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書龍
當代中國社會結構分層機制分析:等級的、文化的視角
邵書龍
等級的身份規則是影響中國社會結構分層和流動機制的重要變量,在歷史綿延中已演化為文化的深層結構,凝結成民族深層的共識,成為傳統社會結構下勞心與勞力分層的重要依據。當代中國社會分層外在表現于階級階層的多元劃分,其內里則可能承襲了等級的分層模式下文化分層與代際流動之間的不穩定平衡。
社會結構;分層;等級;代際流動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社會學在借鑒西方社會學理論闡釋現代化的過程中,曾彌漫著一股樂觀的情緒。從國家與社會關系到社會分層與結構轉型,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深層次的本土文化背景以及體制或結構的現實。例如,曾把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運用到中國社會分析的鄧正來先生,后來醒悟市民社會這一觀念基本上是西方歷史經驗與理論總結的產物,在中國并未存在過直接的對應形態?!?〕再如,在社會結構分層問題上,主要借鑒前蘇聯的“兩階一層”分析法,其核心內容是以馬克思的階級分析作為社會分層的基本模式。1990年代,隨著社會轉型的急遽變化,學界開始借鑒西方社會學通常使用的財富、聲望、職業等多元的階層分析方法。1990年代,社會學界大多主張以韋伯的階層概念取代馬克思的階級概念。〔2〕結果,“中國社會學一邊倒地選擇了階層研究”。〔3〕階層分析對于多角度地認識社會具有科學實用和方便的一面,學術視角的轉向本無可厚非。但如果簡單地把多元階層視角作為轉型社會當然的理論預設,而對其歷史條件和文化背景不加具體分析,則仍會跌落于鄧正來所批評的情況,可能會忽視一個更深層問題的探討——對其所賴以建構基礎的思想框架及其隱含預設的探討。進入新世紀,階層分析對上世紀九十年代后中國社會不平等演化越來越難以做出滿意的解釋,理論跟不上現實。2006年,社會學界又出現了“重回馬克思”階級分析的思潮“轉向”。由仇立平先生揭橥的“回到馬克思”的階級分析,〔4〕引發了社會學界對如何認識中國社會結構的學術論爭。沈原呼吁把工人階級帶回分析的中心,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再形成是影響整個社會結構變遷的最重要的一個因素”〔5〕。孫立平更提出了“斷裂社會”概念,以闡釋中國社會條件下再分配體制向市場化轉型的實踐邏輯和社會分層模式。需要指出的是,在社會結構轉型與分層機制的認識上,無論是馬克思的階級分析,還是韋伯的階層分析,理論框架都是從西方工業化背景和市場化的歷史經驗中概括出來的,理論背后的實踐邏輯和建構原則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與其文化傳統具有內在統一性。將此框架運用于中國社會結構變遷分析時,如果將理論背后的預設——社會資源的占有和分配按市場原則和要素自由流動進行——當作中國社會結構轉型和變遷的邏輯,則會忽略中國社會關于等級和身份的文化傳統,弱化文化對社會分層模式和結構變遷的制約作用。
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路徑迥異于西歐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工業化社會的“第一次大轉變”,這一點學界基本上沒有疑問了。那么,它是否又與孫立平所提示的“上世紀后期開始的蘇聯、東歐等國社會變革的第二次大轉變”〔6〕有相同之處呢?在向工業化、城市化的社會轉變中,蘇聯、東歐結構轉型的初始條件與中國更為接近,比如都曾存在二元社會結構下的農民戶籍制度等身份規定,在城市化遷移進程中,蘇東農民也一度存在等級化的身份限制措施,但蘇東農民仍然比較順利地轉化為城市市民,沒有出現中國農民在城市化遷移中的等級化身份現象,更沒有“農民工第二代”這種中國特色的現象。蘇東等國隨遷農民子女后來都非常順利地接受了城市教育,轉化為城市市民及中產階級。在中國,對于身份的繼承和因襲這一等級社會文化是如何延續下來并影響到社會分層的?這應是分析當下中國社會結構變遷與分層機理的理論切入點,中國社會的分層理論和轉型研究在西方階級、階層分層范式外應拿出符合本土邏輯的解釋框架。對此筆者認為,當下社會分層存在二個層面的問題,一是身份的等級分層與階級分層相混合的分層模式與機制,①詳見下文的文化分層模式圖二是精英循環與階層固化不平衡下產生的區隔化教育體系和身份化代際流動機制?!?〕這是兩個影響當代中國社會分層模式的主要本土性因素。以往的分層研究對此雖也有涉及,但并沒有將其上升到對社會結構演變過程中文化分層作用的關注,一些分層研究忽略了等級的文化的傳統因素對分層模式的影響??墒?,在諸如收入的、職業的變量解釋下,分層的文化因素對該社會中的階級繼承法則與代際流動方式依然在頑強地發揮作用。居于優勢地位的社會群體,利用何種規則來進行階層內固,又利用何種屏蔽機制對其他群體進行社會封閉,原有的社會階級 (層)秩序如何一代代地傳遞下去,既有相似的手段,也存在不同文化背景??傊绾握J識當代中國社會?如何剖析當代中國社會結構的變化及分層機制?既是社會學界較為熱烈的話題,也是轉型研究比較集中的焦點。簡單地講,有三種力量參與其中,一是市場 (資本)的力量,二是計劃 (再分配)的力量,三是傳統 (等級的、文化的)力量。階級和階層的分析框架已相對成熟,即國家再分配力量和市場能力因素是怎樣影響社會資源分配關系、推動著整個社會分層與轉型的,這一取向多采用西方分層范式下的理論預設作為解釋框架,它忽視了傳統因素中等級觀念的影響,忽略了教育獲得這一文化資本是如何在當代社會分層與流動中發揮作用的。本文旨在探討中國社會結構變遷過程中的傳統 (等級的、文化的)因素在社會分層機制與代際流動中的作用。
托克威爾在《論美國的民主》開篇就提出美國文化與其身份規則的深層關系,“隨著我研究美國社會的逐步深入,我愈發認為身份平等是一件根本大事,而所有的個別事物則好像是由它產生的”。〔8〕中國傳統文化下的等級觀又是如何表達和界定人的地位意識和身份規則的呢?身份規則受制于文化深層觀念的約束,是人們在長期生活實踐中形成的思維路向和行為傾向,也即登斯所說的具有深層特性的規則,是那些日常活動過程中不斷被運用的程式化的東西。中國文化情景下的身份意識和地位意識,不同于西方社會以自由、平等為價值觀的社會結構秩序,很多學者對此都有論述,例如閻云翔指出,現代中國社會分層延續了一種縱向上的等級體制。李強指出,中國歷來是個十分重視身份的社會,身份、等級是很森嚴的,在官民身份上,在官員等級層次上,都有很明顯的表現。費孝通先生更直截了當地說,“在我們的社會結構中總是分有尊卑的”?!?〕他用“差序格局”概念來概括中國傳統社會分層秩序的特點,并與西方社會“團體格局”下的分層秩序進行對比。而探求中西方社會結構不同格局下的道德體系,“決不能離開其宗教觀念”〔10〕。由此可以發現,中國傳統文化浸潤下的等級的身份規則有自己獨特的一面,通觀而論,它與西方中世紀基于契約秩序的等級社會不同,與日本二元分離式的等級社會也很不一樣,同時,也不同于基于神明差異的印度種姓制。譬如種姓制秩序實際來自于印度教神明體系中的差別等級序列,與其獨特的宗教文化印度教關系密切,每一個社會集團在特定階梯序列中各自占有自己的位置,而劃分階梯序列的抽象標準則是印度教中潔與不潔的觀念,這是印度種姓等級的理念基礎,區分種姓高低的任何具體規則實際都是為區分種姓之間的潔凈與不潔這個抽象原則而設立的。馬歇爾認為,“它植根于印度人的宇宙觀本質中,像因果報應學說所宣稱的,一個人的今生狀況是其前生行為的結果,因此,種姓地位的高低是對其前世行為的獎賞或懲罰”?!?1〕作為日本文化結構的幕藩制等級觀則另具規則,幕藩制下的社會組織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層,但它與中國的士農工商階層大不相同。從十五世紀開始,這四個等級就界限分明,職業世襲,一個人一生都不能改變它。士屬于統治者階層,農、工、商是日本社會的生產者,橫向之間不發生流動。日本身份等級的另一主要特點是政治與經濟分離,權力與財富分離,聲譽和市場地位分離,即貧者身份高,富者身份低,各等級都有屬于自己階層的經濟資源和社會空間,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它禁止了武士、商人和地主潛在聯盟的可能,從而也杜絕了中國社會那種獲得權力之后又謀取財富和聲譽的做法,所以,日本沒有發生過中國式的改朝換代。此外,還有不少身份的、特權和權利的等級規則值得人們花費時間去比較,比如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等級制,俄國近代的村社制,唐宋明清的良賤制,美國與南非的種族隔離體系以及當代中國的城鄉戶籍制度。它們的相同之處是具有一種限制身份、區分等級的法律規定或習慣法約束,該規定又與本國的宗教、文化與身份觀念密切相關。身份規則也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變遷,如中國在計劃體制下不允許農民自由流動,而市場體制下作為勞動力則允許其遷徙,但仍需保留舊有戶籍,作為規制身份和界定其利益的符碼,這與俄國村社制下的遷徙證制度有些類似。再如南非在1994年廢除種族隔離制之后,身份區隔的制度性規定已然廢棄,但隱蔽性的階層區隔還依然存在,這又有些類似于美國戰后的種族歧視體系,雖然沒有制度性規定,但身份歧視依舊表現在教育屏蔽、居住隔離等方面。不同文化下的身份等級觀一方面存在著外來文化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本土文化的氤氳,一國宗教精神之不同也會導致國民等級意識與觀念的差別。相比印度、日本、近代俄國的等級觀念,中國的等級觀念及身份建構規則雖然沒有那么僵硬,但它在關于身份的表達上還是帶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印記。
首先,中國傳統社會中古以后僅存一種比較松散的“等級制”,即士農工商的職業等級序列。這個等級序列,大致只是一種職業分類,四民分業。雖然職籍也會作為區分身份等級的憑證,但各層級間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封閉性限制。被后人詬病的特權戶、民戶和賤戶等身份類別,僅在宋朝比較典型,宋以后身份戶籍就開始向職業戶籍轉變了。雖然等級身份可以世襲,但這種世襲又是建立在依能力競爭的人才考試制度下。這是中國傳統社會分層結構比較開放的一個優點,即身份等級和人才選拔機制同時存在,或者說,不平等的身份結構沒有影響到社會精英的篩選機制。士的身份和地位比之農、工、商要高,屬于精英群體,這一地位群體通過科舉實現了與權力的結合。只要付出努力,理論上講,任何人都可以憑個人競爭躍遷到精英階層 (賤民除外)。所謂朝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處于四民等級中的社會成員的個體身份大體是可變的。所以,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下的身份等級具有一定的彈性,它不存在像歐洲、印度或日本那樣嚴重的世襲成分。在封建朝代,居民還有一個戶籍身份,這個身份也是分等級的,政府編戶也是按照身份等級來進行,它經常又與封建宗法關系互為表里,帶有某種程度的世襲因素和限制自由流動的規定,但其主要功能是為加強民眾的賦稅義務。這一身份屬籍隨時代的發展也逐漸向平等化趨勢靠攏,具有國家正式戶籍身份的考生均可以參加科舉考試。
其次,中國文化在富有彈性的等級制上又創造出通過考試來提升身份的流動機制,使得中國的等級身份進一步稀釋和淡化。公平、公正、公開是非?,F代的理念,而科舉制度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就在實踐著這些原則和精神了。事實上,這里蘊含著中國文化對等級和身份的理解。“在日本授給世襲貴族和封建領主的官位,在中國是授給那些經過科舉考試合格的行政官員的,日本在一開始就未能復制中國那種無等級的社會組織”。〔12〕根據費孝通的研究,傳統社會的科舉流動率是相當高的,約有13%的貢生、舉人和進士出身于五代之內沒有功名的家庭?!?3〕而在參加考試的考生中,來自城鄉的考生被錄取的機會差別不大。所以,只要有讀書條件,耕讀之家大都會往科舉的道路上走?!?4〕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對西周以后的宗法血緣等級制以及漢魏以后變味的九品官人制,起到了一種維持精英流動與結構變動相對平衡的作用。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教育與考試制度將禮治秩序轉化為對個人素質和能力主義的追求,它切斷了代際流動上的世襲基因,發揮了扁平化分層的社會功能。如果站在西方或印度社會的文化模式看,這種不同于血統分層、因果分層和種族分層的流動模式,的確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分層模式。尤其進入近代以后,中國的社會中沒有發現公民,沒有西方意義上的身份平等意識,也沒有支撐這種意識的制度文化和開放性的社會空間,這個社會的分層機制很容易給預設了西方意義“平等”觀念的人們以迷惑之感。然而,中國文化對“平等”有著自己的理解,其秘訣就在于中國人很早就進入一個以考試來安排精英流動的社會。按照孫立平的說法就是, “科舉第一次撇開了血緣、門第、出身、家世等先賦因素,而將學問這種成就取向的因素作為向上流動的標準”。〔15〕這成為中國精英權力地位和身份獲得的不二路徑,也是中國等級制的內涵,科名即身份。新中國的戶籍制度和干部制度對身份的界定和劃分,也沒有違背這一傳統文化的深層共識,對子代憑考試脫離農民或工人身份網開一面,城市工人通過大專班或自學考試也可以獲得干部身份,生活在這個文化環境中的人們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最后,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下的等級體系還是一種以文化分層為內在依據的分層模式。從文化的角度來看等級分層,是韋伯在其宗教社會學中開創的方法,他在對印度社會結構進行分析時,就是從文化的視角來剖析種姓制度,而反對將其看作印度生產關系和財產關系的體系。儒家傳統觀念也是從文化角度來看待社會等級秩序的,在儒家文化觀念中,社會秩序和地位群體不是建立在世襲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道德的修為上,而德行只有通過教育和修身才能養成。四夷習得了禮儀教化,就意味著成為文明人,而小人、野人、鄉民通過了科舉考試,就會成為君子。學而優則仕,人皆可為堯舜。士農工商是一種表面的劃分,中國傳統里對社會等級的劃分方式,是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區別,勞心與勞力的劃分比血統世襲觀念要深刻得多。居于中國政治和社會結構中心地位的是科舉仕途,科舉選才與考試流動實關乎中國上千年來個人命運、家族興衰和社會流動的重要通道。君子是勞心者,負責統治和教化百姓,進而建立理想的社會秩序,這就是儒家眼里貴賤有等、尊卑有別的等級結構。這套社會身份的基本構成原則,與種姓等級按潔凈與不潔的劃分不同,儒家把等級劃分為兩大類,一類屬于勞心者身份,聲譽地位都高于勞力者,一類屬于勞力者身份,地位身份位處被治理階層。從孔子的“君子謀道不謀食”,到孟子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儒家文化總是把君子、賢者、圣人、大人、士等與勞心者同列,而把勞力者與野人、小人、無教化者歸于一類。在儒家的眼里,社會再沒有比這更為恰當的劃分方式了,人的社會身份就是科舉考試這一儀式下文化分層的縮影。該觀念甚至影響到了亞洲很多國家,大陸與臺灣政治制度不同,但二者都是憑籍嚴格的高考制度來進行社會精英身份的初始界定。
勞心者與勞力者在空間上也大體存在一個等級的劃分。在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二個中國,一個是農村中為數極多從事農業的農民社會,另一個是城市和市鎮的比較流動的上層,那里住著地主、文人、商人和官吏”?!?6〕城市和農村,除了地域的差別,更深層的區別還是表現在文化上。人類學家在研究中國這樣的復雜社會時,特別提到應注意復雜社會中的鄉民 (社會)與紳士 (社會)、農村與城市、大傳統與小傳統的區別 (Redfield,1956)。小傳統是指鄉民社會中以農民為對象的文化圈子,大傳統則是指以都市為中心、以士大夫為載體的上層文化圈子。從文化分層的視角看,也可以把地域的城鄉區隔視為考試社會的分層規則在地理空間上的投影,這一投影即使在今天也依然在城鄉二元結構中體現出來。戈德索普曾說,那種歷史形成的、表現普遍信仰和價值觀以及國家制度上的獨特文化因素,會不顧經濟形態和技術革新的影響,持續地在社會分層和階層流動中發生作用?!?7〕可見,傳統結構中的文化分層機制對近代中國社會變遷路徑依舊在發生著深刻的影響。在筆者看來,諸多因素中,對中國歷史發生持續性影響的就是教育分流這個核心環節。憑個人能力進行競爭進而獲取社會地位,這雖然是一種現代理念,但也產生一個副產品,具體而言,歐洲、印度、日本都曾存在嚴重的血緣世襲和職業世襲的等級制,卻沒有發生中國那種每隔百余年社會結構就徹底顛覆一次的精英大循環。在中國,在等級身份并無嚴重世襲的情況下,王朝定期崩潰總是如約而至,這大概已不是土地兼并所能解釋的了。歷史上,幾乎每一朝代在經過七八代人的代際更替之后,選拔人才的精英流動機制就會發出龔自珍所呼喊的“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警示。底層精英一旦脫序于制度性的考試選拔機制,“山中之民將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的時日也就臨近了。此時的科舉選士很像布迪厄所論述的,教育已演化為社會階層再生產的環節,而考試則成為頂層集團進行社會排他的隱蔽機制。對一個講究以公平競考為訴求的社會和民族來說,最為重要的事項莫過于教育機會和選拔機制的公正平等了。這正是本文思考的重心,伴隨教育分層和考試體系的封閉性而產生的底層精英對社會格局的顛覆性更替這一持續性歷史現象,在近現代社會結構變遷中依然在發揮作用嗎?當代中國社會是否蘊含著因教育屏蔽而出現的階層固化現象?社會結構是否存在導致精英更替的文化分層機制?
依循文化分層,中國傳統社會當劃分為勞心與勞力二個等級,士農工商四種職業身份。它們在社會體系中各占據什么樣的位置,具有怎樣的關系模式呢?概括地講,傳統社會下的階級關系就是以文化資本統御經濟資源、組織資源進而將這些資源與權力、聲望等符號資本密切結合的結構類型?,F以杜蒙的《階序人》為例,進一步闡述這一分層體系下的階級 (層)間關系。杜蒙說,“階序關系是一個整體與其中一個要素的關系,該要素屬于那個整體,因此在多重統一的意義上與那個整體同質或同等,該要素同時又和那個整體有別或與之相對,即把對反含括在內。而平等主義心靈無法關照到一個以上的層次”?!?8〕他用圖表表示這種對反和多重統一的關系,圖中A和B是一種彼此互不或對反的關系,而Y這個小長方形則含在X里面,Y屬于X,同時又與之有別,這是印度文化的等級關系模式。

中國的勞心者與勞力者是一種什么樣的等級關系呢?儒家雖然鄙視體力勞動者,勞力者的身份、地位均不如勞心者,且這個傳統一直沿襲到今天,但傳統文化對地位群體功能的劃分,不是金字塔或A與B的相對關系,它對等級的理解蘊含著儒家對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的構建原則。孟子說“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宋代的朱熹將其詮釋為“君子無小人則饑,小人無君子則亂”。勞心與勞力雖然相對,卻又相互依存,勞心者離不開勞力者,勞力者也離不開勞心者,二者構成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孟子又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勞心與勞力的關系也不是種姓化的等級關系,而是在一定的情況下彼此依存與相互轉換的關系。只要精于學問,勤于德行,任何人都能成為君子,而沒有科名的人只好作販夫走卒。勞心與勞力的關系好似道家太極圖,俯陰而抱陽,彼此依存,相互轉化。中國的等級觀以儒家文化為核心,構筑了一套貴賤有等、尊卑有別的身份結構,同時,通過考試這一制度文化打通了各層級間的流動。這一傳統社會的等級構成模式,在歷史長河里沒有隨著社會經濟關系或技術變革發生實質性的變化,它深深地嵌入在城鄉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之中,向上流動的途徑始終是教育和考試,這就是中國文化深層結構中關于身份地位的建構規則。當代社會中,那些沒有跳過龍門的農村戶籍學生,也會認同他所承襲的父輩身份。而作為成人高考的體系設計,由于考取后不改變戶籍身份,一直以來,在農村中沒有什么市場。同樣,一份全國性的調查顯示,即使能找到工作,也只有4%的城市家長愿意孩子去讀職高或技校,原因也在于學生畢業后依然處于勞力者階層。
因為等級原則的文化理念不同,中國的士農工商階層與日本的士農工商階層完全不是一回事,中國的考試制度和教育制度與西方的考試制度、教育制度也不可同日而語。正是在這一點上,傳統中國的分層體系顯露了它隱藏在科舉制外表下真實的一面,那就是對勞心者與勞力者文化身份的區分。在古代,勞心者是以中舉進入士大夫階級為標準,現代精英則是以考上大學進入干部系列為依據。這是中國社會里真實的分層世界,教育與學歷是區分身份的符碼。無獨有偶,新韋伯主義也向來注重社會分層的文化模式和生活方式取向研究,其代表人物戈德索普把體力勞動者與非體力勞動者的劃分作為最基本的等級區別,梅塞爾(Meisel)認為,社會存在二大階層:精英階層和非精英階層,〔19〕賴特也認為,在研究個人社會地位獲得背景時,不能簡單地依賴布勞—鄧肯地位獲得模型中的職業分類,而應考慮在地位獲得中一些經濟的和生活的因素。這種簡單的兩級分層模式在解釋現代社會結構時顯然是比較粗糙的,但如果是為了說明一個特定社會的分層與流動機制,那么,這種注重文化取向或按生活方式的分類法,倒可以為分析該社會的文化群體及其階層流動提供一個恰當的視角。而戈德索普的研究重心正是社會流動,所以,在對導致社會結構變遷的階層流動機制進行闡釋時,按文化類型將社會階層劃分為勞心者和勞力者二個等級是行得通的,也是具有中國問題意識的。在這里,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劃分不是依其職業身份,而是取其等級的文化屬性。那些通過教化和考試進入士大夫圈子的群體,我們可以稱它為勞心者,而未通過教化和考試,滯留于民間文化及信仰體系的鄉民,則可以稱之為勞力者。它投射在社會空間上,恰又與農村與城市、邊緣村落文化與都市中心文化相疊合,這個投影就是一種文化分層視角下的空間分形。
這種以文化屬性為標準建構起來的社會分層模式圖,勞力者跨向勞心者的上升途徑具有什么特點呢?“十年寒窗無人知,一朝登科天下聞”,以教育和考試作為精英選拔機制和篩選機制的最大特點就是突發性和躍遷性,考試中的,不僅擺脫了低級別身份,還可跨越數個階層的橫阻,躍遷到較高文化等級的精英集團。這在社會學上屬于典型的長距離向上社會流動,也是傳統中國社會分層模式和流動機制的一個顯著特點,即中國社會的流動機理不是逐級向上漸進跨越的,而是通過長距離躍遷式上升激活社會等級體系。根據費孝通對清朝915份參加科舉考試的朱墨卷分析,鄉居農村的考生錄取率約占44%,〔20〕農村孩子只要有適當學習條件,就可以一試進入最上層,成功機會與城市考生相比絲毫不差。另據何炳棣對明清兩代12226名進士的家庭背景考察,三代內無功名的平民家庭考生錄取率占到42.3%,〔21〕可見,跳躍式的社會上升渠道是比較暢通的。正是這樣一種流動機制,為出身寒門的農家子弟提供了個人乃至家族向上流動的方向和動力,這也是傳統社會通過人才競爭維持社會結構動態平衡的治理方略。民國以降,政黨政治成為選拔精英的一種主要方式,但也融合了考試文化的因子,考試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沒有遭到質疑或顛覆,以考試來選拔精英的流動渠道一直是通行的,國民黨還設置了考試院。新中國在計劃體制時期的戶籍制度雖有嚴苛的身份制特征和濃烈的世襲意味,但戶籍設置也沒有封殺通過考試向上流動的躍升通道。農村戶籍學生一旦考試成功,不僅可以變更為城市戶籍身份,還成為吃國糧的干部,進入國家干部序列。越是處于底層文化的群體,越對科舉功名具有拼力一搏的押寶式沖動,所謂富不過三代,窮不過三代。這種代際間的劇烈變動充盈了中國社會的流動性,使傳統社會具有開放性的一面。不過,普通百姓要想走科舉入仕之路,常會受到廟堂文化的壓制,總要先脫離民間底層文化,努力習得上層文化的精義,才能有所獲得。所以,只要不是改朝換代,原有的以等級再生產為主要特征的階層關系模式就會在代際間延續下來。一般地說,在每一朝代的前期,繼承性與流動性會處于相對平衡狀態,而到后期,則是繼承性大于流動性,社會結構漸趨于階層封閉狀態。這一大體趨勢在何炳棣的統計中也得到檢驗,晚清1859~1895年間,社會下層的科舉流動率大大低于清代平均水平,越是下層越難以往上流動。這種趨勢的固化,往往預示著拉開了新一輪精英大循環的序幕。有意思的是,1895年后,社會中上層的流動率急速下降,而下層的科舉流動率大幅升高,竟然遠超清代的平均值19.1%,達到令人驚異的31.4%?!?2〕這又該如何解釋呢?筆者發現,蘇聯末期曾發生過與清末階層變動類似的較高的跨階層向上流動率,而這個跨階層向上流動率與社會結構的變遷方式似乎存在著一定的相關關系①應綜合代際流動率、結構流動率、交換流動率、上向流動率、下向流動率、開放性系數等多項數據判斷。用數量指標來判定社會變遷的路向具有極大局限性,在此僅提示一種不同于階級階層視角的分析思路。。這個數值 (可取交換流動率)當然不能太小,如果持續低于15%,尤其至10%以下,這個社會極可能會出現因階層封閉而引發的暴力式代際流動。而當一個社會的向上流動率高到一定數值時,同樣會造成社會結構和世代關系的緊張,年輕一代常開發出新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形態。如果該數值持續高于25%,尤其高于30%時,或將預示著該社會進入了一個急劇動蕩的大轉型時期。而清末和蘇聯末期的變革方式恰好就屬于社會形態和制度體系的大轉型,不過與暴力轉型不同,較高向上流動率引起的社會轉型多是以低暴力或平和的方式發生。
如何從文化分層的視角來認識當代中國社會結構?是什么因素形塑了、區隔了、標識了中國社會的諸階級品性?以往我們審視近現代中國社會變遷時,多取向階級與階層的分層范式,其理路就是進行經濟的、政治的階級 (層)分析,而忽略了等級的文化的分層機制。如果從社會精英更替以及階層再生產來看,變遷軌跡仍屬有跡可尋:每當勞心者階級出現階層封閉或階層排他狀態,造成上層自循環及下層自循環現象時,社會結構就會凝固,相反亦是。曾有學者從精英循環角度對民初國民黨與共產黨由合作演變為對抗的機理進行研究,發現早期國民黨員多屬留學精英,辛亥后進入頂層執政集團,而早期共產黨員為一般學生,無緣進入權力中心,加之國民黨排斥底層工農的向上流動,結果近代社會變遷邏輯最后演變為一場武器的批判?!?3〕國民黨遷臺之后,依然不吸取教訓,繼續維持代際流動的階層自循環,致使臺灣中下層精英沒有制度性渠道進入權力階層,最終導致一場社會及政治生態的大轉型、大變革。新中國成立后,國家集中資源進行再分配,上層精英集團借鑒蘇東模式,注重吸收工農階層進入政權體系,向工農提供更多的教育機會和大學名額,據李春玲研究,1953年工農出身大學生比例為28%,1958年上升到55%,1965年更高達71%?!?4〕階層開放性和流動性增強,對穩固政權起了作用,這是與西方市場經濟不同的以政治身份來區分階級 (層)關系的分層模式與流動方式。改革開放后,國家注重經濟發展和工業效率,分層模式與流動機制也有所變化,精英子代的自循環比例上升,體力勞動者的子代輟學率升高,城鄉教育差距急劇拉大,社會階層的開放性趨弱。據調查,1980年代,農民子女考入北京大學的比例在30%左右,2000年后,農村戶籍新生比例已降至10~15%,農村男生比例更降至10%,而干部出身的新生比例1990年代穩定在50%以上,1998年更達到69.4%。〔25〕在一個短暫的代際流動率上升之后,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的基本趨勢又回到了中國固有的階層再生產和代際更替模式上去?!霸?(再分配體制)轉型過程中,對經濟資本的掌握,只能使行動者處于社會等級的中間位置”?!?6〕而文化資本則作為權力、聲望和地位獲得的深層要素,回歸分層模式的中心地帶。再分配體制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對社會階級 (層)關系變化的規律及理論探討,中外學者如帕金、吉登斯、倪志偉、林南、魏昂德、塞勒尼、邊燕杰、李路路等都有觀點呈現。根據李路路的觀點,只要一個社會沒有發生革命性質的激進式變遷,這個社會的分層模式與流動機制終歸會被社會不平等體系中的集團,特別是那些具有壟斷位置和社會優勢的集團,基于維護、擴大、延續自己地位和利益的需要,會使用各種方式保持自身的社會位置并在代際間傳遞下去,從而表現出一種頑固的階層封閉傾向?!?7〕從上述歷史經驗及理論論述中看出,在從資源初始均分到資源再集聚的過程中,當代社會分層模式與代際流動機制存在著等級分層與階級 (層)分層相混合的特點。
所以,本文從文化分層的視角對當代中國社會結構進行首先是等級的分類,并考慮計劃體制下政治分層 (身份變量)與市場體制下經濟分層 (收入變量)的影響,將當代社會結構劃分為三重變量下的混合分層模式與階層流動圖。把不平等分析從對財產權以及權力的關注轉移到對精英再生產機制起重要作用的教育區隔體系及其背后的等級規則上。這里所指的等級,是在一個比較寬泛的文化意義上使用的,當某一個階級的權利和特權達到法律確認的程度時,這個階級就是一個等級,比如計劃時期的農民相對于市民就是一個等級階層。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劃分雖沒有一個明確的法律邊界,但生活在該文化系統里的人可以根據地位條件和資源占有狀況對勞心者與勞力者做出區分。在這里,我把勞心者階級大致定義為通過國家考試擁有主流文化資本并兼有治理權力的精英集團。勞心者階級與布迪厄文化資本概念中作為資本的文化支配集團概念相差不大,按照布迪厄的認識,文化是確定階級差異的重要資本,在階級的區隔中起到維持社會地位和進行社會排斥的作用。而中國傳統的等級觀由于極為推崇以文明教化和考試能力來劃分社會階級體系,無形中蘊含了樸素的文化分層思想,竟暗合了現代社會分層理論的“文化轉向”思潮,其核心便是從文化的視角理解社會的階級秩序和地位群體之形成,這一視角關注的主要變量是教育程度、階級慣習以及文化品味等非經濟因素,而當代社會分層與階層流動首先分析的就是這個文化的等級的分層關系。這樣可以使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在中國,文化資本是如何與權力進而與資本本身進行整合,這樣一種中國社會特有的階級分化與社會流動方式。下面是一個按市場、再分配和等級的文化資本三重變量建構起來的中國社會分層模式圖:

在上圖分層模式中,市場的、再分配的和文化資本的三重變量在分層要素中混合發揮著結構化機制的功能,三種因素交互起作用,把中國社會劃分為兩大文化等級,即勞心者階級和勞力者階級。然后在計劃的、市場的制度因素作用下,勞力者階級又分為五個亞文化階層,這五個階層主要是依據獲得優勢教育機會和通過考試進入勞心者階級的上升能力而分類的。以該圖中的底層市民階層與新移民階層為例,新移民階層①本文中新移民指擁有城市戶籍的外地遷移人員,城市農民工指擁有農村戶籍的外地遷移人員。的市場能力一般會高于底層市民,如果單純以職業和收入來衡量,底層市民位于CC'之下,新移民階層位于CC'之上。不過從教育機會獲得和子代流動的文化資本因素考量,二個階層又各有優劣勢存在,一方面,新移民家庭教育背景以及文化資本一般較底層市民家庭為強,另一方面,新移民子代由于受制于戶籍身份BB'的限制,其子代的入學資格和流動狀況一般較底層市民子代為弱。所以,新移民的經濟分層雖然位于CC'之上,但其文化分層位于BB'之下,而底層市民的文化分層卻位于BB'之上。再以該圖式中農民工階層為例,農民工階層總體來說是市場體制下具有市場能力的地位群體,他們從農村遷移城市務工經商,從收入分層上看已經遠高于農村務農的農民。二億多農民工子女如果能夠享受到公平的城市教育資源,那么,即使按照智商的正態分布規律來估算,也會對城市其他階層子女的升學流動帶來極大沖擊。在遷移城市、收入增加的背景下,如果父母稍具文化水準,這個階層的子代流動率將會大大升高。但實際上,農民工第二代在社會結構的流動階梯上大部分沉淀下來,這說明不能簡單地用一種分層變量來分析其流動路徑,而需要使用三種變量綜合分析。因此,受制于身份規定、收入水平、家庭背景以及區隔化的教育政策、考試制度等多重因素,每個人擁有總體資本的大小,以及在具體條件下掌握適當的資本類型和形態的能力,會直接影響到他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的資源占有和流動方式。
該圖式中,以AA'作為文化分層的等級劃分標準,位于頂層的是勞心者階級。勞心處上、勞力處下,“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在一些分層描述中,人們一般稱其為“精英階層”、“管理者階層”、“權力階層”、“國家干部”等,都沒有形象地刻畫出這個階級的文化特性,也無以對該階級之由來——一定教育序列下的代際流動——做出清楚描述。居于AA'下方的所有其他階層是與勞心者相對的勞力者階級。與其他分層方式稍有不同,這一分類方式把資本所有者和因教育而上升的專業技術階層剔除在勞心者之外,并與其他職業階層一起劃歸到勞力者階層中去,這是否妥當?筆者認為,如果僅僅為了凸顯等級分層下精英與大眾的文化對立,將此二者統劃歸勞心者階級并無不妥,尤其在行政精英、專業技術精英和資本精英已經結成聯盟的今天,他們的子代有更多的機會享受優勢教育而可以在幾個亞階層間自由地轉化。但是,這種激進的認識尚難以體會文化資本再生產的精妙之處。如果優勢階層憑借國家力量在社會地位等級與精英教育序列之間進行簡單的目標設定,那教育排斥作為一種社會地位的最佳維護技術也就降低了其價值。優勢階層要順利地把階層的集體性排斥轉化為個體性的教育排斥,就需要通過個體的考試能力這個中介環節才能實現。而只有那些很好地利用階層或地位優勢的個體,在學習中更有效率地掌握考試所檢驗的知識與能力的子代,才能在考試中體現出階層或家庭背景優勢。所以,在文化分層的等級結構圖式中,任何一個階層其子代如要實現上升流動或地位維持,就需要在一種形式公平的考試中來實現這一流動。統計表明,1990年代國家干部的世襲率約為33%左右,〔28〕這個比例尚在適可之間。正是考試這一外表公平的形式設計,才會使得部分處于勞力階層的子代能夠通過努力取得躍遷性流動的機會。而優勢階層的子代,如果不能通過這個考試,同樣無法流動到勞心者隊伍中去。為此,筆者決定把資本所有者和專業技術階層一并歸入幾個勞力者階層中去。當然,與其他勞力階層相比,這二個階層的子代因為享受更多優勢教育而具有更高的向上流動率。
圖中BB'是以戶籍區隔為標準的身份分層,在計劃體制時期,它是一條與經濟分層的CC'相重合的水平線,表示身份不平等與經濟不平等的統一性。在市場經濟下,隨著市場多元化和不同經濟形式的分化,經濟分層與戶籍分層發生了扭轉和偏離,其中一部分低等級戶籍身份群體進入高等級戶籍身份群體收入序列。如韋伯所評價的,市場的興起會嚴重侵蝕社會等級秩序,戶籍線的傾斜預示社會隔離和身份等級出現越來越弱化的趨勢。隨著戶籍線BB'的斜率逐漸抬高,以出身、家庭、戶口、出生地、族群等先賦因素為指標的分層體系漸趨式微,而以收入、職業等后致因素為指標的分層體系日趨增強,表現為有數條與CC'平行的水平線,將社會階層按收入標準劃分為上、中、下不等的數個職業集團。當BB'與CC'接近垂直時,以階級分層為依據的身份制就會壽終正寢,城鄉二無身份群體將會演化為平等理論和規范市場體系下的階層分層模式。憑心而論,中國文化發明出以考試的方式來區隔社會人群,勞心者位上,勞力者在下,是一種既公平卻也充滿內在張力的分層結構。上層為了保持自己的優勢地位和代際更替,就會將自己的階層文化訴諸為社會的支配文化,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于社會之上,這樣在代際傳承中才會占有先機。而位于底層的平民文化、農村文化則處于被壓抑狀態,發展為與精英文化對抗和沖突的亞文化。從社會心理來看,越是注重考試的社會,越在意身份分層,這其實是一種階層區隔策略,借此而行教育排斥。古代在皇帝登基時,秩序重建時,往往會打破三年一考的定規,增添臨時科考。清王朝入關,南方不定,遂行大考,天下即安。新時期也曾發生領導人首先恢復高考以凝聚改革共識、安定社會秩序的措施。近年來社會底層怨氣加大,管理部門明顯增加了資格考試次數和不斷發放各種證書的行為,道理亦然??荚嚲哂袕浐峡p隙、修復維持的功能。位于上層的勞心者階級具有一種地位傳遞的危機感,這個危機感來自于任何其他階層的子代,其進入頂層的概率和機會因為公平考試而大大增加了。因此,優勢階層對自己地位的維護和延續日益表現在對教育資源和考試資格的控制上,他們要盡可能憑籍掌握國家教育政策的機會,制定傾向于本階層子女的教育分流措施。
等級的、文化的分層模式與階級階層因素多重交織,構成中國社會分層模式的內在機制,呈現出中國社會結構在基本橫剖面上各階層地位分布的總體狀況。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個等級化的社會構成即階層不平等在代際間也就是縱向上是如何延續和傳遞的?這是揭示中國社會結構變遷與分層機制的另一重要層面。根據FJH假設及相關研究,不同國家的流動率雖有所不同,但代際間的社會繼承模式基本相似,父代的不平等程度越高,子代的不平等機會也越大,所以,社會流動模式的主要特征表現在家庭地位的代際傳遞上。當然也有例外,如托爾切 (Torche,2005)發現,在不平等程度很高的智利,其社會流動率比西方一些不平等程度較低的國家還要高。〔29〕那么,在社會結構等級化分層模式下,中國的代際流動狀況又如何呢?不管是在計劃體制下還是向市場化轉型過程中,大量有關中國社會流動的研究都揭示了不平等的階層地位也具有很強的繼承性,總體上呈現出結構變遷的再生產特征 (李路路,2003;李春玲,1997;許欣欣,2000;劉精明,1999;孫立平,李強,1998),李路路的研究指出,“階層關系再生產特征最為完全的,是權力優勢階層和專業技術階層對工人、農民階層潛在的排斥關系”,〔30〕反映出在階級階層分化中,跨階層代際流動存在日益增強的封閉性。這些研究大都運用比較成熟的社會流動理論及模型,進行大樣本抽樣和定量分析,以檢驗社會結構的不平等程度及其分層機制下代際流動的開放度與封閉度。不過也可以換一種方法,將分析的觸角直接訴諸不平等或等級化的代際傳遞機制上,因為統計檢驗并不能代替結構與機制的分析。本文最后的分析即聚焦于等級的、文化的分層模式下,中國社會結構分層機制表現于代際流動上的突出特征是什么?
首先,現代社會造成結構分化的代際流動機制主要通過教育這一環節傳遞。中外社會學家均證實,教育分層與一定社會階級階層結構之間呈現明顯的對應性,該特點甚至超過了不同社會體制和工業化水平,教育已成為一種重要的地位獲得機制。這證實了布迪厄的觀點,權力和地位是借助文化資本 (其中學校教育是主要內容)這一媒介因素而間接實現的。一個人上什么樣的中學,對他后來的經歷、成就和社會地位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在英國,“進入私立中學不僅為中產階級所青睞,而且也是保持和獲取社會地位的主要機制,是進入社會精英階層的門檻”?!?1〕在中國,“高中階段的學習成績至關重要,初中升高中事實上成了整個教育分流過程的關鍵環節”?!?2〕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項調查發現,農民子女與工人、黨政干部、企業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子女進入高校的機會之比為1∶2.5∶17.8∶12.8∶9.4,進入重點高校機會之比為是1∶4∶31.7∶22.6∶17.4,低階層子女在高等學歷階段的優勢基本消失?!?3〕聯系到中國社會科舉取士的歷史傳統,我們幾乎可以推論,把社會地位群體分割為不同社會等級的,主要不是資源占有和市場轉型,而是既促進了社會流動又再生產這種流動本身的不平等的教育考試體系。這似乎有些絕對,但根據鄧中、雷特曼、周雪光等人研究,中國的教育政策較東歐等國的教育政策要嚴格得多?!?4〕另一項對本世紀初代際職業流動的調查顯示,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職員、商業人員、工人、服務性人員六種職業的流入流出指數均小于1,平均值為0.87,〔35〕意味著整個社會代際職業的繼承性十分明顯,而流動性則相對較低,向市場轉型帶來的彈性和開放性有固化的趨勢。這反映了政府通過掌控教育政策來引導社會流動的力度要高于其他國家,也顯示出文化教育資源比經濟資源似乎更能影響子代流動。當代代際流動路徑與傳統社會相比其實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變化,直趨堂奧的要訣仍是先行獲得文化資本,然后學而優則仕,進入權力精英階層,隨之也擁有了符號資本,而符號資本可隨時兌現為經濟資本,實現文化資本、政治資本、經濟資本和象征資本的匯合,這才是中國社會千年未易的精英流動路線圖。
其次,中國社會分層機制在代際流動上的突出特征,表現在國家采取教育分流的方式來實現對代際選拔的宏觀調控,以保障二元社會結構的漸進變遷,表現在國家以教育公共權力的行使者制定有利于優勢階層子代流動的教育分流政策。同時,處于優勢地位的社會集團,也會基于維護和延續地位的需要,使用各種方式將其享受的教育機會和資源無論在實質上還是形式上都與其他階層區隔開來。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教育不平等狀況與等級的階層分化呈現同步性演進,教育體系日益成為身份區隔和階層封閉的場域,成為不平等結構的再生產之源。這一概括似乎對積極改進弱勢群體教育狀況的教育部門有些不實或冤枉,一般來說,為了防止社會階層固化,現代社會中的國家教育系統都會積極推行教育公平政策,以對各階層競爭所造成的不平等教育體系進行抑強扶弱。但是,“教育不平等的根源,要在階級結構本身之內以及該社會所特有的階級亞文化中去尋找,不平等的教育是植根于使之合法化并使之再生的那種階級結構之中的”。〔36〕政策制定者在目標與執行之間還存在一定距離。從理論上講,有幾個特別的因素驅使國家加強對教育分流的方向與措施進行控制。第一,等級的文化的分層結構使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幾個亞階層在爭奪教育機會和考試資格方面會展開激烈的競爭,這種激烈的競爭在中國漫長歷史發展中已經成為文化傳統的一部分。為不使沖突危及到社會秩序和大局穩定,政府會從結構變遷的程度和方向上去引導和掌控這一競爭,以維持權力傳遞的代際基礎。第二,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對文化分層傳統下的代際流動產生了重要影響。在財產私有的體制下,父輩的優勢資源都是可以傳遞給下一代的,而公有制理論下,精英者的權力優勢和財產優勢是不宜直接傳遞給子代的,所以,只能通過教育這個中間環節的運作才能實現。帕金和吉登斯都注意到,社會主義國家的流動形態比資本主義國家更具有一種躍遷性的特點,有些甚至是跨越整整一個階級的流動?!?7〕該體制下的領導人很早就意識到這種流動特點,所以,他們從來不給子女遺留任何財產性資源,而是把他們送到一零一中學、十一中學、景山學校、哈軍工等單位,后來則是送到英美的頂級學校留學,這已演變為優勢階層進行教育消費的階層品性。第三,工業化現代化的發展,使得大眾教育水平普遍提高,也使得教育體系更趨公平化和平等性,任何一個勞力者階層的子代,只要父輩稍具文化知識和家庭條件,就有可能實現費孝通所描述的從小業主家庭上升到勞心者行列的可能。所以,國家在大規模推行義務教育平等、滿足經濟發展需求的同時,也充分利用教育的分層篩選和流動性功能,把社會結構的變動掌控在社會結構漸進變遷的路徑上,以穩固立國之基——城鄉等級身份的二元管理——的漸進性變革,防止出現階層變動的顛覆性震蕩??赡軙腥嗽u價說,新修改的《義務教育法》充分體現了以人為本和均衡發展的教育公平理念,也切實加強了對弱勢群體擁有平等教育機會的傾斜性保護。筆者在認同此推論的同時,也想指出,從整體性教育政策的制度分析來看,作為制度體系內層的“硬核”——等級化的身份管理和以地域差別為目標的教育政策取向并沒有發生實質性改動。尤其是近幾年,部門推行一些諸如學籍戶籍雙認定、高中新課改、高考自主命題、取消異地“借考”、非戶籍借讀生不得在流入地參加中高考、強化留守子女教育而不是放開這一限制措施等,這種制度選擇在開放基礎性生存教育的同時,卻減少了勞力者子代上升流動至關重要的地位教育的機會。
最后,筆者選取一個影響代際流動的教育分流措施是如何演化為階層再生產的案例作為畫蛇添足的結尾吧。例如,目前數量最為龐大的上升性群體是農民工階層,現有的教育體制對農民工子女在流入地接受教育政策,實際上保護了其生存教育,壓制了其地位教育,這在2003年出臺的“兩為主”(以流入地政府管理為主,以城市公立學校接受為主)政策文本和隨后的新義務教育法中均有清晰的體現。這一政策其實在世紀之交有關農村戶籍學生的“二免一補”、“一費制”和提前實施農村免費義務教育等相關實施中已有政策表示。該系列政策群的核心內容有三:一是進城農民工子女的大多數應回原籍接受義務教育。為吸引學生返鄉,國家財政給予中西部凈流出地區以大量補貼。二是對進城隨遷子女的教育,流入地政府要將其管起來,并建立相應的學籍檔案,以利于中考前學生回鄉和學籍對接。三是隨遷子女教育應以公立學校接收為主,民辦學校為輔。正是由于推行了這一教育分流措施,使得三分之二多的農民工子女為成為農村留守兒童,另三分之一的隨遷子女,也必須在中考前回到原籍,以免造成對二元教育體系下的中考制度和高考制度的沖擊。并且,現在的高中教育打亂教材、打亂學制、自主命題、獨立招生、高中新課改等花招層出不窮,都從客觀上增加遷移者異地享受優勢教育資源的難度。但這里隨之也產生一個問題,即在新移民子女和農民工子女回到原籍之后,城市戶籍生源近十年來數量大為減少,縮減幾乎達到一倍。怎么辦?那就只好不斷地擴招,于是,城市里的差生和位于等級序列中靠前階層的子女就填補了進去。而為了使這些差生三年后順利考取大學,國家又連續多年實施大規模擴招,降低城市高考錄取分數線。雖然擴招是面向全國城鄉考生,但是,城市考生早在中考時就確定了他在未來高考時的優勢,而那些回流農村參加中考的農民工子女,一個班達到90多人,經過慘烈的競爭,多數成為失敗者,有的主動放棄高中學業,重新走上打工之路。從流動到留守的折騰式求學造成的學制、教材、方法、環境、內容等的混亂也更容易導致農民工子女考試失敗。數千萬農民工子女在接受完生存教育之后,考大學的機會和希望反而降低,這也是近年來農民工子女紛紛棄考的原因。對這些剩下的初中畢業生怎么處理呢?周濟在2005年全國職成教工作會議上說:“讀完初中上職中,打工致富一路通”,幾千萬農民工子代向上流動的機會因地位教育的機會缺乏而降低。在獲得了國家支持的義務教育機會后,農民工子女反而失去了地位教育的制度性機遇,多數人在社會流動的階梯上漸漸沉落下來,成為第二代農民工的后備軍。一個規模龐大的新農民工群體就這樣被區隔化的教育體系再生產出來了。從表面上看,大部分人沒有通過中考和高考這個標桿,沒能借助父母地位的上升實現跨階層向上流動,是因為他個人能力原因造成的學業失敗,而事實背后的邏輯乃是受制于二元教育體制下等級化的階層區隔實際。這樣一種由集團轉向個體的教育排斥制度更隱蔽性地化解掉底層階級的怨氣和不滿,如是,以教育分流來維持原有社會分層格局的代際流動機制,就以一種更柔性化并看似更合理的面目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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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12
A
1004—0633(2012)03—100—10
2012—01—14
邵書龍,博士,中國地質大學 (北京)人文經管學院教師。 北京 100083
(本文責任編輯 謝蓮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