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貝淡寧/文
賢能政治是個好東西
■ 貝淡寧[1]/文
賢能政治的含義是設計一種政治制度,挑選能力超過平均水平的政治領袖做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也就是說,賢能政治有兩個關鍵因素:一是政治領袖有超過平均水平的才能和品德;二是設計用來選拔這種領袖的機制。當今世界,賢能政治已在政治理論中黯然失色,但是,在中國背景下,復興并重新解釋這種政治理念尚有三個重要理由。其一,賢能政治過去是,也會一直是中國政治文化的核心;其二,西方民主是一種有缺陷的政治體制,而賢能政治有助于彌補其部分缺陷;其三,過去三十多年里,中國共產黨本身正變得越來越崇尚賢能。本文接下來將討論一下這幾個方面,最后會提出一些問題供大家思考。
賢能政治是中國政治文化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尚賢使能”的理念是春秋時期貴族等級解體的產物。戰國時期大多數著名的思想家也認同此觀點,針對如何定義“賢能”,如何開展政治活動、確立以“賢能”為基礎的制度,政治思想家們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孔子認為,賢能政治始于有教無類的說法。然而,在此過程中不是人人都有同等的能力做出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因此,政治體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選拔能力在平均水平之上的領導去做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并鼓勵更多有才學的人參政。孔子認為,這樣的統治者才會贏得人民的信任。
在皇權時代的中國,賢能政治依靠科舉制度使優勝者博取功名與權力的途徑制度化。無論該體制有何缺陷,它確實提供了選拔賢才的最低標準,并帶來了適度社會流動。科舉制度傳播至韓國、越南,同時影響了西方國家公務員考試的發展。二戰后,東亞國家的快速發展,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應歸結為按照賢能標準選出的政治統治者所做出的周全決策。目前,政治調查顯示,受儒家傳統影響的東亞各國普遍支持賢能政治的理念。在中國,史天健和呂杰認為大多數人民認可“監護人話語(guardianship discourse)”而不認可自由民主話語(liberal democratic discourse),前者認為有必要選出“關心人民需求、決策時考慮人民利益、代表人民和社會選擇好的政策的高水平政治家”,后者則強調可以確保人民參與政治、選擇領導人的權利的程序性安排。[2]
賢能政治的理念也是西方政治理論和實踐的核心。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為賢能政治理念辯護的著名言論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中,政治領導人因有卓越的能力做出知情的、在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而被選出,并被授權統治這一共同體。”在接下來的歷史中,賢能政治也有相當的影響力,盡管后來的思想家幾乎很少為純粹的賢能政治辯護。美國的開國元勛,以及19世紀的“自由精英”如密爾和托克維爾都提出了試著將賢能政治和民主政治結合在一起的政治主張。不過,將賢能政治理論化的努力全部從西方政治話語中消失了。雖然探討民主理論與實踐的書籍千千萬萬,但人們很難找出最近有任何一本論述賢能政治的英文著作。
如果自由民主政治被廣泛贊同是最好的政治制度(或者像溫斯頓·丘吉爾的名言那樣,是一種最不壞的政治制度),缺乏賢能政治的辯論或許沒有問題。但是,民主制遭遇的質疑越來越多。商品、服務和資本史無前例地全球流動造成了西方民主國家的“治理危機”,這一點很多政治學家都有所記述。[3]在政治過程中,資本家利益掌握了過多的權力,尤其在美國政治體制下,一人一票被說成一美元一票看來并不冤枉。政治理論學家已經對投票制度本身提出質疑。部分原因是選民往往只自私地關心自身狹隘的物質利益,而忽視了子孫后代和居住在國家邊界之外的人的利益。詹森·伯南曾說,如果選民無法做出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不如不去投票的好。[4]當然,也存在如下的問題,投票時若只是追求狹隘的利己主義經濟利益,就會給缺乏代表的非選民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如全球變暖)。同樣值得擔憂的是,或許選民也經常弄不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布萊恩·卡普蘭通過廣泛的實證研究顯示,選民常常是非理性的,他建議對選民的參政能力進行檢測以作為矯正措施。[5]當然,這樣的建議在自由民主社會是注定行不通的。一人一票形式體現出來的政治平等原則在當今具有接近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在19世紀,密爾還能提出讓受教育者獲得額外選票的建議,但是如今支持這種建議的人可能被認為(在西方國家)已經喪失了道德指南。
幸運的是,中國的政治理論家并沒有這么教條。儒學家蔣慶認為,民主的合法性——在西方根植于人民主權論——應該受到來自天和地的合法性的平衡。他認為,在現代背景下,這種政治理想應該通過三院制國會來實現,其中權威在庶民院、通儒院和國體院之間分配,三者代表了三種形式的合法性。類似的,復旦大學教授白彤東和香港大學教授陳祖為提倡把民主政治和賢能政治因素結合起來,即混合政治體制模式,其中,賢士院的政治領袖通過考試及在政府基層工作的政績選拔產生(我也贊成混合體制,由賢能之人組成的議院被稱為賢士院)。這些模式可能有點烏托邦色彩,但他們提供了新的——這或許存在爭議——更好的標準來評估中國及其他地方的政治進步。不是以中國是否變得更為民主來判斷政治進步,新標準提供了判斷政治進步(或退步)的更為全面的方式,關鍵是中國政治制度是否變得更為尚賢。這里或許有令人樂觀的理由。
革命年代的中國共產黨的主要任務是鼓動革命,增強軍事力量以便終結外國列強的壓迫和欺凌。但現在,中國共產黨領導建立了相對安全和強大的中國,這意味著中國可以較少地擔心政治共同體的生存問題。因此,任務的重心轉移到由德才兼備的政治領袖進行善政的問題,中國共產黨的選拔和晉升機制因此變得更為尚賢。
20世紀80年代,中國一流大學里的優秀學生往往不會尋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現在,情況不同了。高校校園成為招募工作的主陣地。[6]2010年,在清華這樣的精英學校,全部本科生中的28%,大四畢業生中的43%,以及碩士畢業生中的近55%是共產黨員。[7](我在清華教書近8年,我最優秀的學生幾乎全部是共產黨員)。中國共產黨同時還瞄準了城市地區“新興社會階層”中的年輕專業人員,包括商人、私企經理、律師和會計。
干部晉升體制的尚賢色彩更為明顯。在最近與幾位中外學者的對話中,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李源潮先生講述了一些有趣又很說明問題的細節。李部長提到,對于不同政府層別,會使用不同標準判斷其能力和品德。在基層,與人民的緊密關系尤其重要(換句話說,或許民主在基層更為重要)。在更高層,更多地強調理性,因為領導需要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制定決策時涉及治理的更大部分內容,當然關心群眾、實事求是的態度也很重要。干部還應以身作則樹立廉潔的榜樣。為了說明政府高層干部選拔的嚴格(尚賢)性,李源潮部長介紹了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長的選拔過程。首先是包括退休干部在內的提名過程,獲得較多提名的候選人將進入下一個環節。接下來是考試,試題包括如何當好秘書長。十幾個人參加考試,之后有5位入選下一輪。為確保過程公平,考試答卷要被張貼到走廊供所有人判斷。之后是口試,考官專家組由部長、副部長和大學教授擔任。為確保透明和公開,為秘書長工作的一般干部可以旁聽,他們可以監督整個過程。之后,人事部門將組成一個檢查組,考察各位候選人的政績和品德,品德的表現更為重要。這一輪中選出兩位進入下一階段。最終的當選者將由一個由12位部長組成的委員會投票產生,至少需要獲得8票。如果首次投票沒有人獲得8票,部長們將做進一步討論,直到三分之二的評委就當選者達成一致。
中國共產黨“實際存在”的尚賢好處很明顯。干部要經過極其嚴格的人才選拔過程,只有那些過去政績優異的人才可能上升到政府的最高層。培訓過程包括對品德的培養,如在貧困鄉村地區工作一定時間,培養諸如對弱勢群體的同情等品德。此外,這種尚賢的選拔過程只有在一黨制國家里才有用。在多黨制國家中,因為政府主要官員可能由于不同政黨的領導而發生更迭,因此不能確保政府基層官員因為政績突出而得到提拔,政黨也就沒有強烈動機去培訓干部,讓他們在政府高層工作時更富有經驗。因此,即使是像美國總統奧巴馬這樣的有才能的領導人,一旦上任也可能會犯很多“初學者的錯誤”,因為他們沒有在政府最高層工作而接受過適當的訓練。[8]中國領導人由于經驗和訓練的關系,不太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中國領導人上任后,他們可以做出關系所有利害關系方利益的決定,包括子孫后代和居住在國外的人。在多黨制民主國家,領導人通常通過競爭性選舉獲任,與前面情況相反,領導人需要考慮下屆選舉,他們很可能出于短期政治考慮做出決策,增加連任機會。像后代子孫這樣的非選民利益如果與現時選民利益沖突,很有可能不會被認真對待。
此外,在西方式民主中,真正的掌權者是在選舉中由人民選出的人,這個事實往往意味著“官僚機構”不重要。因此,相對平庸者會進入官僚體制。這一缺陷在美國政治體制中尤為明顯。從最近我與一位年輕的羅德獎學金(也許是美國教育體制中最有聲望的獎學金,目的是選拔未來領導)獲得者的談話中可以略見一二。她對國際事務感興趣,我建議她或許可以進入美國國務院,但是她回答說,有人警告她,美國國務院中多是平庸之輩,真正有才能的人很難在那樣的體制中脫穎而出。相反,中國政治體制并沒有明確地區分“官僚”和“掌權者”,因此有志向的能人并不會怯于加入這個政治體制的基層,因為他們有希望向高層晉升。
不過,中國式的賢能政治可能并非放之四海皆準。一方面,它只存在于推崇賢能政治的穩定政治文化之中。像上面提到的,政治調查顯示,受儒家傳統影響的東亞國家更傾向于重視賢能政治,但在其他的文化中可能并非如此。例如,美國政治文化形成了一股強烈的“反精英”思潮,因此很難想象它會支持尚賢的一黨制。但這并不是否認美國政治體制中的精英主義元素(例如,最近幾屆的美國總統都是哈佛和耶魯的畢業生),政治領導人往往不愿意公開表現出精英主義的特點。更重要的是,很難想象美國的政治體制會做出鼓勵賢能政治的重大憲法改革(有可能會預見到更糟糕的變化——例如美國本土再次遭到重大恐怖襲擊時會變得更為強調軍事)。與此相反,中國憲法體制在必要的情況下有可能經歷重大變革。
中國式賢能政治尚有諸多改進余地。我對政治體制的理解也許還不夠深刻, 在此,姑且讓我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第一,如果人才選拔的過程缺乏透明,這會削弱政府合法性。如果人民不清楚選拔過程,他們就會懷疑這種選拔主要是由于忠誠、關系或腐敗。如果能夠實行公開、透明的選拔機制,就會消除上述疑慮。經過李源潮部長對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長嚴格選拔過程的介紹,我對當選者的敬意增加了10倍!我想其他人也會有類似的感想。當然,李部長向我們介紹選拔過程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風向標,意味著選拔過程將更趨于透明,這是一個好現象。
第二,如果對言論自由特別是政治言論的自由加以限制,這會阻礙賢能者的決策制定。最好的政治決策當然必須建立在充分的信息基礎之上,但是如果一味擔心負面結果可能會阻礙相關各方自由表達觀點。我發現中國共產黨開始進行內部調研,以盡可能充分地獲取信息,干部們也被鼓勵不斷學習和提高,但言論自由障礙的減少可能會提高決策的質量。
第三,過分嚴格的、歷時多年的人才選拔過程會阻礙冒險精神。換句話說,相對有創造力和原創性思維的人才可能會在早期被淘汰,因為他們會得罪人或挑戰“做事的正常套路”。在危機時刻,或許中國的政治制度能做出巨大變革,但在平時,過于強調保持現狀可能會影響制度的實用性。也許這個問題(如果這是個問題的話)有解決的辦法,比如在政府重要崗位上多設置一兩個崗位,允許其他出身的能人,如商人或學者來擔任。
第四,在領導選拔過程中應摒除對女性的偏見。由于女性經常需要照顧其他家庭成員,她們可能沒有充足的時間公平地與其他男性競爭政府最高職位。如果我們同意領導應該有同情心,那么上面這點就很重要。如果同情心主要是一個女性的特質(也許這個說法有爭議),那么我們應該鼓勵更多女性在政府任職。
第五,領導選拔過程應允許領導者有足夠地時間對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進行系統性的反思。在黨校的幾周學習也許并不能讓領導者有充分時間閱讀政治學、歷史和哲學名著,進而增加領導者的知識,做出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如果鼓勵政治領袖減少工作任務,專門去閱讀名著(特別是儒家經典),從長期看,會增加其做出知情的、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政治決斷的能力。
第六,選拔過程有必要考慮國際經驗。中國共產黨的主要任務當然是服務中國人民。但中國現在是國際大國,其內部事務會同樣影響到居住在中國邊境以外的人的利益,在與其他國家打交道的時候,中國需要盡可能人性化。在選拔政府高層領導人的過程中,也應該重視海外經驗,甚至是外語技能。
[1] 貝淡寧(Daniel A. Bell),1964 年生,加拿大籍,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1991年畢業于牛津大學哲學系,獲博士學位。先后執教于新加坡國立大學、香港大學、香港城市大學,并在美國紐約大學政治學系、美國斯坦福大學高等研究中心做過訪問學者。2004年加入清華大學。主要研究領域:比較政治哲學,社群主義,儒家。代表作有《社群主義及其批評者》《東方遇到西方》《自由民主之外:東亞背景下的政治思考》《中國新儒學:在社會變革中的政治和日常生活》。
[2] 文化對人民理解民主的影響. 2010年華盛頓特區美國心理分析協會(APSA)年會.
[3] 例如,查爾斯·庫普乾.民主的隱憂[J].外交事務,2012,1 /2月刊.
[4] 詹森·伯南.投票的道德[M].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011.
[5] 布萊恩·卡普蘭.理性選民的神話[M].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007.
[6] 郭鋼.中國大學生入黨[J].當代中國,2005,14:43.
[7] http://www.china.org.cn/china/2011-05/31/content_22678122.htm
[8] http://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print/2012/03/obama-explained/8874/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劉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