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子
2011年12月8日,在北京沙灘紅樓北京大學舊址,由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臺北胡適紀念館聯合主辦了為期一個月的“胡適文物圖片展”,展覽分為“早年求學”、“文學革命”、“學界領袖”、“學者大使”、“北大校長”、“晚年身影”、“親情·友情”等七個部分。

1948年6月15日,胡適與出席泰戈爾畫展的來賓在孑民堂前留影(選自《北京大學圖史1898-2008》,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
在“北大校長”部分的展室內,有幅胡適與眾人合影的照片,圖像下側的注釋文字為:
1948年6月,胡適與出席泰戈爾畫展的來賓在孑民紀念堂前留影。前排左起:1季羨林、2黎錦熙、3朱光潛、8胡適、9徐悲鴻;二排左起:3饒毓泰、4鄧懿、7鄭天挺、8馮友蘭、9廖靜文;三排左5鄧廣銘。
這幅照片曾見于北京大學檔案館校史館編著《北京大學圖史1898-2008》書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注釋文字大致相同,只是拍攝日期上更加明確為“1948年6月15日”。僅就該照的拍攝日期及畫展內容說明而言,經查閱相關資料斷定有誤,是毫無疑問的。
1938年秋,徐悲鴻應泰戈爾的邀請,帶上一批作品自重慶赴香港,并在新加坡、吉隆坡、檳榔嶼等地舉辦畫展,輾轉達一年之久,終于在1939年的冬季抵達印度。是年12月14日,他在印度圣蒂尼克坦之國際大學拜見了舉世尊為圣人之泰戈爾。在隨后觀看的該院美術展覽中,徐悲鴻首次觀賞了泰戈爾的畫作,對這些略近中國文人畫的作品,感覺構圖設色奇古,幽逸深邃,充滿意境。23日,正值國際大學第三十九周年紀念日,徐悲鴻個人畫展在此舉辦,展出包括油畫《田橫五百士》、《廣西三杰》,國畫《九方皋》、《巴人汲水》等在內的作品百余幅。泰戈爾親為揭幕,并致歡迎辭。1940年1月間,徐悲鴻多次為泰戈爾畫像,有一幅至今仍掛在泰戈爾故居的墻上。2月17日,圣雄甘地到國際大學,徐悲鴻在歡迎會上為甘地畫速寫像兩幅,并經泰戈爾介紹會見了甘地。同月在加爾各答的印度東方學社舉行了徐悲鴻第二次個人作品展覽會,泰戈爾親筆在印制精美的目錄上撰寫序言。
通過舉辦畫展,徐悲鴻成為印度美術界與文化界無人不曉的著名人物,還結識了許多印度朋友。他曾與印度大畫家阿邦寧·泰戈爾(即詩翁泰戈爾的侄子)一起談論藝術,欣賞繪畫,有著深情厚誼;與當時國際大學美術學院院長、印度著名畫家南達拉爾·卜斯也有很深交往,二人曾合作將泰戈爾的繪畫作品精心加以檢選,得精品370余幅,最精者70余幅,擬由國際大學出版,泰戈爾對此深表首肯。以后徐悲鴻曾陸續撰寫發表了《懷念詩圣泰戈爾》、《漫記印度之天堂》、《悼泰戈爾先生并論及繪畫》等文章,滿懷深情地回憶這段在印度“呼吸和愛之空氣,沾此光明之德澤”的美好時光,及對詩圣泰戈爾的緬懷之情。
1947年7月,印度臨時政府派遣11名留學生來華,學習中國的語言、藝術、史地和哲學。國民政府教育部對此格外重視,布置相關院校設置專門機構和專業班級來接待這些留學生。這在同年徐悲鴻致北京大學校長胡適的信中(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黃山書社版)有所反映:
適之先生惠鑒:
十月一日來示奉悉,承約參加印度學生輔導委員會,自當應命。不過鴻以體弱多病,不能隨時到會,在成立會時當可出席一次,特先陳明,尚祈見諒。又印度學生Chowdhuri等曾到敝校接洽,并早奉教部訓令,當即開研究班一班,如該三印籍學生一面在貴校學習中文,一面來敝校補習繪畫基礎,則彼等將來學習更較便利也,不識尊意以為何如?專此即叩
道安
徐悲鴻頓首
十、六
不知是筆誤還是中途變故,實際到國立藝專研習繪畫的只有蘇可拉(Y·K·Shukla)、周德立(N.R.chowdhur)兩位。這兩位遠道而來的印度藝術家,都具有相當成熟的印度繪畫基礎。蘇克拉1907生于印度,在孟買學習美術,1934年赴意大利進修,入羅馬藝術學院習版畫,以優異成績畢業。曾在英國倫敦舉辦過展覽會,獲得幾次金牌和獎金,返國后從事教育工作。1947年考獲政府獎學金,來中國研習美術。周德立(1910-?)曾創作過《現代印度教育》巨幅畫作,解釋了甘地提倡工業和教育的情形,在色調和筆觸上很像我國敦煌壁畫,但形式上又像手卷。他們抱著要發展印度繪畫藝術的優秀傳統這一個明確的目標,所以在學習和研究別一種繪畫技巧的時候,就知道如何去批判和借鑒,為自己的創作汲取營養。進入國立藝專后,因為學習中文不久,隨班聽課不方便,徐悲鴻就指派王青芳做他們的繪畫指導教師。
這兩位印度留學生在徐悲鴻、王青芳和其他一些名畫家如李苦禪、黃均、蔣兆和、啟功等的指導、協助之下,對中國畫的布局、造型和筆墨等特點,作了多方面的研究,并且通過寫生和臨摹相結合的練習,很快地掌握了水墨畫基本技法。同時作了很多構圖練習,這些構圖的題材內容是印度的,表現方法則采用了中國的白描和水墨渲染,這種嘗試以蘇可拉做得最多。1948年5月1日,中國美術學院、國立北平藝專與北平美術作家協會聯合舉行美展時,徐悲鴻撰文《介紹幾位作家的作品》,就其中最具性格之作,加以介紹:
印度之蘇可拉君,已在其本國建立地位,昔曾留學意大利,尤精版畫,去年來中國研究中國繪事,此次出陳王青芳像,氣勢勇強,與其另陳之小幅印度畫大異其趣。另一位印度畫家周德立,為印度當代大畫家囊達拉·波司先生門下,畫風略為浮動,但其印度作品甘地使命大橫幅,則殊老到也。
蘇可拉對中國文化藝術極為推崇,對繪畫、篆刻乃至裝裱都曾潛心學習,獲有心得。他還曾多次獲得徐悲鴻贈送的奔馬、喜鵲、山水等畫作,也得到過齊白石、黃君璧、傅抱石、王青芳等人作品饋贈。這些作品經他帶回印度,直到1990年代后期方在英國倫敦釋出。而在1948年11月下旬,經蘇可拉努力,還促成將王青芳畫品20幅運往印度展覽、藉以溝通中印藝術交流之佳事。
1948年6月4日下午4時,在北京大學孑民紀念堂舉行了中印繪畫聯合展茶會,也就是繪畫展覽的預展。故都文化界馮友蘭、徐悲鴻、沈從文、葉淺予、季羨林、王青芳、朱光潛等中外人士八十余人出席。校長胡適主持并致詞,介紹蘇可拉、周德立兩位美術家,申明這次畫展是他們的畢業成績預展,也是他們工作成績的預展。徐悲鴻在發言中講述了中印文化源遠流長的關系,認為中印兩國在兩千年歷史上的文化關系,是人類最理想的關系,這關系如不繼續,是人類史上最可惜的事。如今在胡先生領導之下,大家從事這種工作,雖然發端不大,但在人類文化上一定大有貢獻。演講完畢,眾人隨即參觀蘇、周二人作品,
徐悲鴻、葉淺予留印作品、泰戈爾和卜斯贈送給胡適的繪畫作品數幅也同時參加展出。葉淺予曾于1943年夏,應駐華美軍司令史迪威邀請,以戰地記者名義,前往印度蘭伽中美訓練營,并游覽佛國,訪問過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在幽雅肅穆極富詩意的環境中,接觸到印度的美妙舞蹈,并產生出濃厚興趣,畫有大量舞蹈形象和印度風光寫生。
會場中陳列著泰戈爾所畫的三張畫,一張是許多鬼臉,一張是女像,還有一張作煙云潮泛之狀,徐悲鴻認為這幾件作品正表現了詩翁極度的天真和完全的性靈。這是1924年4月間泰戈爾訪華來京時,胡適將以往所作的《回向》一詩寫成橫幅作為64歲生日禮品送給詩翁的回報。此外,展出的卜斯作品內,有一幅水墨畫《困象》,是他送給胡適的,上面有印度文的題字,胡氏在題跋中寫著:
一九二四年五月,印度藝術家卜斯先生(Nardaia Bois)作了這幅《困象》送給我。上方的題字大旨是:有待于外的,是痛苦之因;自足于心的,是快樂之源。
胡適
一九二四,六,十
徐悲鴻這次參加展出的作品有《泰戈爾翁像》、《世界第二高峰》和許多素描的照片;葉淺予的作品有在印度的素描多幅,以及印度人的舞姿等彩墨畫。參觀結束后,大家到院中合影留念,然后應胡適邀請去參觀北京大學博物館籌建處。
孑民堂故址,位于北京市東城區北河沿大街,原為清乾隆朝大學士傅恒宅第。清末,裔孫松椿承襲公爵,該府即稱為“松公府”。民國初,此宅歸并北京大學。1947年北京大學為紀念蔡元培,將宅第西部中間一院改成“孑民紀念堂”,以紀念民主革命家、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孑民為蔡元培的號)。孑民堂坐北朝南,三進四合院,南有垂花門,門內即為前院,院內北房五間,有正殿五間,帶前后廊,前有月臺三面出階,硬山頂灰筒瓦過壟脊屋面,室內為井口天花,兩側有耳房各一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院子四周有圍廊相互。府內雕梁畫棟,古槐參天。每到夏季,濃蔭匝地,蟬聲悠長,寂若古剎。院內的幾棵松樹,據說還是傅恒親手栽種。這幅合影即在正殿臺階前所攝。對照現存的遺址照片來看,舊時圍廊上方彩繪紋飾已蕩然無存,往昔建筑的豪華景象、留影者風華正茂的身影,已隨風雨飄逝、物是人非矣。
如果對照片細加辨識,還是能認出幾位熟悉的面孔:前排左6王青芳,依然是仰首遠眺的習慣性姿態,居中的位置,也能說明人物的重要。緊鄰的那位印度青年,該不會就是蘇可拉吧?徐悲鴻右側的那位戴印度帽者,從站位來講,有可能為另一位畫家周德立。因手邊沒有兩位畫家的照片可參照,留待考察。左10西裝扎花紋領帶者即葉淺予,畫展的參與者之一,此時為國立藝專圖案系主任。他的左上方那位著西裝系領帶者為法學院院長周炳琳,胡適離平后曾與鄭天挺、湯用彤主持校務。二排右1陳夢家,著名詩人、考古學家。他的下方戴眼鏡者為油畫家衛天霖,不久之后便偕其子女奔赴西北解放區。而他的上方,即三排右1為楊振聲,教育家、作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三排中間鄧廣銘的左后方那位被遮擋的戴眼鏡者,應當是史學家唐蘭;右后側稍有遮擋者為文學系教授沈從文,不久前剛剛為印度泰無量所譯的印度彭加利文《中國小說》一書作序,同時參與了由胡適、湯用彤、韓壽萱等組織的北京大學博物館籌備委員會,并在博物館專修科任教。有著這樣的背景,文學家之后竟以文博專家聞名,也就多了一層注解。沈的右側身著西裝、戴深色眼鏡的那位,就是印度著名的中國學學者師覺月先生。他的《印度與中國:千年文化關系》論述中國的古代交通、佛教往來、佛教在中國、佛教文化在中國、印度藝術和科學在中國、兩大文明的比較等問題,是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重要篇章。此時,他正在首次來華講學、榮任北大客座教授期間。
雖然孑民堂門口貼著“今天招待特別來賓,明日起公開展覽”的通告,但許多北大學生都趁此機會一擁而進,落得先睹為快了。從事研究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現代化進程史、美國史和拉美史的北京大學教授羅榮渠,當年還是歷史系的在校生,因出生于書畫世家,父親羅文謨是彼時比較有名的畫家,跟張大千、徐悲鴻、謝無量等人皆有往來。羅榮渠自己對美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曾參加過著名版畫家李樺的木刻班,因此像這樣的畫展他一般不會放過。他在1948年6月4日星期五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課畢過孑民堂,看正在舉辦的中印畫展。中外仕女來賓不少,由胡適主持,作者為Sukola(即蘇可拉)、葉淺予、徐悲鴻等氏,還有幾幅泰戈爾作的很有靈性的作品。我們特別注意印度畫家畫中國畫,他們有西洋的技巧訓練,也多少有創作天才,不過在以線條勝出的白描方面,他們失敗了,因為他們筆力太差?!保_榮渠著《北大歲月》,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這是頗有見地的藝術品評,也是一篇極為難得的史料,來自于中印文化交流活動的目擊者,它印證了這幅合影拍照的時間、畫展內容。
這并非為“泰戈爾畫展”,確切說來是一個中印繪畫的聯合展,有印度人畫的中國畫,也有中國人畫的印度風物,前者是這個展覽的主體——藝專印度留學生蘇可拉、周德立二人的畢業作品展。后者是徐悲鴻、葉淺予二氏在印度的作品。另外還陳列著一部分更為珍貴的印度名人的作品。其正式展出時間只有五六兩日。據王青芳告記者:“他們的作品下禮拜二(八日)起,將移到前門箭樓公開展覽一周,展出作品比這次還要多些?!边@樣推算,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在15日這天合影于孑民紀念堂的。
這年8月間,蘇可拉個人畫展還曾在南京中央大學舉辦過一次,徐悲鴻的推薦不容置疑,而作為著名畫家的傅抱石將自存賞玩之作《柳蔭美人》圖題贈這位印度畫家,看得出視同知己、以藝會友的那份情誼。圖中弱柳依依,輕掠畫面,枝稍下,褐衣仕女折梅,踽踽獨行,回首凝望,若有所盼。該作設色清麗,著重描繪出仕女氣質優雅、含蓄動人的意態,寫來細致用心,應屬1945-46年間愜意之作??钭R:“抱石寫于東川。蘇可拉先生法家教正,戊子秋金陵并記?!?/p>
巧合的是,與北京“胡適文物圖片展”遙相呼應的“泰戈爾:遠行的羅曼史”泰戈爾畫展彼時正在云南大學舉行,展出泰戈爾高仿真繪畫作品45幅,分肖像靜物、自然風光、戲劇場景和藝術之語4個系列。這些作品的選擇,是否出于70年前由中國的美術大師徐悲鴻與印度著名畫家南達拉爾·卜斯精心檢選所得那批泰戈爾繪畫精品之中呢?胡適先生倘若在世,又能否親自出席泰戈爾畫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