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最長的彩帶,是哪一個能工巧匠織出來的?
它足有百里之長,寬處達十里,窄處也有二里多。是什么人,用什么辦法織出了如此令人驚嘆的彩帶?
這么奇妙的景觀,卻險些讓我錯過了。這天早上,在大方縣城的宣慰府院壩里,眼見得冷風挾著細雨,逐漸下得大起來,嶺腰山巔之間,蒙紗霧全隨著山風彌散開來,把四周高高的山巔、深深的峽谷、長長的河流、寬寬窄窄的山壩,全都籠罩在乳白色的霧紗之中,所有的景物都看不見了。心里惦記著后面要去看的400年前古代軍事城堡,于是我就說,改變行程,我們不進山看花了。
誰知我這話一出,遭來同行者的一片反對之聲。連陪同著的貴州朋友都說,葉老師,你們這一次成功地扶貧支教活動結束,順路拐進去看一看,不會誤了去機場。我說我曉得,只是我在貴州生活20多年,知道山里的天氣,這雨霧一起,啥子都看不到,不是白去一趟?哪曉得這話一出,貴州朋友笑了起來,說黔西北高寒山區,十里不同天,說不定我們的車子一開過去,天就朗開了。
事情真如他說的,我們的面包車轉出了幾個山灣灣,天就放晴了。面包車還沒開到景區的門口,惱人的冷霧細雨全都沒了。撲面而來的,全是目不暇接的杜鵑花。車子沒停,車上的同行者們就歡叫起來,哇,快停車,快停車,我們要看花,要拍照。
駕駛員小孟是畢節當地人,沒聽從瞎指揮,仍然熟練地駕著車,直駛停車場。車子上的歡叫聲已經淹沒了所有的聲響。只見車窗外掠過的,全是鮮艷奪目的杜鵑花,我們的車子是在花路上疾駛。姹紫嫣紅的花兒已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下得車來,我們已經置身在杜鵑花的花海之中。只見四面八方,山上山下,高高低低全都是五彩繽紛的杜鵑花,每一朵花都有海碗那么大。那鮮紅的是馬櫻杜鵑,那水淋淋的是露珠杜鵑,那讓人盯著看不厭的是迷你杜鵑,那花色兒繁艷艷的是多話杜鵑,那奪人眼球的是紫色杜鵑,那開得讓人忍不住想折下一枝來的是錦繡杜鵑……
我佇立著凝神賞花,不由吟出一首詩來:
一朵一朵又一朵,
十朵百朵千萬朵。
繽紛五彩漫山坡,
迸然怒放朵堆朵。
一個服飾時尚的漂亮姑娘躺倒在草地上興奮地打著滾,尖聲拉氣地連聲贊嘆著:太漂亮啦,太美啦!我要讓同學們都來看,都來耍,都來拍……
人們都為她的舉動縱聲大笑,沒有人覺得她過分,沒有人感到她出格,同行的一位老教授說,我年輕一點,也會往草地上滾一滾,百里杜鵑真的太美了!
導游姑娘在介紹,這地方叫普底。我辨認著四周山形景物問:原來不是叫普根底嗎?
80年代初,百里杜鵑景區還剛被發
現時,我來過這里。記得當地老鄉告訴我,因為山寨上姓黃的人家多,這里又叫黃村、黃坪、黃家壩,普根底是彝語,意思是仡佬寨。改叫普底了,意思……同行的杜鵑花專家說,葉老師,沒有游客像你這樣對貴州知根知底,游客來多了,改叫普底說起來方便。
我無語,原來這又叫黃家壩的地方,紅軍長征時在這里打過著名的黃家壩阻擊戰。
杜鵑花專家看我沉默,又說:你20多年前來時,百里杜鵑分為兩塊,黔西縣那一塊苗族多,講苗族關于杜鵑花的傳說;大方縣這里的彝族,就講彝族關于杜鵑花的傳說,各講各的。自從胡錦濤總書記倡導畢節扶貧開發區,我們把黔西、大方的杜鵑花景區劃出來,專門成立了百里杜鵑風景管理區,統一規劃,統一管理,游客們蜂擁而來,你看嘛,都是人!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彎彎拐拐的花徑上是人,往上攀登的花階、花梯上是人,凹下去的花坑邊是人,連接兩山之間的花橋上是人,山坡的花巔上是人,所有的游人掩映在碩大的杜鵑花叢中,使得眼前的花海活動著,翻騰著,喧嘩著,百花坪上傳來年輕男女們的笑聲,萬花樓前傳來苗族姑娘的歌聲,花廊那邊傳來彝族小伙彈奏的牛腿琴聲。哦,遠處的花峰延伸到花谷深處,形成了一條波動起伏的美不勝收的彩帶,這彩帶恰似一條昂首天際的云龍,鋪展到目力不能企及的天邊,似要把連綿的群山舞動起來。
那么大的花海,那么長的彩帶,一天時間是游不完、看不盡的,看完普底景區,還有全坡景區,戀戀不舍走出全坡景區,還有紅艷如火的馬櫻景區。緊趕慢趕,依賴電瓶車的幫助,只能走馬觀花地賞完百里杜鵑的十分之一。還有十分之九的繁花錦帶如何辦呢?
臨上車前,老教授問,這百里杜鵑,是誰發現的?導游姑娘說,是一個打獵的農民發現的。又問這農民叫什么名字?姑娘答:徐健生。還補充說:也不是他發現的,這百里杜鵑天然地長在這里,世世代代都有,周圍老鄉都曉得。
我不由得啞然而笑。姑娘說得也對也不對。對的是百里杜鵑天然生成,從未有人特意去栽培它,只因它長在偏遠閉塞的高寒山區,外界少為人知。不對的是徐健生確有其人,不過不是農民,而是貴州省的老領導,時任省顧委主任。退下來以后他組織了一幫老同志,帶上新聞界、文學界一些人,踏遍貴州的山山水水,考察全省的旅游資源。我也跟他去過二三次,經常為考察景點,而誤了吃飯和休息時間。有一次車子出城,他笑指著人行道上學雷鋒標語下免費為農民工理發的師傅說,我們這也是學雷鋒,考察推介貴州的旅游資源,為脫貧、為開發出一點力。一晃眼20幾年過去,貴州的旅游大大發展了,雷鋒精神感召之下做出貢獻的老同志們,不應該被忘記。
是啊,沒有人曉得這么美麗的杜鵑花下頭,是煤山煤脈。杜鵑花專愛長在煤山露頭處飽含腐植酸的土壤里。農民們卻是深知的,我在緊挨著大方、黔西的修文縣插隊落戶,修文也有杜鵑花,當年勞動時,農民們見我經常坐在山坡上癡癡地盯著花兒看,說那有啥看法,這種花光是好看沒有用處,頂不到飯吃,花謝了,只能把根挖出來摳成飯瓢用,再就是燒火烤,故而千百年來杜鵑都是自開自謝,自生自滅。
自古以來,這一片山野里的各族人民中,都流傳著一首民謠:“頭在大山腳,腳踏三倉河,誰人識得破,金銀用馬駝”。
無數的文人雅士前來試圖識破這大山里的秘密,把金銀用馬駝回去,都無功而返。
現如今,大山的秘密讓人識破了,就是這年年春天都會恣情怒放的百里杜鵑,吸引來了成千上萬的旅游者。山民們世世代代熟視無睹的杜鵑花,成了世上獨一無二的景點。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內,有一個世界聞名的杜鵑花園;加拿大維多利亞島上,也有一個舉世聞名的布查特花園,我還寫過一篇散文《布查特花園的啟示》。拿這兩個名園和百里杜鵑相比,那簡直是小巫了,一邊是人工栽培的小花園,而另一邊則是天然生成的百里大花園那。
光沖這一點說,百里杜鵑也該稱為世界罕見的絕景。教授、學者、校長們連聲驚呼,大學生在花叢里打滾,也就不難理解了。
還有十分之九的杜鵑花林,我們只能借助疾馳的面包車隔窗觀賞了。仿佛了解我們的心思,西斜的太陽露了臉,讓我們得以盡情地觀賞百里杜鵑的美景。
那艷如云霞般的紅杜鵑,把一整座山都染成了火焰色;那閑靜、淡雅的白杜鵑,千萬朵大白花把山體染成了皚皚白雪;那紫色杜鵑點綴在繁花叢中,那絢麗多彩的各色杜鵑爭奇斗艷,其多變的花形,豐富的色調,其繁艷茂盛的花瓣,它是坐在一掠而過的車子上能看得清的?
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滿意的微笑,所有的人都在觀看自己相機上拍下的杜鵑,所有的人都在說,下次有機會我還要來,帶著家人來,帶著朋友同事來,帶著更充裕的時間來。他們都以為看到了杜鵑花海,看清了百里杜鵑的面貌,他們不曉得,百里杜鵑還有一景,他們是看不見、拍不到的;花謝時節,滿坡滿嶺滿山滿地的花瓣兒,鋪就的百里彩帶,又是一道世所罕見的奇觀。一年里只有幾天的奇觀。
面對窗外綿延至天邊的彩帶,我忽然覺得,咋一下車時吟出的那首詩,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了,于是面向這一片我曾經生活了20多年的貴州高原,情不自禁地又吟出了四句:
金坡銀坡寶石坡,
綿延無盡坡連坡。
爛漫山花錦繡坡,
百里彩帶系山坡。
哦,百里杜鵑,我第二故鄉的絕世美景。我贊美你,我歌頌你。
(作者系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委員,市人大教科文衛委副主任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