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前唱大戲。這個大戲不是指戲班的規模,而是劇種。民間稱秧歌、絲弦、落子為小戲,京劇、梆子、亂彈為大戲。河北梆子從山陜傳來,曾經興盛一時,到抗日戰爭時期日趨沒落,一般附屬在京劇團“兩下鍋”。我從小不喜歡梆子,老生、青衣扯著嗓子,一個字喊半天,聲嘶力竭?;樥婕俾暬旌希犞佂?。直到1955年在邢臺劇場看了張淑敏的《杜十娘》,才改變了看法——原來梆子也可以唱得這么好聽。
張淑敏1937年生于北京,自幼跟著李桂云學梆子。1952年賈桂蘭(小金剛鉆)進京,看她是一塊好料,帶回保定手把手地教戲。第二年就拿了河北省好戲一等獎,之后又送到藝術訓練班和省戲校深造。天資加上勤奮,演技突飛猛進,被選入赴朝鮮前線慰問團。
1958年的大躍進,不光糧食和鋼鐵,也包括文化。當時的河北梆子,京津冀三足鼎立,各有名角,北京的秦鳳云、李桂云,天津的銀達子、韓俊卿,河北的賈桂蘭、劉香玉,互不相讓。天津市率先組建“小百花”劇團,市長李耕濤一手抓,時任河北省省長的劉子厚坐不住了,1959年元旦,“青年躍進梆子”劇團掛牌,主打青年新秀,青衣張淑敏,武生張志奎,花旦齊花坦,小生田春鳥,還有個娃娃武生裴艷玲,齊刷刷小將扛大旗,異軍突起,出奇制勝。
為了提高演出水平,副省長張明河帶隊進京,大張旗鼓拜師學藝,梅蘭芳、茍慧生、張君秋、葉盛章慨然應允。還遠赴鄭州、廣州、上海,向常香玉、崔蘭田、袁雪芬等地方戲大師登門求教。躍進的口號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劉子厚坐鎮劇團,事必躬親,糧食定量由每月30斤增至48斤,三天兩頭有肉吃,這在三年困難時期是頗為特殊的待遇,不久青年出演,每人還增加了三級工資。
果然不負眾望,沒用三年,躍進劇團當年就拿出一臺國慶十周年獻禮節目,包括張淑敏的《杜十娘》、《陳三兩》,張志奎的《擋馬》,裴艷玲等的《寶蓮燈》,一炮打響。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國家領導人悉數趕來捧場,親自上臺接見。周總理情不自禁地說:“我還要帶你們去見侯寶林,向語言大師學習。”《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賦詩贊揚:“金琶玉縷曲悠揚,梆子余音尚繞梁。躍進年華新鼓角,幽燕兒女不尋常?!眲⒆雍褚髣F一天一匯報,鼓了多少次掌,謝了多少次幕,只能增不能減。在上海演出時,周信芳還親自為躍進梆子寫了評論文章。張淑敏的《陳三兩》、《杜十娘》第一次灌了唱片,成為享譽全國的名角,1960年還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
1960年省委組建整風整社工作團,在天津干部俱樂部召開動員大會,躍進劇團招待演出,我一連看了三個晚場,重頭戲是張淑敏的《斷橋》、《杜十娘》、《陳三兩》。都是悲劇,唱工繁重,唱得大家熱耳酸心,一片唏噓。精湛細膩的表演,濃郁抒情的唱腔,咬字清晰,悠揚婉轉,哀怨纏綿,柔美感人,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別說梆子界,加上當代京劇青衣,我看也無人能出其右。旁邊的高熙曾教授,是現代詞曲大師顧隨的高足,精通戲曲,陶醉狀態比我尤甚。散戲時對我說:“河北梆子從此進入張淑敏時代?!?br/> 轉眼到了文革時期,朝綱大亂,鬼蜮橫行。省會從天津移至保定,每當文藝團體游行時,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躍進梆子的團隊。昔日需舉頭仰視的明星們被打落凡間,蓬頭鶉衣而與眾不同,還帶幾分仙氣。張志奎矯捷,齊花坦俏麗,田春鳥瀟灑,裴艷玲活潑,張淑敏文靜內向,氣質幽雅,眉梢眼角都帶淡淡的哀愁,天生一個悲劇藝術家。后來省直文藝單位同在石家莊西兵營學習班,低頭不見抬頭見,漸漸熟悉起來。那時常常舉辦晚會,梆子團的《紅燈記》、《奇襲白虎團》,京劇團許家寶、祝元昆的《沙家浜》,唯獨不見張淑敏出臺。從好處想,沒適合的戲;從壞處想,可能失去了演戲的資格。
學習班分而治之,文聯文化局去了唐莊,梆子團去了平山。傳來消息,躍進團被整趴下了。1968年江青要改革河北梆子,舍了河北,選中天津,小百花的《紅燈記》進京演出,上了中央電視臺,他們的音樂改革小組成為先進集體。河北省覺得丟了面子,唯躍進是問,說河北的紅燈不亮,賴音樂設計。打鼓的張玉照,拉弦的張占維,上綱為“反對革命樣板戲”。以后又加上青衣張淑敏,武生張志奎,“四張反革命集團”。群眾批斗,監督勞動,白天倒煤,晚上熬鷹,別人睡了,不許他們合眼,管爐子,掃廁所。張淑敏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干活,真正進入人生的悲劇。
張志奎與張淑敏,從戲班里青梅竹馬,學習班成了患難夫妻。隔離審查,背對背交代,走個碰面也要低頭避開,遞個眼神也被說成“串供”??蓱z張淑敏,平時一門心思學戲,沒有半點運動經驗,吃了不少苦頭。張志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躲在一邊聽她沉重的腳步聲,聲聲壓在心上。后來憑他武丑的機靈,每夜里往女生宿舍門前爐灰里扔一個煙頭,他常吸的荷花牌的。淑敏打開,上面有字,三言兩語教她如何應付第二天的災難,那情景好似解放前地下工作。
站不完的隊,受不完的罪,一直受到1971年,林彪、陳伯達倒了,搞派性的人沒了底氣。一天劉子厚把張淑敏夫婦叫到家去,好生安慰了一番,鼓勵他們向前看,振興河北梆子。這一回四張真正抱成了團,拉滿了弓。又把李石條、閏明動員起來,把壓抑多年的創造力釋放出來,打造躍進梆子自己的《龍江頌》。以張淑敏為核心,按她的唱法發揮,加上一些天津時調、京韻大鼓的元素,搞出了完美無二的音樂設計。
1971年歲末,八一禮堂內外人山人海,沒有一張海報,大家心上都寫著一個名字:張淑敏??嗫嗟攘?年,終于盼到了“解放”,觀眾席上,許多人包括我自己熱淚盈眶,翹首以盼,盼那個振奮人心的時刻到來。
我們的梆子皇后,5年后閃亮登場,給人驚喜,驚得目瞪口呆,造成了又一次驚天動地的轟動。5年的苦難與高壓,完成了一次鳳凰涅槃,眼前的張淑敏,不再是悲悲切切的陳三兩、杜十娘和白素貞,而成為一個雄赳赳氣昂昂大義凜然的江水英了。玉向泥中潔,松須雪后貞,一改弱女子的形象,成為一個女強人。身段、嗓音都硬朗了許多,尤其那雙天生的大眼睛,再不是乞憐、求助的目光,而變成了一汪深沉的秋水,涌動著湖光波影,涌動著自信和激情。也許是五年磨難給她的饋贈,給予她的淬火、加鋼。
因為是樣板戲,一招一式不許走樣,限制了她的表演天才。又因為是移植,唱腔上給了她較大的自由,給了她與國內頂尖的作曲和演唱較力并勝出的機會。使得她的《龍江頌》唱得段段精彩,段段獲得掌聲,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淹沒了鑼鼓,淹沒了賴以成名的棗木梆子,給我們復出的角兒伴奏。從《乘東風、擔重任》激情的二六,到《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抒情的安板、快板,到《公字閘》深沉的大小安板、大調,音樂的主旋律掀起三個高潮,一浪高過一浪,張淑敏的演唱藝術發揮到淋漓盡致。高音清脆明亮,低音渾厚剛健,中音圓潤貫通,既融匯了李桂云的低回婉轉的潤腔,又包含了賈桂蘭高亢激昂的“硬上弓”,慷慨悲忍、痛快淋漓,韻昧十足,又有著強烈的震撼力。她熟練地掌握了顎音、嗽音、夯音、吞音、逗音、噴音的技巧,創造性地運用了各種共鳴,她的噴口,更成為戲曲唱法的一絕。毫不夸張地說,張淑敏的河北梆子《龍江頌》比之京劇樣板戲《龍江頌》,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出戲,是張淑敏藝術生涯的頂峰,也奠定了河北梆子的張派藝術。
回想起來,當代河北梆子《龍江頌》,真正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張旋風,席卷京津冀,響徹華北大地,所到之處,無不為之傾倒。尤其廣大農村,“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都是張淑敏,帶去大家魂?!鄙a隊開會,召不來人,一放《龍江頌》,立刻人馬到齊。躍進回來了,張淑敏又回來了,歡呼聲中,巡回演出,河北11個地區,一圈又一圈,人不卸鞍,馬不停蹄,直到一天張淑敏真的倒下了,唱腔卻成為永恒,名星隕落了,河北梆子復興了。河北人民永遠記住了她走的那一天,1974年6月30日,人民藝術家張淑敏,年僅37歲。(本文圖片由河北梆子劇院周長存提供)
(責編: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