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蘇楓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中國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工地”。
建筑工人是中國新興工人階級的主體,但這一人數多達4000萬的群體卻長期被遺忘在角落里
“建高樓樓高千米寸鐵寸土全是農民工奠基,筑大廈廈有萬間單間套間可有勞動者半間?”這副湖北建筑工友劉德子寫的對聯,出自公益組織北京行在人間文化發展中心與勞工志愿服務組織安全帽志愿服務隊在北京舉辦的一場專門以建筑業工人為主題的“大工地詩歌節”。
五一節,是勞動者展示自己文化和表達訴求的節日。主辦方寄望通過在五一這天舉辦詩友會的方式,與建筑工友一道爭取五一帶薪休假權,與底層的勞動者一道聆聽底層勞動者聲音,以此紀念勞動者的五一,奠基建筑者的尊嚴。
“大工地詩歌節”中,建筑工人龔光志的一首《打工四季歌》引發了眾多工友對漂泊生活的感慨,已做建筑工人十余載的王中保一首《思鄉曲》表達了打工生活的不安定感,河北建筑工人李正陽的一首《流人》則更直白地表達了異地生活所帶來的生活困苦和對家鄉、對親人的思念。
飄忽不定成為建筑工友們詩歌中不變的主題。北京大學社會系副教授盧暉臨說:“工友們有關漂泊和思想的詩歌特別多。為什么他們忽然多愁善感起來?這是一個大的社會結構的問題,農民工進城打工,因種種制度限制又無法融入城市的尷尬境遇,是和平時期最大的家庭分裂現象。留守婦女、留守老人、留守兒童,以及飄忽不定的打工者,這種現象本身就是很不正常的。”
“大工地詩歌節”由建筑工人何正文、大學生志愿者小陳共同主持,何正文是中國建筑行業首例追討勞動合同維權事件的當事人,幾年來他一直致力于在工地普及勞動權益知識和在工友中推動勞工文化的活動。
2010年11月18日,何正文和弟弟何正武,從豐臺區法院執行庭法官手上接過7.7萬元的支票,結束了長達一年零兩個月的欠薪追討之路。這起看似普通的官司,被業內解讀為建筑工人“追討勞動合同第一案”。何氏兄弟通過訴訟,不僅討回了被拖欠的工資,還按照《勞動合同法》的規定,贏得了雙倍工資以及經濟補償金。
“大工地詩歌節”現場的四十余名建筑工友中,只有一人沒有工資拖欠的經歷。當拖欠工資已成為建筑業的常態,工人應該如何改變現狀?
何正文說,“法律就像一口大鐘,如果你不敲它,它就永遠不會響。要讓維權成為我們工人的群體態度?!?/p>
但并不是所有建筑工人都擁有何正文的幸運與堅持。建筑工人老陳來自湖北農村,跟著同縣的包工頭到北京打工,口頭議定一天工資五十元。每做一天工,他就在隨身攜帶的小本上記下時間和工作內容。記錄與日俱增,而報酬卻始終停留在口頭上。記到第286天的時候,除了每月兩三百元的生活費,他一分工錢都沒有拿到。
老陳的經歷并非特例。今年是溫家寶總理替農民工追討工資的第九個年頭,而建筑工地上拖欠工人工資的情形仍然相當普遍。
近年來,房地產建筑行業為三駕馬車的經濟貢獻備受矚目,而這種經濟增長背后肆無忌憚的資本積累,及其對建筑從業人員施加的社會傷害卻常常被忽視。
從2007年11月開始,由北京大學—香港理工大學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負責的課題“大工地”團隊,走訪了北京郊外的四處工地,直接接觸了上千名工人,深入訪談了上百名工人;而后又跟隨河北、河南多個村的建筑工人回到家鄉,訪問了近百戶建筑工家庭。調查所得成果,是2012年春天出版的《大工地:建筑業農民工的生存圖景》。
與普通學術課題不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盧暉臨對《小康》記者強調,“研究最基本的價值取向就是要解決建筑工人的實際問題和困境”。
幾乎所有工人都在近期有過被拖欠工資的經歷,他們充滿著等待當季工資的焦慮和手持陳年欠條的無奈。
“干這行的誰沒有挨過騙呢?都挨過了……這張欠條已經有三年了,我年年到包工頭家去要,到現在還都要不到。你們說說,怎么才能把這個錢要回來呢?”盧暉臨剛到河北一個有1000多建筑工人的農村,很多家庭就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們“珍藏多年”的欠條。
事實上,2008年1月份新《勞動合同法》的出臺已經賦予工人更多的合法權益。然而,當制造業的工人已經開始據此爭取加班工資時,在建筑行業的實踐中,卻連1995年舊勞動法的“工資按月發放”條款都未貫徹。建筑行業的潛規則為什么能夠凌駕于法律之上?這種遠遠滯后于其它行業的狀態為何遲遲不能改善?
一般的分析認為,建筑業拖欠工資的源頭在于“黑心”包工頭。有關包工頭卷款潛逃的報道層出不窮。似乎只要從包工頭入手,加強對他們的監管,建筑業拖欠民工工資的問題就可以徹底解決。
“大工地”課題研究表明,更多的情況下,包工頭本人也是受害者。在走訪中,不但工人們迫不及待地拿出記工本和白條向“大工地”團隊訴說,許多包工頭也紛紛透露了自己多年被拖欠工資的辛酸經歷。那么,拖欠工資的源頭究竟何在?假使包工頭真是萬惡之源,為什么不取消包工隊,實行建筑公司直接對工人進行管理的體制呢?
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擁有世界最大的建筑市場,建筑量占到世界的一半還多,其混凝土和鋼筋的消費量分別占到世界的一半和三分之一。這些大大小小的建筑工程,絕大多數都是在有著正規資質、正規工商注冊的建筑公司名義下完成的。
在實踐中,幾乎所有的建筑工程都是由那些沒有勞動關系、沒有工資關系、沒有社會保障的建筑工人完成的。包工制已經成為中國建筑業的“基本制度”。
無論工地的所在地區、建筑類型以及資本性質如何,一線作業任務基本上都是由以包工頭為核心由農民工組成的包工隊承擔的。國家級工程也好、重點工程也好,最后到工地上看,都是包工頭帶著一幫鄉親或者在街頭臨時招募的工人干活。從工地上豎立的標牌,可以分辨出誰是總承包商、分包商,但是這些正規的建筑公司和工人并沒有建立正式的勞動關系,它們至多只是提供總體的技術指導和工程的整體協調管理,各項具體的建設任務都是分派給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包工隊來完成。
那些年產值動輒數億數十億的建筑公司實際上成了“沒有工人的雇主”,而四千萬承擔具體建筑任務的建筑業農民工則淪為“沒有雇主的工人”,“世界工地”的奇跡背后,正是這一悖謬的組合。
這些年跟隨大學生志愿者在工地上走訪,工地上劇烈的勞動強度、艱苦的勞動和生活條件常常讓盧暉臨震撼,背負沉重生活壓力的建筑工人對此卻并無太多抱怨,他們總是說,出來就是吃苦,為了掙錢能夠忍受。
當付出血汗,歷經等待卻仍然拿不回工錢的時候,委屈、憤怒和絕望往往將他們推向“暴力討薪”的不歸路。盧暉臨認為,建筑工人“暴力討薪”行為背后的根源,是潛藏的資本以及整個建筑體制施加于建筑工人身上的暴力。
包工頭不過是包工制鏈條中的一個關鍵節點,他們依附于包工制從中獲得一部分利益,也時常遭受其害。包工頭大多起家于普通建筑工人,憑著相對多一點的經驗、關系、經濟實力和野心,擺脫普通工人的地位,成為專門承接工程并組織實施工程的小老板,在服務于房地產建筑業資本積累的包工制鏈條中,他們不過是發揮了棋子的作用。
針對真正黑心的包工頭,尤其是一些利用黑惡勢力欺侮工人的包工頭,采取行政和法律手段嚴厲打擊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建筑業農民工工資拖欠問題的根本解決,則必須觸及建筑業的“基本制度”——包工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