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然地承受著一切,保持著她的賢惠溫良、與人為善。她很明白在她的生活里女人注定的弱勢,而怨毒只會傷害自己
胡蘭成有《民國女子》一文,說及要找個好句描摹張愛玲行坐之姿而不得,張愛玲就說《金瓶梅》寫孟玉樓的兩句甚好:“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張愛玲讀小說很細致,她用這個句子夸獎自己,玩笑中也帶著自賞的意味。
這孟玉樓原是一位販布商人的孀婦,丈夫留下一筆可觀的財富。她還年輕,沒有孩子,夫家一些親戚難免盯著那些錢財生事。這時西門慶托人說媒,她便趁機嫁去,成為他的第三房小妾。相親時,她見西門慶“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這個人她是喜歡的。但更重要的考慮,還是覓得托身之地,保住那些錢財——她是一個明白人。
這樁婚事一開始就帶有欺騙的成分。西門慶相親時給她一個甜美的誘餌:“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卻并不說明自己又續娶了正室吳月娘。但也不能說孟玉樓完全是受騙上當。因為她亡夫的一個舅子張四為了破壞這門親事,不僅向她揭穿了西門府中的全部真實情況,還歷數了西門慶種種惡劣的秉性。然而孟玉樓卻堅決地表示自己對這一切都不在乎,相信只要自己“勤謹省事”,做個賢惠的女人,就不致招禍。她真是那么有信心嗎?其實她也是無奈:沒有西門慶這般強悍的角色支撐,她要帶走那些銀錢絕不是容易的事情。
進了西門府之后,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逐一聚攏到西門慶身旁,女主角到齊了,花團錦簇之下,冷酷的爭斗波浪疊起,先到的孟玉樓反倒成了局外人。
孟玉樓沒有爭寵的資本嗎?她也是個“淹然百媚”的女人,自己有錢,又掌管府中財務,可利用的機會有的是。只是她不愿意如此。她天然有一種商人的理智與冷靜,對人對生活不抱過分的幻想;況且她打頭就知道西門慶的感情靠不住,爭也無益。而正是這一種骨子里的冷漠,反而使得她對人溫和,處事大氣,在洞察人情的同時盡可能以善意與眾人周旋,成為西門府中唯一能夠被幾乎所有人都接受的人。
像潘金蓮那樣風騷而狠毒的女子本是不容易相處的,孟玉樓卻跟她關系親密,緣由就在于她懂得潘金蓮內心的苦楚,隨時對她有適當的維護。有一次吳月娘帶著眾女眷在吳大妗子家喝酒,晚上下起雪來,月娘就命小廝回家把各人的皮襖取來,孟玉樓立刻想到潘金蓮是沒有皮襖的,悄聲跟月娘說應該只取她一個人的——這可以避免讓潘金蓮尷尬。
還有一次,潘金蓮同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在花園里調情,近于忘形之際,孟玉樓在玩花樓上遠遠看到了,大聲把她叫過來:“五娘,你走這里來,我和你說話。”因為跟潘金蓮有仇的孫雪娥也同她在一起,她擔心潘金蓮再鬧下去弄得不成話,都落在仇人的眼里。
西門慶以似乎要娶為正室的含糊許諾把孟玉樓迎進門,終了她卻是做了小妾,又因為孟玉樓不屑于以妖媚之態來討好男人,西門慶很快就對她淡漠起來。面對這些令人憤慨的遭遇,孟玉樓好像沒有什么不平,她淡然地承受著一切,保持著她的賢惠溫良、與人為善。她很明白在她的生活里女人注定的弱勢,而怨毒只會傷害自己。
孟玉樓的一支簪子上刻著兩行詩:“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它是帶預言的道具。在西門慶死后,孟玉樓隨吳月娘一群人清明郊游,遇上了本縣李知縣的衙內,遠相遙望,“兩情四目都有意”,就是一見鐘情了。最后孟玉樓竟得以正室的身份與李衙內結成夫妻。《金瓶梅》極少浪漫情節,作者似乎格外憐惜孟玉樓,特意給她一點彌補。
《金瓶梅》作為中國第一部寫實性的長篇小說,已經注意到用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彼此對照,以體現人性的豐富。雖然精致的程度還不夠,卻給后人以重要的啟迪。我們讀《紅樓夢》,常常會隱約看到《金瓶梅》的影子,譬如薛寶釵的許多性格特征,就是同孟玉樓一脈相承