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這個民族自古以來能歌善舞,在其文明的發展歷程中,流傳著無數的民間歌謠,這些民歌不僅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還蘊含著獨特的生態審美文化。生態美學理論開始于20世紀末期,由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導致人對自然地過度開發,自然界開始反作用于人類。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西方學者提出生態論的存在觀,中國學者在此基礎上提出生態美學這個概念。生態美學強調整體的生態存在,強調“家園意識”、“場所意識”,在此基礎上實現“審美地生存”。這些重要的生態美學思想在布依族民歌中都有所體現,但這些思想不是自然被破壞之后形成的,而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生態文明。布依族民歌有體現對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也有對大自然——“家園”的贊美,還有對小環境——“場所”的熱愛,這些民歌跟隨著布依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生存必定是審美的生存。
人與自然在人的實際生存中結緣,自然是人生存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自然包含在人之中,而不是在人之外。這就是當代存在論提出的人與自然兩者統一協調的哲學根據,標志著由“主客二分”到“主客統一”,以及由認識論到當代存在論的過渡,這種存在論是將自然和人看作統一的生態整體,即“生態存在論”。正如當代生態學家哈羅德?弗洛姆所說:“必須在根本上將‘環境問題’視為一種關于當代人類自我定義的核心的哲學與本體論問題,而不是有些人眼中的一種圍繞在人類生活周圍的細微末節的問題”[1]。“生態論的存在觀”還包含著由人類中心到生態整體的過渡的重要內容。由此可知,一種生物與另一種生物之間的聯系以及所有生物和周圍事物之間的聯系就是生態整體性的基本內涵,這種生態整體由于科學技術的發展而被不同程度的破壞,破壞就是生態危機形成的原因,必將危及人類的生存。然而布依族人民卻一直重視生態的整體性,這種生態整體意識沒有隨著經濟的發展而逐漸消失,而是貫穿于他們的日常生活,布依族民歌就是很好的體現。
布依族民歌中有許多歌詞描寫到自然物,無論花草樹木,還是高山流水,都會從布依族人民的口中歡快地歌唱出來。如惠水布依族民歌《鮮花朵朵向陽紅》:“太陽出來遍地紅,鮮花開出一大蓬,毛主席好比紅太陽,各族人民好比花一蓬,人人歌唱毛澤東,鮮花朵朵向陽紅。” [2]這是一首用太陽和鮮花象征毛主席和人民的歌曲,表面上看似就太陽象征毛主席,鮮花象征人民,但其深層卻蘊含了生態整體性的生態美學意識,人與人、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等是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它們都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同時,自然物之間的關系象征著人之間的關系,這種共生關系是相通的。另一首大家熟知的惠水民歌《好花紅》:“好花紅來好花紅,好花生在刺梨蓬,哪朵向陽哪朵紅呃。”許多學者從藝術特色、產生背景等方面對它的歌詞進行了分析,但卻忽視了它的生態美學內涵。生態美學不僅強調人與自然的平等共生、和諧統一,也強調生命的積極向上、樂觀進取的精神。整個世界作為生態整體的存在,其間有無數的生命存在,這些生命都具有一種激昂向上的奮斗精神,《好花紅》這首歌詞就蘊含著這樣的生命精神。“好花”和“刺梨”都是一個生命個體,它們相互共生著,“花兒”要沖破“刺梨”的阻隔才能吸取太陽的光輝,從而向陽盛開放,然而刺梨也要花兒的襯托才能讓人們感受其生命的魅力。這首歌通常被詮釋為象征青年男女追求愛情的勇往直前的精神,然而它所包含的應該不僅指追求愛情,更是象征生命的大無畏的精神。
布依族民歌中有許多像“好花紅”內涵的歌曲,它們都蘊含著“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生態整體意識,這些民歌在布依族人民長期的傳唱過程中,形成其獨特的生態審美文化。
海德格爾在1943年6月6日為紀念詩人荷爾德林逝世一百周年所作的題為《返鄉——致親人》的演講中明確提出了美學中的“家園”。他說道:“在這里,‘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惟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這一空間乃由完好無損的大地所贈予。大地為民眾設置了他們的歷史空間。大地朗照著‘家園’。如此這般朗照著的大地,乃是第一個‘家園’天使。” [3]當然,這種生態存在論美學視野中的家園之美在審美過程中不是完全客觀存在的,而是需要審美主體通過語言去創建。海氏說道,“語言乃是存在的家園”。他以荷爾德林《返鄉——致親人》為例具體展示了這種創建。該詩描寫1801年春作為家庭教師的荷爾德林從圖爾高鎮經由博登湖回到故鄉施瓦本的情形。詩中寫道:“回故鄉,回到我熟悉的鮮花盛開的道路上……群山之間有一個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4]在詩中,故鄉的山林、波浪、山谷、小路、鳥兒與花朵都與詩人緊密相連,詩人以深情的筆觸勾畫了一幅無比美好的家園圖景:“在寬闊湖面上,風帆下涌起喜悅的波浪/此刻城市在黎明中綻放鮮艷,漸趨明朗/從蒼茫的阿爾卑斯山安然駛來,船已在港灣停泊/岸上暖意融融,空曠山谷為條條小路所照亮/多么親切,多么美麗,一片嫩綠,向我閃爍不停/園林相接,園中蓓蕾初放/鳥兒的婉轉歌唱把流浪者邀請/一切都顯得親切熟悉,連那匆忙而過的問候/也仿佛友人的問候,每一張面孔都顯露親近。” [5]這些美好的自然景物仿佛都是家人,每一張面孔都顯露親切,這就是生態存在論美學視野中的家園之美。于是,在海德格爾的筆下,“家園”不是我們通常所指的狹義的家園,而是一種生態整體意識下的生存狀態,它是大地所贈予,與自然生態有著天然聯系,同時,家園也是一個最能牽動人的情感神經的載體。這種家園之美在布依族民歌中也有所展現,民歌的語言和詩的語言一樣,同是“存在的家園”,其中都包含著人對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的深情表白和熱切期待。
布依族民歌幾乎都是描寫與他們的生存狀態息息相關的事和物,這些場景和活動將他們與外部環境融為一體,家園意識也就油然而生。如《栽秧歌》、《棉花歌》、《織布歌》、《繡花歌》、《采茶歌》、《蠟染歌》等,都充滿著濃濃的家園意識。如《采茶歌》里唱到:“正月采茶茶葉黃,幾個姐妹去采茶。二月采茶茶發芽,幾個姐妹去采茶。姐采多來妹采少,隨多安少轉回家。三月采茶茶葉青,妹在家中織手巾。中間織起茶花朵,兩邊織起采茶人……”。歌詞運用時間敘事的方式,將一年四季的采茶的美好情景生動的展現了出來。《載靛苗》也是一樣,它的歌詞也描述了日常生活中蠟染的場景,“高山陽雀叫了,春雷轟隆轟隆的響了,照我們布衣人的習慣,該去栽靛苗了。坡坡嶺嶺,山山坳坳,鋤頭碰得叮當叮當響,人人都在栽靛苗。靛苗栽下了,砍刺來圍好,圍了三層,攔了三道,野豬就不會拱壞地,野雞就不會糟蹋靛苗。三月過去了,四月又來到,靛苗發嫩芽,綠油油的長得好。靛苗長得好,扛起鋤頭去除草,把雜草除去,把野蒿鏟掉。五月雨水好,六月靛苗比人高,七月天氣熱,藍靛成熟了。”這首民歌將自然景物和生產勞動融為一體,歌者們歡樂暢快的心情完全渲染在這自然場景里面,這就是自然生態的美帶給布依族人民對家園的熱愛。在目前全球生態環境被破壞導致人們無家可歸,激發出人們對家園的渴望,但在布依族人民的村寨里還能尋找到這樣一種似乎是世外桃源的寶地,對以后生態環境的保護定會產生某些啟示。
長期以來,人們講到審美活動,就會自然地聯想到讓人愉悅、賞心悅目的藝術創造和欣賞活動,很少有人將審美與生存狀態聯系起來,但自從海德格爾提出“詩意地棲居”這個概念之后,許多學者開始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是否是審美的。其實,在海德格爾之前,就有生命哲學家柏格森提出生命的狀態是審美的,但柏格森沒有將生命的審美狀態與外部的生態環境結合起來,海德格爾提出“詩意地棲居”正好做到了這一點。“棲居”必須以外部生態環境為基礎,包含著人與自然的友好關系,那么“詩意地棲居”也就是審美地生存。于是,“詩意地棲居”成為了生態美學的一個重要理論。
“詩意地棲居”的審美生存狀態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也強調人的內在自由,人的內在自由和外在的生態環境是協調一致的,那么人必定在生存的過程中應該注重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布依族民歌產生于布依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中,他們的日常生活活動也就是他們的審美活動,民歌的創作大多屬于口頭創作,口頭流傳,沒有具體的詞曲作者,多屬集體創作。歌曲結構靈活,旋律自由,不受作曲技法的限制,演出場所無嚴格要求,演唱方法各自掌握,一般沒有伴奏,偶有人吹口哨、吹木葉伴奏以增加樂趣。歌詞的音節句式都是不受限制的自由體,并且不強求押韻。布依族的民歌形式、內容和演唱,都自然天成,沒有雕琢的痕跡,不拘泥于特定的句式、節奏的限制,這都是能體現布依族人民的審美趣味趨向于自然、自由、和諧的美,不喜歡生命受到限制,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唐世林曾說:“布依族民歌是一種原生態的文藝形式,散發著民間文藝花朵的芳香,具有野性美。” [6]從布依族民歌的形式到內容都可以看出,布依族人民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存方式,這就是生命的本真狀態,也就是審美的狀態。同時,布依族民歌的歌詞大多都將日常生活的刻畫與自然景物的描寫相結合,突出了他們對生態環境的熱愛。因此,布依族民歌就是布依族人民審美生存狀態的最好體現,他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審美的生存其宗旨就是追求自由和諧的生存狀態,這樣的生存狀態也只有在審美中才能獲取。于是,布依族民歌的自由傳唱有助于發展布依族人民的生態整體意識、生態保護意識。因此,布依族人民審美生存的歌唱生活正是其“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存在證明。
注釋
[1]轉引自曾繁仁:《當代生態美學觀的基本范疇》,《文藝研究》2007年第4期。
[2]《中國民歌集成:貴州卷》,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年版。
[3]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07頁。
[4]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5頁。
[5]轉引自曾繁仁:《生態存在論美學中的自然之美》,《文藝研究》2011年第6期。
[6]唐世林.布依族民歌初探[J]//采風論壇[C].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8: 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