表達時間意義(張東華2004:26)。我們認為“才”的本義“開始”義標記了時間軸上事物狀態行為的變化,即當事物由一種行為狀態開始轉變為另一種行為狀態時,“才”充當了這兩種行為狀態變化的限定點。因此,“才”的意象圖式可模擬如下:

具體表現在例(3)和例(4)中則為:

例(3)“他八點才來”顯示為圖中的右半段,例(4)“他到這才八點”顯示為圖中的左半段。如上所述,“才”的“開始”義標記了狀態的變化,限定了兩狀態的交接點。那么在“他八點才來”中,“才”限定了“來”這個狀態的起始點;在“他到這才八點”中,“才”限定了“到這”這一狀態結束的終止點。在人們的認知心理中,往往通過限定一個狀態的起始點來描述它發生得晚,而通過限定一個狀態的終止點來描述它發生得早。因此,例(3)“他八點才來”通過限定“來”的起始點來表達主觀趨晚的心理,例(4)“他到這才八點”通過限定“到這”的終止點來表達主觀趨早的心理。
“就”與“才”的語義框架對進入該句型的VP有哪些限制條件?我們試以認知語言學中“有界/無界”的概念來闡釋。對于動作和動詞的“有界”、“無界”,沈家煊(1995:370)指出,“有界動作在時間軸上有一個起始點和一個終止點,無界動作則沒有起始點和終止點,或只有起始點沒有終止點”。基于此,我們可以分析得出,若一個動作有終止點,則它是“有界”的(因為根據上述表述,不存在無起始點而有終止點的情況);若一個動作有起始點,則它可能“有界”也可能“無界”。本文將沈家煊(1995:370)描述的這三種情況依次命名為“有界(有始有終)”、“無界1(無始無終)”和“無界2(有始無終)”。
對于“就”來說,其核心語義是指在時軸線上A與B之間無限接近,因此,這就要求A與B必須有起始點和終止點。因為使一個無界的、可以無限延伸的結構在時間軸上與一個定點無限接近是不可想象的,與人類的認知不符。因此“就”的語義特征和意象圖式要求位于“就”前的VP1和位于“就”后的VP2有起始點也有終止點,即“有界”。
對于“才”來說,其核心語義是指由一個狀態開始轉變為另一個狀態,可以是對新狀態起始點的限定,也可以是對舊狀態終止點的限定。那么對于“才”之前的VP1’來說,由于“才”是對VP1’狀態終止點的限定,則VP1’必須有終止點,即“有界”。而對于“才”之后的VP2’來說,由于“才”是對VP2’狀態起始點的限定,則VP2’必須有起始點,可以是“有界”,也可以是“無界2”。
于是我們可以得到如下的“就”、“才”句中VP“有界/無界”屬性表:

表1 “就”、“才”句中VP“有界/無界”屬性表
對比上表我們發現,對于語義后指的“就”、“才”句——“VP+就/才+時間詞”(即上表第二和第四豎列)來說,該格式對VP的限制要求相同,即都需要是“有界”的;而對于語義前指的“就”“才”句——“時間詞+就/才+VP”(即上表第三和第五豎列)來說,對VP的要求則是不同的,即“就”后的VP要求“有界”,而“才”后的VP要求“有界”或“無界2”。為了考察同樣的句法槽內VP屬性的不同會造成怎樣的語言現象,我們對語義前指的這類“就”、“才”句進行了語料的收集和分析。
為了搜集符合“時間詞+就/才+VP(了)”結構的語料,我們以“點”作為時間詞的標記,以便搜集到形如“他八點就來了/他八點才來”的語料。以“點就”和“點才”為檢索項檢索北大CCL語料庫,共得到“點就”和“點才”語料2638條和407條。經過人工篩查,最終得到符合“時間詞+就/才+VP(了)”結構的有效語料分別為163條和210條。
我們統計了VP后帶“了”與不帶“了”的情況,并將數據整理如下表:

表2 “就”、“才”句中“了”的分布比例統計表
不難發現,教學語法中“才”句末尾不帶“了”的表述與語料反映的現象基本一致,而“就”句末尾要帶“了”的表述與語料反映的情況之間存在一定的出入,我們發現60.1%的“就”句末尾并未帶“了”。下面我們分共現與不共現兩種情況來探討VP屬性與“了”隱現之間關系。
由于“就”的后附VP要求是“有界”的,所以對于那些無界成分來說,要想進入“就”所規定的句法槽,就可以通過附加“了”這一使無界變為有界的手段來實現。
沈家煊(1995:370)指出,動作“有界”、“無界”的典型反映就是“持續動詞”和“非持續動詞”之分,即“持續動詞”體現無界概念,“非持續動詞”體現有界概念。馬慶株(1981:2)曾按一定的形式標準將動詞分為強持續性動詞、弱持續性動詞和非持續性動詞。為驗證上一章中“就”與有界性VP匹配的論述,我們用“現代漢語研究語料庫”一一查詢了馬先生所列的86個強持續性動詞(無界動詞)的詞頻,按詞頻由高到低選取“想(1595②)”、“找(817)”、“等(454)”三個典型的最常用的無界動詞,發現存在以下語言現象:
(5)a*有辦法早就想。
b有辦法早就想了。
(6)a*她剛知道丟了就找。
b她剛知道丟了就找了。
(7)a*他八點就在這兒等。(這里的“就”表時間早,不表肯定語氣。)
b他八點就在這兒等了。
由此可見,典型的無界動詞直接后附于“就”不自由,而在該無界動詞后面加上“了”,句子的可接受度大大增加。因此可以說,由于“就”所在的句法槽要求VP須是“有界”的,因此對于無界的VP來說,常常通過附加“了”來實現有界化,從而進入該句法槽中。這也是“就”與“了”常常共現的重要原因。
以上39.9%的“就”句中,“就”的后附成分含“了”,是有界的。下面我們對剩余60.1%(共98條)的“就”句中的VP進行窮盡式考察,并對其有界性/無界性進行歸類分析。
我們先將語料中每句的VP分為簡單動詞性結構和復雜動詞性結構兩類。其中,簡單動詞性結構共47例,占48.0%;復雜動詞性結構共51例,占52.0%。
1.簡單動詞性結構
簡單動詞性結構是指動詞的光桿形式和動詞帶賓語的情況。郭銳(1993:410)根據動詞過程結構中是否具有起點、終點和續段將《動詞用法詞典》所收的1890條動詞進行了分類,共有五個類別:無限結構(無起點無終點)、前限結構(有起點無終點)、雙限結構(有起點有終點有續段)、后限結構(無起點有終點)和點結構(起點與終點重合,具有瞬時性和變化性)。該分類可以說是對動詞“有界/無界”屬性的一個細致描述。我們將語料中出現的47例動詞按照該分類一一進行歸并后發現:有34例為郭文所說的“雙限結構”,有12例③為“點結構”,有1例為“無限結構”,“前限結構”與“后限結構”在語料中均未出現。而由于“雙限結構”和“點結構”是有起點有終點的,即“有界”的,因此,47例動詞中有46例都是有界動詞。所有簡單動詞性結構具體分布如下:
1)雙限結構(即有起點、有終點、有續段)共出現34例,占34.7%:起(11④)、開(5)、上(3)、回(3)、出(3)、睡(2)、去(2),走、下、鎖、收、撤各1 例。如:
(8)他晚上有一半時間用于閱讀,清晨五點就起床。
(9)第二天,村里唱戲,早九點就開鑼。
2)點結構(起點與終點重合,具有瞬時性和變化性)共出現12例,占12.2%:其中,“到”5例,“出發”5例,“氣絕身亡”,“醒”1例。例如:
(10)12點了嗎?我們12點就到萊松島。
(11)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么。
3)無限結構(無起點、無終點)出現1例,占1.0%,即:
(12)世濟放學回家,一進門老保姆就告訴她:“程四爺來了,從下午3點就等你!”
我們認為這是“從”的介詞語義使得后面的持續性無限結構有了存在的可能,但更規范的說法應當是“從下午3點就開始等你”。
2.復雜動詞性結構
復雜動詞性結構是指動結式、動趨式、連動式以及前加特殊時間副詞的動詞性結構。我們將剩余51例結構歸類如下:
1)連動式,共出現19例,占19.4%,例如:
(13)他九點到醫院找熟人開張住院單,十點就跑回家睡大覺,或幫別人干私活去了。
(14)原打算事情順利,下午5點就可趕回學校吃晚飯。
2)動趨式,共出現11例,占11.2%,例如:
(15)她上好鬧鐘,每天早晨五點就爬起來嘮叨。
(16)鐘塔一到整點就傳出清徹的鐘聲。
3)動結式,共出現9例,占9.2%,例如:
(17)他和太太不到9點就趕到星光大道,在炎炎烈日下足足等了2個小時。
(18)不料7點就聽到他房內乒乓作響,原來他醒得比任何時候都早。
4)前加特殊時間副詞(開始6、已經4、立即2)的動詞性結構,共12例,占12.2%,例如:
(19)就是說從星期四起,晚上10點就開始干活。
(20)排在頭位的市民表示,他凌晨兩、三點就已經到場等候,希望能夠拿到門票和家人一起參觀軍艦。
(21)每天上班途中看報挑毛病,一到達工作地點就立即動手給報紙寫信。
我們將所有的后附成分類型的分布數據匯總如下:

表3 不含“了”的“就”句后附成分歸類統計表
對于“就”后的附加動詞性成分來說,47例簡單動詞性結構中有46例屬于“有界”的雙限結構、點結構,只有1例是“無界”的無限結構。而四類復雜動詞性結構究竟表達“有界”概念還是“無界”概念呢?沈家煊(1995:371)指出,“動詞+結果補語組成的動補式”、“動詞+趨向補語組成的動趨式”表示的動作不但有一個起始點,而且有一個內在的自然終止點,因而是“有界”的。他還指出,“已經”類的時間副詞與“了”有相同的語法功能,都能使“無界”概念變為“有界”概念。對于第四類“連動”結構,我們認為由于第二個動作的發生為第一個動作規定了終止點,因而對于“就”來說,其后附的第一個動作是“有界”的。由此得出,所有復雜動詞性結構也都是“有界”的。
綜上,“就”與“了”不共現是因為漢語中本來存在許多“有界”動詞,如雙限結構動詞和點結構動詞,同時,除了“了”之外還存在其他很多“有界化”的手段,比如“連動式”、“動趨式”、“動結式”和“已經”類時間副詞的添加。這些手段都可以使“無界”概念變為“有界”概念,從而進入“就”所規定的句法槽。
對于“才”來說,由于其VP既可以是“有界”的,也可以是“無界”的,因此也就無需添加“了”等“有界化”的手段就可以進入其句法槽了。
詞匯的語義特征和語義結構是漢語句法結構發生演變的重要基礎(張旺熹,2006:97),有什么樣的原始詞匯意義,它就會朝著什么樣的方向去語法化。因此,虛詞的原始義常常對語法化進程中的形式和意義產生一定的限制作用。本文從“就”、“才”的原始義分析得出了二者的意象圖式,并由此指出了四個格式主觀性不同的原因以及對四個格式中VP屬性的制約。而正由于語義前指的“就”與“才”句法槽要求VP屬性的不同,使得“就”句中常需要將無界VP轉化為有界VP。“了”作為一種重要的有界化手段,常出現于“就”句中;同時,由于漢語中還存在其他有界化手段,使得“就”也可與“了”不共現。而“才”句中VP既可以是有界的也可以是無界的,因此,無需使用“了”等有界化手段,因而“才”很少與“了”共現。
本文僅研究了時間范疇內“就”、“才”的語義及其對句法形式的影響,對于表數量、范圍、語氣范疇內的相關問題,限于篇幅都沒能涉及,“就”、“才”的原始語義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限制和影響句法表現,還值得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對“就”、“才”進行語義分析的文章不限于此,限于篇幅,這里僅列出從上述三個角度切入的,發表較早的文章。
②括號內數據為該動詞的詞頻。
③該12例中有5例“出發”,郭文認為“出發”一詞由于語用因素,與點結構要求的“~了(F),~時量(F),* ~著,*在/正在~,~過”幾個條件相比,不能加“過”,故將該詞列入“例外”中,我們根據語義暫將其歸入“點結構”中。
④括號內數據為該動詞在語料中出現的次數。
白梅麗:《現代漢語中“就”和“才”的語義分析》,《中國語文》1987年第5期。
陳立民:《也說“就”和“才”》,《當代語言學》2005年第1期。
陳小荷:《主觀量問題初探——兼談副詞“就”、“才”、“都”》,《世界漢語教學》1994年第4期。
郭銳:《漢語動詞的過程結構》,《中國語文》1993年第6期。
胡建剛:《主觀量度和“才”“都”“了2”的句法匹配模式分析》,《世界漢語教學》2007年第1期。
李善熙:《漢語“主觀量”的表達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
馬慶株:《時量賓語和動詞的類》,《中國語文》1981年第2期。
沈家煊:《“有界”與“無界”》,《中國語文》1995年第5期。
沈家煊:《不對稱和標記論》,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史錫堯:《副詞“才”與“都”、“就”語義的對立和配合》,《世界漢語教學》1991年第1期。
許娟:《副詞“就”的語法化歷程及其語義研究》,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
易正中:《副詞“就”的基本義及語法化》,《長春理工大學學報》(高教版)2009年第6期。
岳中奇:《“才”、“就”句中“了”的對立分布與體意義的表述》,《語文研究》2000年第3期。
張東華:《“就”和“才”的認知比較研究》,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
張旺熹:《漢語句法的認知結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
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年。
祝東平,王欣:《“就”字句、“才”字句表主觀量“早”、“晚”與“了”的隱現》,《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