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茶之人,可分三品。
下品茶人,重茶重器。茶必毛尖雪眉,壺必紫砂名瓷。至于水嘛,泉水為上,井水為次,河水最次。那已經不是飲茶了,是一種講究,一種排場,一種顯擺,與茶道背道而馳。
中品茶人,重在氛圍。十幾個人圍坐一桌,一壺當中,一人一杯,談詩論句,說古道今,熱熱鬧鬧。談罷揮別,一揖而去,人走茶涼。這是文學沙龍,只宜于研究學問,實在不宜于飲茶。
飲茶,飲的是一種心境,一種情趣,一種悠閑。這種韻味,和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相同,那是一種自然,一種愜意,一種清閑,一種物我兩忘。更是一種心靈的滋潤和凈化。
紅塵滾滾,勞生草草,在名利之中忙碌的我們,有時實在應該停下腳步,走進茶館中,借一杯茶,沖洗一下滿身征塵;也借這一杯茶,洗滌一下我們蒙滿灰塵的心。
飲茶,不宜于在鬧市,不宜于在紅塵。周作人說:“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周老可算深得茶中三味。善飲者,茶不必好,解渴清心即可;器不必精,粗瓷大碗即行。但是,茶友不可不挑,滿身銅臭之人,不可共品;玩弄權術者,不可與飲。否則,臟了茶,污了身。
《水滸傳》中,朱貴酒店后樓便是一個不錯的飲茶之處。在這兒:一人,一爐,一壺,自個煮水,自個烹茶。然后,坐對著遠處一片湖蕩,遙望著飄過的一葉小舟,還有蒼茫的一片煙水,閑閑地飲著杯中的茶水,一顆心也閑閑的,清風白云一樣輕飄;就連一個身子,也輕如一片羽毛,凌空飛揚。
但是,這些,只是對常人而言。心靜如水之人喝茶,何處都可,何處都成,山水田園中可以,僧寮道觀中可以,市井紅塵中更無不可。
蘇州,算得一處繁華之地了。可是,已故文人陸文夫活著的時候,愣是把市井當作山林,把茶館當作草寮,一杯一杯復一杯,愣是品出無限的韻味,品出山野田園的風味,并寫出一篇篇靈動的文字,滋潤著一顆顆紅塵之心。
據有個記者回憶,一次,他去訪問陸老,知道的人說去茶館了。按著那人指點,記者去了,側著身子,踅進一道仄仄的巷子,進入一道窄門,是一個茶館。里面,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在茶館的一個拐角,一個老頭,敞著懷,一只腳放在凳上,獨掌一壺,有滋有味地品著茶,他正是陸文夫。此時,四周雖喧鬧,但他卻充耳不聞。真名士自風流,用在陸老身上,恰如其分。
一個人,能夠身處紅塵,品一杯茶,仗一支筆,抵擋住無限誘惑,讓自己的心清如一泓湖水,凈如一輪明月,潔白如雪地梅花。那,才是上品茶人。陸文夫,可算是茶仙了。
至于我個人最喜歡的飲茶之所,還是老家的小鎮。
我的故鄉,是個江南小鎮,粉墻黛瓦,小巷彎曲,青石板上印著青苔和歲月的印痕。很多年前,我教書,每到放學時,會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跨過小橋,跨過流水,走過墻頭冒出一莖紫藤或一枝花兒的粉墻,在細雨中回到黑漆木門的家,坐下來,接過妻子泡的一杯茶,喝上幾口,靜下心來,寫一點文字。那,實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享受。
那時的茶,并不貴重,粗梗大葉;所用的杯,是隨意買來的瓷杯。但是,至今想來,那茶香猶在鼻端繚繞,直沁到人的心里去了,沁到骨子和靈魂里去了。
走入小城,已經整整八年了,我沒有回到小鎮。累極的時候,真想回去,沿著那青石板小巷再走一趟,再看看那墻頭露出的一莖紫藤,或者花兒,然后回到黑漆木門的家,喝上一杯茶,做一回真正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