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雯文(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資深媒體人)
舞臺中央,云端坐在“魅力皇后”的椅子上,頭頂皇冠,手捧大束玫瑰,微笑著,有些眩暈。臺下,數千雙眼睛聚焦在云身上,燈光閃爍。玫瑰花瓣紛紛灑落,帶著天使翅膀的白衣少女手持花籃,站在云的身旁,舞曲在掌聲與歡呼聲中悠揚響起,一身白色西服的白馬王子躬身向前,邀請云跳第一支舞。
這一切,仿佛一場夢,來得那么突然。誰能想到,選美大賽上,這個當選“魅力皇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靈秀女子,十年前還是一個輕度抑郁、內心充滿焦慮與恐懼的落寞之人,每天除了以淚洗面,就是昏睡不醒。
只有云知道,這一路,她走得有多艱辛——
從有記憶起,云就一直在努力——
幼兒園的時候,努力聽小班長的話,帶蘋果討好班長,這樣可以替班長管理小朋友。上小學的時候,努力做個好班干,每次評選三好生,云都緊張得要命,生怕評不上,沒法向媽媽交待。上中學時,云努力做個成績好的學生,一次冬天騎車摔在冰坨上,險些腦震蕩,可還是咬牙爬起來堅持去上課。
高考填報志愿,云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云游四方,廣聞博識,多瀟灑!云如愿以償,考上了新聞專業,畢業后分到一家省級媒體做記者。年輕靈秀的她,寫得一手才情飄逸的文章,贏得領導的贊賞,被調到核心部門——總編室。
可是復雜的人際關系讓單純的云不知所措,無意間說出的話總被別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她苦惱不已。兩年后,一次意外讓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剛結婚不久的她,在一次體檢中發現自己懷孕了。為人母,本是人生中一件幸福的事,可是在年輕人眾多的單位,這卻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在全體大會上,領導公開批評云,說“匈奴不滅,談何家為”?!于是,云成為被孤立的對象,沒有人敢表示親近與關心。背井離鄉、身懷六甲的云,一個人面對身心的壓力與重荷,經常在淚水中睡去,在哭泣中醒來。倔犟的云終于做了母親,卻患上了嚴重的產后抑郁癥。失眠、焦慮、無緣由地流淚、昏昏嗜睡,她的世界日漸暗淡。
診室外的云,焦急地搓著手指,修長的手指,蒼白沒有血色。生在南方的云,最怕北方寒冷的冬天,可內心的寒冷,無時無刻不在侵蝕她敏感而脆弱的心。云決定,用最后一絲力量尋求幫助。
診室里,云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她沒想到心理咨詢是這個樣子,可以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屋子里非常安靜,只有鐘表嘀噠的聲音。那一刻,云覺得自己好像身在一個深山古剎里。
云的咨詢師是國內一位資深的心理學大師,“心中有劍,手中無劍”是對他咨詢的寫照。每次云來做咨詢,他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看著他靠在沙發上慵懶舒服的樣子,云恨不得把他揪起來大吵一架。可是,慢慢地,云覺得這個樣子很舒服,靜靜地坐在那里,發發呆,想點事情,很享受。那份閑適與安靜是云從未體驗過的。
“你平時都喜歡做什么?”終于,在第三次咨詢時,咨詢師開口說話了。
“看書。”
“每天看多長時間?”
“幾乎所有的時間,上班,在車里,回到家都看,我的包里常放一本書。”云很自豪,她的學識在單位是出了名的。同事們在閑聊、玩四國軍棋時,云總愛去圖書室讀書。雖然工作十幾年,大家都說她像個學生。
“書把你壓壞了,你的身上都是書。”咨詢師感慨中帶著一絲心疼。
“沒有啊,我很好啊,很充實啊。”云爭辯。
“你能不能嘗試一下不看書是什么樣?”
一個新聞人,也許可以走進成千上萬人的心里,傾聽其人生故事與喜怒哀樂,但是他可能從未有機會與內心里的另一個“我”談談心、聊聊天。“超人”般強大的新聞人,時刻關心全世界,卻常常漠視自身。《中國記者》邀請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雯文開設專欄,選取六個關于媒體人的真實案例,探討我們可以做些什么以改善媒體人心理健康狀態。為保護個人隱私,這些文章會隱去具體細節與信息,本文為此系列第六篇。
“不看書?那干什么呢?”云無法想象生活中沒有書,會是什么樣子。“一點兒也不能看嗎?”云想和咨詢師商量。
“憑你自愿,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想改變的話。”
咨詢師的話,自有他的道理,既然花了錢,當然要聽他的。云豁出去了,“好吧,我來試試”。
沒有書的日子,無聊極了。云無所事事,于是開始整理房間。當房間變得整潔干凈了,云的心里也亮堂起來。坐在家里,聽聽音樂,打打電話,看看電視,出去散散步,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云給多年不聯系的朋友、同學、親人一一打電話問候,約見多年未見的朋友,塵封的記憶之河一下子歡暢起來,云聽到河水叮咚的聲音。
包里的書撤掉了,云開始和同事聊天,甚至還打起撲克,云發現,自己與同事有說有笑了,不再像以前那么隔閡。
整整四周,云沒有翻一頁書。
沒有書的日子,生活變得絢麗繽紛、充滿樂趣。一個語調,一個眼神,一段對話,一首音樂,都像剛出鍋的饅頭,冒著新鮮又松軟的熱氣,生機勃勃、回味無窮。
第八次來到診室,咨詢師告訴云,她現在可以隨意地看書了。云告訴咨詢師,沒有書遮擋的窗,原來有那么多好看的風景。
家中兄妹四人,云排行最小,從小是姐姐一手帶大的。大她六歲的姐姐天生是個“渾不怕”的主兒。十歲的姐姐帶著云騎“二八”式的大自行車,連人帶車栽進排水溝是常事兒。由于缺少大人監管,云被開水燙過、被椅子擠掉過手指甲。四歲時,為了偷偷給姐姐帶幼兒園的煎刀魚,云晚飯都沒吃,用小手捂著圍裙兜里的小刀魚,憂心忡忡地守了一個傍晚。
云從小受姐姐的管制,練就一副察言觀色、曲意逢迎的生存之道,小小的她,不知道什么是任性,什么是自我。
咨詢室里,云坐在咨詢椅上,接受咨詢師的心理治療。經歷近半年的咨詢,云感覺內心深處的那個心結越來越近了。
“心中的那個聲音在說什么?”咨詢師平緩地引著云去感受內在。
“危險,別去!”云緊皺眉頭,變了一副表情。
“仔細分辨,那聲音來自哪里?”
“兩只大兔子。”
“你還看到了什么?”
“一只小灰兔,一動不動,蜷縮在那里,周圍好黑,好黑。”云的聲音哽咽,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的全身顫抖,整個人陷入無盡的孤獨與恐懼中。
沉默,良久。
“那只小灰兔現在想什么?”
“它在抱怨兩只大兔子——你們不讓我去玩,去探險,都怨你們!你們一直在忽略我。”云淚流滿面,用盡力氣喊道。
“也許對于大兔子來說,這是他們愛小灰兔的最好方式,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咨詢師的聲音充滿深情,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慰云受傷的心。
“我不管,我再不要聽他們的!”云閉著眼睛,拼命搖著頭。
“那只小灰兔現在想做什么?”
“跑到外面,拼命地玩,不回家。”
“玩累了呢,天黑了也不回家嗎?”咨詢師委婉地提醒。
“玩得筋疲力盡,玩夠了再回。”云任性地說。
“小灰兔還愿意做小灰兔嗎?”
“它要做一只自由自在、快樂玩耍的小白兔!”云的聲音像一個五六歲任性的頑童。
“小白兔現在開心了嗎?”
“嗯。”云用力點頭,眉頭舒展,淚痕未干的臉羞澀地笑了。
經過十年的心理學實踐與自我探索,云完成了與父母關系的修通、與姐姐情感的修復、調整了婚姻中與丈夫的互動模式、為女兒做了生涯規劃與輔導,自己也完成了心理學的研究生課程與精神分析高級課程,成為國家級心理咨詢師與催眠師。業余時間,云為媒體人做過數百小時的心理咨詢——婚姻與家庭治療、親子溝通、生涯規劃、個人成長。云陪伴來訪者度過人生的低谷,尋找內在的力量。云還創辦女子讀書會,舉辦生活與藝術沙龍,成為內外兼修的“生活藝術家”。
云做著自己最愛的事情:旅游、寫詩、讀小說、買洋娃娃、做心理咨詢,她帶給別人的是微笑,送給自己的是童年的夢想、內心的滿足與快樂。
這是一個媒體人重建內心秩序、建構人格與自我意識的案例。童年的云,生活在一個被大人忽略的不安全的環境,她的全部能量都用于自我生存與保護,沒有發展出獨立健全的自我意識與人格。成長過程中,她的力比多能量完全用于應付各種“任務”“要求”“指標”“目的”。
從兩歲的不不期(即第一反抗期),到十幾歲的青春期,幾個人生重要階段,云都沒有很好地完成人格與自我意識的塑造和建構,在她的內心深處籠罩著一個巨大的陰影,她就像一只黑暗中蜷縮的小灰兔,自保于危險之中。她需要吸收足夠的能量來擺脫與超越內心的貧乏狀態,這或許就是云這么多年孜孜苦學心理學的動力吧。
幸運的是,她完成了人格的自我修復與自我實現,走出了心靈的囚籠,并有能力幫助別人。心理學為她療愈了童年帶來的創傷,也幫助她實現了自我,帶來了自信與快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