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鳴
一
這份日記和消費賬放在我家書柜的底層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為了寫研究生畢業論文,到處翻騰找材料,發現了這堆黑乎乎的大小不等的小冊子。打開細瞧,這堆小冊子是丈夫的祖父差不多十年的日記和生活賬,詳細準確地記載了每一天的購物細節。琢磨論文的題目已經好幾個月了,想了好幾個好題目,但總是因為材料不足而躊躇,這摞日記讓我懸了好幾個月的心頓時沉了下來——就是它了。
這份日記的起訖時間是1965年1月1日到1975年10月30日,日記的主人名叫林怡,1911年9月22日出生在上海一個殷實富裕的家庭,早年接受過正式的職業教育。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林怡早已過了職業生涯的前半段,正在邁入不惑之年。在此之前,他曾經與人在上海合辦過小學、曾經在正是紅火時候的美國第二大通訊社合眾社工作過,也曾經擔任過上海電線廠的經理。由于有早年的讀書和職業背景,林怡在解放后進入新生的權力機構,在50年代成立的國家物資儲備局內蒙古分局136處發揮自己的財會專業技能,但也由于這個有些過于“豐富”的職業經歷,使得已近退休年齡的林怡在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中成為清算的靶子和批斗的對象。

日記詳細記載了林怡在那個特殊年代所遭受的無端迫害,大概來說,這也是老人在去世前唯獨留下這段日記的原因,對于一個一生平凡的普通職員來說,雖然是只有負面意義的被批斗,但也算是參與了政治生活的有一定“歷史意義”的經歷。我們這個國家近百年來“波瀾壯闊”的歷史的特點就是在“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的名義下,差不多把每一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強行卷入到了“有意義”的政治生活。但我眼下關心的不是一個普通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的政治命運,而是平常百姓在那個年代的日常生活。其實在林怡的日記中,關于政治遭遇的記錄占的篇幅并不多,更大量的內容就是一個普通老人的似乎沒有“歷史意義”的“日常生活”。研究“文革”十年中國人的日常消費和生存狀態,這份日記是難得的實證材料。
不管什么年代,所謂“日常生活”,總離不開“吃、穿、住、行”這幾樣。現在,有些過來人在互聯網上交流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吃、穿、住、行”,人們津津樂道于那個物資稀缺年代生活內容的貧乏和消費價格的低廉,但實際上,除了物資的多少和價格的高低,消費的內容同樣值得仔細關注。因為,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日常生活,即如在日記所反映的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我們會發現一筆在如今的消費賬中幾乎消失的覆蓋全社會的消費內容:政治消費,其中最主要的消費品現在已經成為文物市場重要的收藏品,這就是毛主席紀念章。
二
“文化大革命”運動進入到林怡日記的時候已經是1966年7月8日,從這天下午的7:30到晚上的22:10,林怡一直在公社聽“文化大革命”動員報告。轟轟烈烈的政治動員開始了,但沒過幾天,接近退休年齡的林怡卻被公社“四清”辦公室動員提前退職。雖然一直到這年的年底,提前退職的動議才真正落實,但顯然,此時的林怡已經逐漸處于社會生活的邊緣。
雖然林怡自己正被公共生活邊緣化,但是他的兒子林萬青此時正在離其工作之地土貴烏拉不遠的集寧一中讀高中,他肯定是很快就和其他中學生們一樣,全力投入到了這場“激動人心”的政治運動之中。8月1日,林怡在日記中說:“萬青來信今天正式放假,但因繼續搞文化大革命,被留校不回家,寄去錢和糧票20斤。”
和“文化大革命”運動密切相關的政治消費從8月就開始了,8月25日,林怡消費賬中記錄了“語錄 0.65”,9月5日消費賬中有“語錄牌 0.08”。12月1日,林萬青到上海串聯后回到內蒙古。不清楚林萬青選擇到上海串聯是否有很多親屬在那里的考慮,但他對革命圣物的巨大需求卻不能不求助于物資豐富的上海。從11月開始,林怡就開始給上海的母親和妹妹們寫信,請她們幫助購買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紀念章。從林怡的來往信件中,可以知道他收到上海寄來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紀念章的情況,如:
1966年11月30日“致母親,紀念章及信收到。”
1966年12月28日“致母親,語錄片收到。”
1967年1月9日“收二妹,新玉喜糖,紀念章10個。”
1967年1月11日“致三妹,新糖收到,知新玉結婚,紀念章很好,以后請再寄。”
1967年1月31日“致三妹,信、文件已收到,寄語錄片時順寄語錄章。”
1967年2月25日“收三妹,19日寄出包裹內有魚、紀念章、糖等。”
1967年2月27日“收三妹包裹,帶魚、糖、紀念章4個。”“收母親,寄來糧票22斤,紀念章2個。”
除了上海,林怡還求助于在蘇州的同學潘展賢和在蘭州的弟弟,請他們寄來當地有特色的紀念章,尤其是和在蘭州的弟弟林宏福(福弟)雙方互通有無,交流有地方特色的政治物品,因為蘭州的福弟有兩個同樣正在讀書的孩子。日記中的記載如:
1967年3月15日“收福弟,紀念章3只,語錄片、漫畫等(印刷品)。”
1967年3月27日“收福弟,郵來紀念章3只及漫圖等,待蘭州出品時再寄。”
1967年3月31日“收福弟,傳單、紀念章6只。”
這些政治物品主要的消費者是林怡年輕的兒子林萬青,因此,有時候在上海的祖母會直接把這些東西寄給他。1967年6月24日,林怡收到母親的信,信中說:“寄給萬青毛選套4只,紀念章2次,收到否?內蒙武斗怎樣?”相對于大量從外地寄來的語錄和紀念章,林怡從當地購買的這些物品就很少了。消費賬中的記錄是:
1967年5月17日“毛主席像章7個0.21”
1967年10月15日“毛主席相片 0.71”
三
林怡到上海休養和探親,在北京和上海的幾個月里,他有機會大量購買這些在內蒙古的土貴烏拉很難買到的時尚物品。在林怡這次外出的購物記錄里,他購買紀念章的有:
1967年10月28日(北京)
紀念章0.05的5只0.02的3只0.03的10只0.61
11月3日(上海)
紀念章0.05的4只0.03的3只0.04的3只0.41
11月7日
紀念章0.03的5只0.15
11月8日
紀念章3只0.15
11月9日
紀念章0.06的3只0.04的1只0.22
11月10日
紀念章2只0.1
11月16日(蘇州)
紀念章0.06的2只0.06的1只0.18
12月20日(上海,下同)
紀念章0.06的1只0.03的1只0.09
12月28日
紀念章1只0.06
1968年1月18日
毛主席像1張0.06
紀念章0.16的2只0.1的2只0.26
3月17日
紀念章1只0.06
3月23日
紀念章0.06的3只0.03的1只0.21
4月11日
紀念章2只0.1
4月13日
紀念章1只0.12
4月18日
紀念章1只0.04
5月10日
紀念章1只0.06
5月13日
老五篇2本0.3
語錄套4只0.28
從上面的記錄可以看出,林怡到上海休養和探親的半年多時間里,總共有18次購買毛主席像章的經歷,共購買了52個不同價格的紀念章。購買紀念章并不需要花費很多的金錢,最貴的也不過是0.16元一個,大多數都只有幾分錢而已,但是由于需求巨大,要想買上某個種類的紀念章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林怡曾給蘇州的同學潘展賢,求購某種紀念章,后來收到潘展賢的來信,說“紀念章不能指定”。“文革”時正好小學畢業的王曙光回憶說:“我記得,當時想得到一枚主席的紀念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第一次發行的時候,你要下午去排隊,一直排到第二天的早晨,然后才能購得紀念章,7分錢一枚。那時候的紀念章做得很精美。后來,各種各樣的偉人章就成了家家戶戶的財富,互相欣賞、交換,當然,也成為最有價值的裝飾品。衣服可以穿很久,但別在衣服上的偉人章經常換,以此獲得美的享受。”(莫小米、嚴群主編《生于50年代》,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4年版,P107)紀念章消費的邏輯是盡可能的多,不僅是數量的多,而且是種類的多,因為看似一樣的像章其實有著很不一樣的內涵,不是擁有像章而是擁有像章的種類和新奇程度才是可以炫耀的資本。
由于有在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的親屬關系,也由于林怡在上海時處于沒有工作的賦閑狀態,他有條件和機會搜購大量的紀念章,這肯定給正處于追求時尚年齡的林萬青提供了更多的贏得他人青睞的象征資本。對此,林萬青在接受筆者訪談時回憶說:“文革期間,戴毛像章是非常時尚的事情,一是政治需要,二是顯示本人的能耐,誰帶的毛像章多、新、奇特,誰就本事大。那個年代,誰沒有十個八個的。手拿紅寶書、胸帶毛像章是那個時代的中國特色,是個人迷信的產物,是人為造神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